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哪里敢不体谅,点点头,假装相信了,心里却比昨晚还要乱,夜里萧妄再来寻她,她也没心思搭理,寻了个同样身子不适的借口,将人挡了出去。
一连拒了好几天,出征前夜,两人终于爆发,吵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
他怨她凉薄自私,心里从来没有他;她恨他自负多疑,从来不肯同她说实话。可吵完,偏偏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离开,背对背躺在同一张榻上歇息。
沉默无言,但的确就在彼此身旁。
战场凶险,此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或者根本没可能再见,她到底放心不下,夜里偷偷绕过他,从榻上下来,蹑着脚,摸着黑,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将自己托人从同泰寺求来的、能辟邪的红线,一根一根塞进他衣服的夹层中,一件不落。又摸出一枚绣着“吉祥、如意、平安”的护身符,放在包袱最底下。
祝他得偿所愿,盼他平安无恙。
后来这北伐第一仗也的确如她所料,漫长到仿佛看不到头,沈盈缺日日登上崇明塔,眺望那滔滔江水之北,从盛夏等到初秋,又从枫叶绯红熬到白霜初降,终于在建康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盼来了收复青州的捷报,也等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归人。
他瘦了,也黑了许多,一身玄甲勒马立在城下大雪中,像纯白宣纸上猝然落下的一滴浓墨,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威仪更甚,让人不敢直视,然望向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如初,仿佛藏匿了一整片浩瀚星河的温柔与浪漫。
沈盈缺知道现在还是接风的大典,周围聚满了等待迎接圣驾归来的臣子百姓,自己应该谨守皇后的本分,端庄在城门上站着,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奔涌的激动,转身飞奔向他。
他被她的举动惊到,笑得愈发灿烂,没有阻拦,也跟着翻身下马,不顾周遭或震惊、或不满的眼神,径直朝她奔去,当着全都城人的面,将这一日三秋的思念牢牢抱入怀中,吻在心上。
是夜芙蓉帐暖,红烛添香。
他动得放肆,她亦承得坦然,唇舌交缠着滚滚爱意,比光炽,比火烈,誓要将整个严冬的霜雪都燃烧殆尽。
“阿珩,嫁给我吧,我保证会一辈子待你好,也只待你一个人好,不叫你受半点委屈,好不好?”
他说,炽热的双唇吻遍她全身,琥珀色瞳孔在红绡帐的映衬下,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赤红,动作也比上回在颂家时更加猛烈,俨然一头濒临失控的狼。
沈盈缺被吻得飘飘然,攀着他肩膀,不自觉便点了头。
于是封后大典就这样正式提上日程,就定在她生辰那天,以求双喜临门。
内廷司、钦天监忙得脚不沾地,秋姜和白露累得两眼发昏,连被沈盈缺送去吴郡小姨母处的桂嬷嬷,都被召回来帮忙。
沈盈缺每天都要被不一样的人围在中间,量尺寸、裁衣裳、看首饰……还要听内侍嬷嬷讲解仪典上的各种规矩,比当初在荀皇后身边进学还要令她头疼。
夜里把气撒在某人身上,恨不能从他手上咬下二两肉。
某人也很自觉地在榻上躺平,任由她咬,怕她不解气,还举起另外一只没被咬的手,送到她嘴边,问她还要不要。
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说还有个地方,她若是肯咬,保证让他“生不如死”,捉了她的手往下探,让她重新认识一下。
羞得沈盈缺双耳通红,都能滴下血来,捏拳往他胸口上好一顿捶,恨不能将他捶进雪里头,好好冻上一冻,清醒一下,却都被他哈哈一笑,翻身压入万丈红尘中,一夜比一夜深。
那段日子当真美好,好到流光仿佛都不会消散,以至于她以为,他们能永远这样幸福快乐下去,而“永远”是不会有尽头的。
直到那天,又一张神秘纸条叫一根簪子钉在她梳妆台上。
信上依旧没有署名,却依旧字字戳心——沈蹊并未退伍,此番北伐依旧随军一道出征,目下正留在青州,同当地新任刺史一道戍卫边境,抵御胡羯。
当晚,一场激烈到前所未有的争吵,在两人中间爆发,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宫人内侍更是吓得一整晚都不敢合眼。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吵了些什么,只看着他们那位矜骄自傲、从不把除自己之外的人和事放在眼里的皇帝,头一回露出这般暴怒之相,摔门出去的时候,雕花门板都从门框里脱下大半。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回来。
宫里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各种小道消息翻着花儿地从不同犄角旮旯里钻出来。
有人说,新皇后触了陛下逆鳞,很快就要被废。
也有人说,陛下甚是宠爱皇后,虽同她吵了架,但还是会在百忙中抽出闲暇,专心致志给她挑选生辰的礼物,库房都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更有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关于懿德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前豫章王妃的故事。说陛下自出生起,就不得生母喜欢,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险些被她掐死。后来王妃为豫章王所误杀,心中颇为不甘,强撑着最后一口怨气,诅咒自己亲子注定要尝遍人生八苦,孤独终老。而他们这位新皇后的模样,还就极其酷似死去的王妃。保不齐就是被王妃的怨念附体,特特来折磨陛下,好实践自己的诅咒。
气得秋姜和白露跺脚大骂,险些就要操刀跟他们火并。
但无论外间怎么传,有一点一直没变——封后大典并未取消,还在继续筹备。
昨日陛下还特特把内廷司和钦天监的主事人叫到跟前,亲自过问仪典准备得如何,临时还加了些新的想法,在仪典上放一场彻夜不灭的烟火,让整个建康城亮如白昼,所有百姓都能看得到,并御笔亲自给烟火取了个名儿,叫“白昼流星”。
时下烟火技艺还不纯熟,能在佳节时候点一两支烟火凑个热闹,已是极尽奢侈,想点亮整个建康城,无异于闭着眼把钱直接往海里丢。
其中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纷纷闭上嘴,不敢再对这门亲事发表任何妄言,以为这事大概就要这么淡去。
却不料十一月末的这天,太极殿西堂传来消息,陛下批阅奏折时突然昏倒,至今未醒,似是旧疾复发。御医署整个都搬到了太极殿,又是把脉,又是煎药,飘出来的药味都快把东堂的顶梁腌入味。
建康城内外俱都戒严,羽林卫、黑甲卫齐齐出动,连秦淮河的排水沟都要派两个人轮流站岗。颂祈年也被召进台城,主持大局。封后大典也头一次被叫停。
厚重的铅云为整座都城压上一层窒息的灰暗,每个人脸上都凝着寒霜。
在一国之君的生死存亡面前,所有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没人注意到,天子病倒的第二天,他的表妹便随她父亲秘密进宫,在御前亲侍汤药。
也没人注意到,那个已经和天子冷战了一个多月、没和他见面的皇后,也在同一时间,匆匆赶往太极殿西堂,正好瞧见颂家娘子端着一个空药碗,从门里出来。所有宫人内侍都围在颂娘子身边,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听候差遣,却是把她这个正经皇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很快,新的流言便插上翅膀,飞遍整座台城。
有人说,封后大典会彻底取消,再看不到下文;
也有人说,仪典不会撤销,但参加仪典的人说不定要变,这次陛下重病,颂家娘子亲自入宫照料,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果然青梅竹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连御前侍奉近身的人,都开始闪烁其词,不再像上回那样坚定有力地回怼这些话。
秋姜和白露肺都要气炸,将那些嚼舌头嚼得最起劲的几个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为保障自己不被气死,索性把结绮楼所有门窗统统关上,来个眼不见为净。
好在没多久,昏迷了数日的天子终于醒来,身体平安,毫发无损。
众人谢天谢地一番,又照常开始自己的日子。城门为黑甲卫散了,街上的御林军tຊ撤了,封后大典的筹备也重新提上日程,因着先前耽误了的工夫,一切变得更加急切。大家忙前忙后,脚底都快擦出火星。
终于赶在十二月中旬前,仪典正式开始前一日,所有事宜都完美收工。
仪典当天。
台城到处张灯结彩,扎花点红,礼乐声从早响到晚,都快把太极殿的殿檐掀翻,一切瞧着都比预想中还要好。
偏偏不知何处吹来的大风,将结绮楼后院一棵高大乔木折断,压垮了一间废弃已久的庑房。众人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雪霰并下,将楼内各处帘幕都变成了白色。
很是不祥。
也似乎就是为了印证这些不祥,第三张绑在石子上的纸条,又随着风雪破开的轩窗,径直落在沈盈缺手上。
石子击得她掌心生疼,摊开一看,肌肤红了一片,而信上的寥寥数语,更是如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在她心上——
十日前,羯人偷袭青州粮草,沈蹊不幸身中毒箭,当场身亡。
第99章 第一世(十二)
当真是一场好大的雪,目之所及都罩上一片苍白,像无数白幡默然扬起的哀悼。
沈盈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结绮楼,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了太极殿,只记得跨出大门前的最后一刻,秋姜和白露扑跪在她脚边,哭得撕心裂肺,求她冷静,不要做傻事。
她只冷漠地推开她们,夺门而去。
匕首紧紧贴着手臂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渗着刺骨冰凉。
吉时还未到,太极殿还在为接下来的仪典做最后的准备,到处都是奔波忙碌的宫人内侍。沈盈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都没注意,她很容易便迈进了西堂。
今夜正式的婚仪要在正阳宫举行,眼下这里只是帝王参加仪典前的休憩之所,故而与外间的忙碌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除了两三个侍奉茶水的内侍,就只有萧妄一人独自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
有段日子不见,他人又瘦了一圈,颧骨变得明显,眼眶往里微陷,琥珀色瞳孔也比之前更加红了一圈,像是几天没睡好觉,血丝全都浮涌上来。绣满各种尊贵纹样的朱玄婚服穿在他身上,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憔悴,显然还未完全从之前的病气中完全恢复过来。
可一瞧见她,他双眼还是绽出了她熟悉的笑,翻身从胡床上下来,“你怎的来了?仪典还未开始,这样乱跑,也不怕被人取笑,说你已经迫不及待要来嫁给我?”
沈盈缺没有回答,低头盯着自己翘头履上的海珠瞧。
身上的积雪随室内蒸腾的暖气融化,碎发被打湿,狼狈地蜿蜒在颊边,新裁好的、寸缕寸金的婚服也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她身上,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子勾勒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将她折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眉心紧皱,快步奔至她面前,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将她拉到博山炉旁边,跽坐下来取暖,眼神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等殿门关阖的声音传进来,才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莫怕,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摆平。告诉我,好不好?”
沈盈缺僵硬地抬起头看他,眼神空洞,像一只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很想咬住面前人的脖子,将他碎尸万段,却只是听见自己用干哑的嗓音,绝望地说:“蹊儿……死了……”
萧妄一愣,似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茫然看着她。
沈盈缺顿时怒从心起,两手用力钳住他两侧的肩膀,发了疯似的拼命摇晃,“蹊儿死了!蹊儿死了!是你害死了他,都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骤然一低头,她猛地咬在他肩上,用尽全身力气,把所有怨恨和痛苦统统宣泄在这寸许之地,隔着数层衣料,依旧很快尝到血腥,气味浓得勾起她腹内一阵胃逆。
她不得不松开他,撑着地面干呕起来。
萧妄从深刻的痛意中醒过神,顾不上还在淌血的肩膀,俯身急忙先去扶她,“阿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医侍?”
沈盈缺胃里仍旧翻江倒海,却还是坚持推开他,厌恶地吼道:“滚,不用你管。”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起外面的注意,适才退下的几个内侍匆匆跑进来,叫面前的狼狈景象吓了一跳,想上前搀扶,被萧妄瞪了一眼,又讪讪收回手,躬身退了出去,只在关门前担忧地望了他们一眼。
萧妄从地上起来,见沈盈缺还撑坐在地上,脸上发白,身形轻颤,忙要上前把她扶起来,又怕她拒绝,就这样伸着两只手僵在她身旁。
良久,他轻声道:“你先别激动,这事恐怕另有蹊跷。倘若蹊儿当真出事,我身为皇帝,为何会不知道?且这消息还是在咱们大婚这天送来,少不得是有心人有意编排,想离间你我的感情,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盈缺冷笑,“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将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仍旧让蹊儿从军上阵,跟你一块去北伐了?”
萧妄一噎,目光有片刻躲闪。
沈盈缺脸上讥诮更甚,“萧忌浮,这便是你说的‘待我好’?你口中究竟还有几句实话?!”
萧妄忙道:“我承认这事我的确没有跟你说实话,但我也是为你阿弟考虑,他坚持要参加北伐,如何也不肯退出,还放话说,如果我不肯带他一块去,他便跟着大军自己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是爬也要爬过去和羯人厮杀。”
“我怕留他一个人在外头,会闹出什么事,索性答应下来,一路上只让他去负责清点粮草,从不敢派他上前线,还专门派人盯着,就是怕他出事,你会担心。这次得胜回京,也是他执意要留在青州,不肯回来,怕你知道后会责备于他。我也给足了护卫,保证他的安全,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哪怕万军压境,也能撕出一道口子,救他出来,不可能会有事。兴许只是谣传,蹊儿并没有出事,还未证实之前,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沈盈缺一把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瞪他。
“到这节骨眼上,你还打算继续骗我,是吗?那是我弟弟,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是你手里不通感情的剑,可以任你摆布。这种时候还能这般冷漠无情,难怪连你生母都不喜欢你!”
萧妄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痛,踉跄着往后跌退,站定后,又攥住她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拉到自己面前,怒目瞪视,银牙深咬,似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两块肉。
“我不得我生母喜欢?呵,没错,我的确不得她喜欢,是我不好,是我活该!那你呢?你又有多么高尚?”
“你阿父阿母为救落凤城百姓而死,你阿弟比你年幼,尚有几分血性,知道何为苟且偷生,何为虽死犹荣,这么多年一直不忘卧薪尝胆磨砺自己,只待将来能亲自上阵杀敌,为他们报仇雪恨。而你呢?除了躲在深宫里享受荣华,埋怨别人不顾安危盲目上阵拼杀,为自己逝去的感情顾影自怜,将我当成那人的替代,好慰藉你那颗受伤的心,你还会什么?”
“沈盈缺,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算什么?!”
沈盈缺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心头更是被刺得没有一块好皮。
为何苟且偷生,何为虽死犹荣,她身为将门之女,怎么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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