所以这便是他对现在台城生活的想法吗?寂寞了,烦腻了,厌倦了,又想和谁笑归红尘去?
几乎是一瞬间,那个名字便如烙印般深刻地浮现在她脑海,她不由攥紧手,掌心掐出深深浅浅的月牙印。
一块围在木架旁边欣赏画作的女娘们听说这题诗的来历,登时兴奋起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想不到这题诗居然是惜君阿姊写的,这么遒劲犀利的笔锋,我还以为是陛下的墨宝呢。”
“惜君阿姊的一手字本就是陛下教的,大伯父都时常看错,你会认错也不奇怪。”
“早前就听说,陛下和惜君阿姊过去经常一块作画题诗,我想看很久了,一直都没机会,今日终于得见,也算了却一大心愿了。”
……
沈盈缺默默立在她们当中,听着她们的闲谈,拼凑着萧妄与另一个女子的过往。
听到他小时候被颂家表兄骗着吃下一个包着玉石棋子的青团,膈掉了牙,满嘴都是血,她忍不住笑;听到是颂惜君帮他止的血,她又不悦地撇了下嘴;等她们讲到后来萧妄以牙还牙,将一整盒博棋都倒在表兄头上,害他接下来一个月头上都顶着两个牛角一样的大包,她就不得不低下头,才能藏起脸上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还有他为了逃学去跟人家比试骑射,往夫子的饭菜里头下巴豆;最开始学画的时候,画技实在一言难尽,就干脆摘真花真草来,晒干了贴到宣纸上,敷衍夫子……
原来,他也有贪玩躲懒,争强好胜的时候,并非一直冷漠自矜,心思全在朝堂仕途上。
而这些,颂惜君都知道,还陪着他一起荒唐……
难以言说的酸意在腹内蔓延,沈盈缺低头扣着裙绦上的缠枝花纹,直觉整个人像被放在磨盘上,一点一点碾成碎末。
吴氏一直陪她在边上站着,看看那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小辈,又看看她,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俨然一个极其关心她的长辈,但却始终没有打断那些恼人的对话,也没有将她从这无形的折磨中拉走。
直到门口拐进来一个穿绯色十二破交窬裙的美貌女娘,她们才终于闭上嘴。
“你们在混说些什么?陛下的私事,也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
端看这端庄的模样,和旁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沈盈缺便知道,她一定就是颂惜君。
吴氏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都是自家亲戚,说说也没什么的。不过到底是君臣有别,以后可不许了。”边说边瞠圆眼睛,佯怒瞪向她们。
女娘们吐吐舌tຊ头,认了个错,手挽手嘻嘻笑笑地离开,去院子里赏花。
吴氏看了沈盈缺一眼,若无其事地招呼颂惜君过来,“你可算到了,都迟了快一个时辰,让郡主好等。是不是又叫陛下留下来,帮他打理后宫事务了?”
颂惜君笑着解开肩头的披风,朝她们走来,“快要入夏,宫人们的夏衣料子还没预备好,内廷司急坏了,我便过去帮忙看看,耽误了些时候,让二婶婶久等了。父亲可有生气?”
“家主心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生你的气。”吴氏笑着道,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盈缺,又问,“陛下可有说要过来?若是来,咱们且得提前准备。”
颂惜君摇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吴氏打趣地笑,“大约是会来的。每年都是你和陛下一块给家主祝寿,大家都习惯了,今年也不会例外。更别说马上就……”她及时收住嘴,兴味地看着她。
颂惜君脸颊微微泛红,嗔瞪她一眼,没接茬,将目光转向沈盈缺,眼底闪过一片难掩的惊艳之色,笑吟吟道:“这位便是晏清郡主吧。久闻大名,一直想要拜访,奈何陛下说你病着,我便没敢打扰,今日一见,果然是和传闻中一样仙姿玉貌,满园的春色都要叫郡主比下去了。”
沈盈缺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颇为惊讶。
因为那场不了了之的选秀,宫里宫外对她和萧妄的传言就没有停下来过。世人又皆有嫉妒之心,再大度的女子,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和别人传得满城风雨,心里都不会舒服,可颂惜君目光坦荡,笑容真挚,半点没有因为她和萧妄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刻意为难她。
大约这就是真正的强者,才会有的自信吧——胜者从来不需要嫉妒自己的手下败将。
而这自信,还恰恰就来自萧妄……
沈盈缺掐着手指,心里越发难受,想起自己对颂惜君的种种不端猜忌,更是自惭形秽到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强撑着寒暄了两句,她便借口身子乏累,去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整个席间,她都没有再和别人说过话,兀自斟酒自饮,像个空气做的透明人,别人主动来找她搭话,她也只是礼貌地应付两句,没让话聊得太长。
待酒过三巡,夜色围城,她便起身找吴氏告辞,想早些回宫歇息。
吴氏抽不开身送她,召开婢女代为引路。
沈盈缺想一个人独处一会儿,便摇头拒绝了,自己穿上披风,从院子里绕出去。幼时的边城生活给了她很好的方向感,白日叫颂府婢女引着在颂府走了一遍,她就将大门到宴厅的路牢牢记在心上,眼下没人在前面领路,她也不会走丢。
月色寂寂,星光杳杳,一路上都是清甜的花香。
她不禁又想起了在汤泉行宫的那些日子,虽然才过去半个月,她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因为忙北伐的事,耽误吃饭?身上的旧疾是不是又复发了?
今晚这么多人在席上盼着,他到底会不会过来?是不是已经到了,正和颂惜君一块,向他舅父贺寿?看到颂惜君在他画作上题的诗,又会有什么感想?
应当会很喜欢吧?
毕竟是功成名就之后,他们俩一块完成的第一幅画作,意义非凡。
没准今晚过后,宫里就要迎来一位真的女主人了。
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萧妄对她的特殊照顾,而故意找她的茬儿;也不会继续拿她和颂惜君比较,说一些令她难堪的话。
她也终于可以放下所有心结,专心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不用再夹在萧妄和家破人亡的仇恨之间,两相为难。
真好。
可她为什么一点也笑不出来?风吹过眼睛,都热得发痛,像是要把她眼珠子挖出来一样。
她赶忙抬起头,拼命眨巴眼睛,在那股热意快要涌出来之前,先让它倒流回心上,至于这样会不会让好不容易愈合的心口再添一道疤,她也无暇去想。
一股奇怪的热意在胸口蔓延,沈盈缺皱起眉,以为是自己在席间喝得太多,酒劲上来了,加快步子往大门方向去。
却不想越走,身体越热,头脑越昏,跟着了火一样,到后来她就只能勉强扶着墙勉强站着。
这绝不是寻常的醉酒,倒像是……中了药,那种不可言说的药。
可是怎么会?
天子脚下,众目睽睽,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做这样的事?又为什么要找上她?
惊讶、愤怒、绝望在心里反复交缠,沈盈缺咬紧牙,扶住墙,凭着仅存不多的意识一点一点往大门方向挪。
不管怎样,都先回去再说,这种时候要再在外头多待,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所幸这会子大家都在宴厅上吃席,院子里空空荡荡,不会有人发现她的狼狈之态。
走一步,再走一步,拐过前面这道弯就能看到大门上的影壁,她的牛车就停在外面,秋姜和白露都在车里,只要喊一声,她就有救了。
“女公子这是怎么了?怎的一个人在此处乱晃,还扶着墙,莫不是吃醉了?”
猥/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道高大的身影从边上的小路过来,展臂挡在她面前,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沈盈缺往左动,他们也跟着往左;她转向右,他们也一块调转方向,还伴着淫/邪的笑声,跟逗弄猎物的恶狼一样。
“滚开!”
沈盈缺怒吼,使出吃奶的力气撞开他们,就着中间那道分开的空隙,咬牙踉踉跄跄拼命往前冲。
怎奈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其中一人攫住手腕,拽了回来。
“哈哈哈,小美人够有劲的,险些给我撞个狗啃泥。有意思,我喜欢,待会儿保证好好下力气犒劳一番,让你知道女人的力气到底该往什么地方用,哈哈哈哈哈——”
“诶,你别抓得太用力,瞧把人家给疼得,诶呦呦,都哭了。快来哥哥怀里,哥哥好好心疼心疼你。”
“你们两个都给老子滚,上回那小妮子就是你们俩先上的,老子帮你们望风,半块肉都还没尝到,人就先叫你们给弄死了,这回这个怎么都得让老子先尝。老子都憋了快半个月了,再不松快松快,膫子都要爆了。”
“啧,瞧你猴急那样儿。成,这回让你先来,行了吧?别折腾太过,老子的膫子也等不了人。”
“实在不行,你拿她的嘴缓缓,瞧她刚刚吼人那样儿,舌头功夫肯定不一般,保不齐没动两下,你就先缴了枪。”
“滚!老子才没那么没用!”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抓着沈盈缺往最近的一间屋子里钻,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入流。
沈盈缺高声尖叫,伸手拼命扒抓旁边的墙砖,指尖磨得流了血,还是比不过他们的力气,小鸡崽一般被他们往屋里头拽。
眼瞧屋门就要关上,肮脏的大手快要爬上她的衣襟,就听“砰”的一声雷鸣巨响,雕花门板被一只修长的腿踹开,将那个正在关门的大汉撞得当场喷出一口鲜血,连人带板一块朝屋内飞来。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飞来的同伴撞出去一丈远,苍蝇似的径直摁拍在白墙之上,当场吐血昏迷。
“来人,把这三个杂碎给朕拖出去,关到天牢里头,先饿上个三天,等朕闲下来了,再亲自给他们凌迟,一片片剁成肉泥喂狗!”
第96章 第一世(九)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燥热。
像一把火,又似一把刀,搅得她意识昏沉,浑身滚烫,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只想跳进一桶盛满冰块的冷水里头,狠狠泡上三天三夜。
周围柔软舒适的被褥,都没办法给她带来任何安抚。
昏沉中,一只清凉的大手抚上她滚烫的额头,低低问了句:“她怎么还这么烫?”
另一个稍远一些的声音战战兢兢答:“启禀陛下,郡主所中之药并非寻常媚药,像是西域那边传来的独门秘药,药性极凶,微臣把手里能用的解药统统试了一遍,都没办法缓解,怕是、怕是……”
一股寒意从空气中划过。
沈盈缺滚烫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那个颤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惊恐,咚咚咚,像是跪下来开始不停磕头,“微臣无用,望陛下恕罪。”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瓷器“哐啷”砸地,打tຊ断那恼人的磕头声,“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若是硬抗,她可能熬得住?”
“恐怕不成。凭这药的虎狼之力,想要靠自己硬扛,少说也要折腾上三天三夜,寻常人根本熬不住。便是熬住了,如此连续不断的高热也极损身体,以后少不得要一直与药石为伍。”
周围一阵沉默。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沈盈缺都要以为两个人已经从自己身边离开,那个急躁的声音又再次开口,带了一种压抑的平静:“知道了,下去吧。”
这话像是牵动了什么机栝,第三个声音立马插进来,语气急切到快要把自己舌头咬掉:“陛下万万不可啊!您身上的毒可还没拔干净,这要是破了戒,您该怎么办?!三思,千万三思!郡主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您为了她……”
“她要是真能好起来,朕倒希望她现在就睁开眼,痛痛快快骂朕两句。”
“这……”
“好了,都别说了,下去吧。把门看紧了,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朕放进来,谁敢违背,格杀勿论。”
“……是。”
细碎的脚步声如潮水般从耳边退去,伴着一声沉闷的“吱呀”,一切都归于寂静。
异常磨人的寂静。
没有对话声转移她的注意力,沈盈缺很快就被身上那股难以忍受的燥热攫住,冷汗出了一后背,又被自己的体温蒸干。
“水……有没有水……我要喝水……”
她呜咽着恳求,声音支离破碎,又娇柔得可以拧出水来,她自己听了都愣住,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耳边一阵脚步声来去,有人揽着她后背,将她从滚烫的被褥中捞起来,往她唇边递了一杯水,她忙凑上前,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喝起来。
这水可真好喝啊。
明明没有放茶叶,却比任何名茶都要香甜润嗓,她怎么喝都喝不够。
他的身体也真是舒服,虽然每一块肌肉都硬硬邦邦,可却冰凉得恰到好处,靠上去像抱着一块冰,将她身上那团火压得严严实实。她舒服地哼了声,歪着脑袋越发往他怀里蹭,呼噜呼噜,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他身子明显变得比刚才僵硬,推着她的脑袋,想同她分开些距离,手却颤抖得厉害。
“别动!”
她噘起嘴,不满地嘟囔,一掌拍开他不配合的大手,半点不客气地重新赖入他怀中。
那人似是被她的举动惊到,愣在那,好半天没有反应,许久,才嗤笑一声,捏着她玲珑小巧的下巴,兴味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就敢这么放肆?”
“是……谁?”沈盈缺从他肩上扬起脖子,茫然看着他。
好像是萧妄。
这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剔透得像清泉里头新洗出来的琥珀,哪怕把整个大乾都翻过来,也再找不出比他好看的了。宫倾那天晚上她就想说,只是怕灭了自己的威风,才一直没能宣之于口。
鼻子也是,高挺笔直,如远山凝峰,撑起整张脸的俊秀,若是有个拇指大的小人,都能在上头自如地荡秋千。
还有这对耳朵,这双剑眉,这两瓣嘴角天生上扬的唇,一看就很好吃……
她忍不住咽了下喉咙,鬼使神差地伸出两只纤细的藕臂,圈住他脖颈,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真软呀。
比吴地进贡的绸缎还要软,用力些好像就能咬出水来。真想不到,这么冷血刻薄、咄咄逼人的人,唇瓣竟会这般柔软,她竟有些舍不得松开。
可他却截然相反,死死闭着双唇,垂着眼冷漠地看着她,像一个看戏的陌生人。
她引诱,她威胁,她捶打,气恼地在那两片红软上又啃又咬,他都不肯配合。
她不禁泄气,从他唇上分开,委屈巴巴,抽抽嗒嗒,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可怜小鹌鹑,愤然捶了下他肩胛。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萧妄挑眉,长指绕着她肩头一绺耷垂下来的乌发,饶有兴趣地问:“我怎么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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