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妄一直没有松开她,哪怕已经从她身体里抽离,躺在榻上睡着,双手也始终将她圈在自己怀中,牢牢地,像是孩童盼了好久终于拿到心爱的玩具,一刻也不肯放松。
外头天已大亮,早就过了早朝的时辰。
他仍旧闭着眼睛,睡得安静,像是昨晚一整夜的鏖战当真累坏了他。
可沈盈缺知道,他是装的。
为了攻下一座城池,能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夜的劳累,就累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大约是觉得,只要自己永远不睁开眼,天就还没有亮,她也就不会走。哪怕被她打,被她骂,被世间所有人所不齿,他也心甘情愿就这样赖上一辈子。
从来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她有些想笑,又忍不住心疼。
没有再冷言冷语,也没有再拳打脚踢,只是攀着他肩膀,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唇瓣微微翕动,用他能清楚感觉到的触碰,无声对他说:“后会无期。”
“啪嗒——”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落在她指尖。
他始终没有睁开眼,却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100章 第一世(十三)
宫墙外的岁月,比沈盈缺想得还要悠长。
沈盈缺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叫自由,什么叫无拘无束。她不用再为自己夹在萧妄和父亲的不幸惨死中两难,也不需要再忍受旁人的闲言碎语,因为颂惜君和萧妄之间的关系而多愁善感。
她可以放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从朝霞满天,一直走到落日迟暮,看山河万里,赏日月繁星,乐此不疲。
可这样的生活,又与她想象中有些许不同——
譬如那些总也在路上逃难的流民,譬如那些到哪儿都躲不开的饥荒与战火。
她幼时虽也在边城生活过,见识过与都城的富贵繁华截然相反的生活,也知道底层百姓想在乱世中讨生活,有多不容易,自诩比都城里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更懂人间疾苦。
但在临近边境的白石村落脚的时候,她仍旧为自己的所见所闻,而深深震撼。
在那里,她遇到了为一口发霉的干粮,而大打出手、致人死亡的流民;也看见了母亲为了给自家孩子换一块饼,委身给一个齿摇发秃的老乞儿,最后活活被凌虐而死;甚至还有数月没米下锅的人家,为了能苟活下去,将自己的孩子拱手让出,与别家交换而食。
家中的孩子抱着破碗痛哭流涕,碗里是他们昨日还在一块玩耍的同伴,被换走的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手足。可他们又不得不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下这来之不易的“食物”,让自己活下去,想着下tຊ一个被送出去交换“食物”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即便填饱了肚子,也开心不起来。
羯人的游骑隔三差五就要来村子里骚扰一波,或抢夺一番屈指可数的、他们并不短缺的财帛食物;或抓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胡乱发泄,还要人家的亲眷在旁边看着,弄死了就随手丢到旁边,喂他们带来的猎犬;有时候就只是无聊,想杀几个人打发时间,为了助兴,还放出猎犬追逐那些饿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猎物”,互相比赛谁在一炷香时间内杀得更多。
村子外头的乱葬堆都是他们的杰作。
——因为来不及好好建坟修墓,也没这钱财精力做这些,只能随便挖个坑埋了。
封土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人站在底下都看不见西斜的太阳,却仍旧盖不住里头掩埋的断肢。遇上暴雨天,泥浆反涌,发胀的死尸被顶上到地面上,直白而赤/裸地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也没人过去将他们重新入土为安。
倒不是他们害怕,战乱多事之际,死人总是比活人多,也比活人更加安全,他们只是麻木了,并不觉得这样暴露在外有什么不对,甚至还会过去翻拣一些新鲜的,让自己挨过今天的饥。
原来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人间。
——对于那些真正活在底层的百姓来说,能在乱世中不让自己成为别人锅釜内的果腹之食,就已经要拼尽他们全身的力气。
而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头一回开始认真思索婚仪那天的争吵,揣摩萧妄说她只会躲在深宫里享福的话;顿悟了当年月氏先祖为何甘愿摒弃京中的荣华,筚路蓝缕,一点一点创立百草堂,兼济天下;明白了阿父阿母甘愿将自己囚在边境之地,从断壁颓垣中修建落凤城的苦心;也逐渐开始理解,为何阿弟当初执意要离开都城,随小姨母一道游历民间,风餐露宿,又为何这般坚持要参军北伐,向羯人讨回失去的土地。
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的确就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花。
那些曾经让她困顿苦恼、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儿女情长,跟这些真正威胁到生命的恐怖相比,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的烦恼。
曾经她以为的落凤城里的“艰苦”生活,已经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触摸的人间仙境。
她放弃了接下来的旅途,选择留在这座荒芜偏僻的村子,以百草堂宗主的身份,为他们做点事,病了无钱就医的,她让医士过来给他们看诊;没有食物果腹的,她出钱从别的地方采购黍米菜蔬,给他们充饥;羯人敢来劫掠,自有百草堂的义士帮他们抵挡。
久而久之,这里有了新的农田、新的屋舍、新的城防机关,成了方圆百里内最富饶的村庄,附近的流民纷纷赶来投奔,越聚越多,俨然有成为下一个落凤城的趋势。
而这些流民之中,也有几个失去父母的、结伴而来的孩童。
起初,他们和沈盈缺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些戒备,从她手里接一碗水喝,都要犹豫大半天。
大约是在路上遭遇了太多磨难,才会这般多疑吧?
沈盈缺也没多想,照旧让人给他们送衣送食,包裹伤口,教他们读书习字。几个年幼的孩子渐渐和她熟悉起来,时常在门前等她过来教书,有时她太忙,没时间,他们便主动过来找她,给她打下手,开始和她讲他们过去的事。
从如何被父母抛弃,到来这路上的艰难险阻。
那时沈盈缺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被拐子拐走,预备送去三更堂,培养成杀手的。若不是一位叫“杨小树”的少年领头带他们反抗,他们早就被三更堂那些非人的“培养”,折磨至死。
只可惜,逃难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山匪,虽险象环生,可一位和杨小树一般大、一直在照顾他们生活的漂亮阿姊小叶,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
杨小树为了找她,到现在还没回来,这样的乱世,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沈盈缺虽从未见过那位少年,但听了他的故事,也甚为钦佩,答应帮他们一块找人,还问了那位少年有何特征。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仍旧形容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他右侧额角有一块弦月形的暗红色胎记,一直拿碎发遮着。
她也只好用这点零星线索,派身边的暗卫去寻,希望能给这群孩子带来点好消息。
却不料好信儿还没等到,反而等来了那些对此地积怨已久的羯人散骑一块纠集南下、偷袭村子的噩耗。
遍地的大火,漫天的哀嚎。
沈盈缺仿佛又将当年落凤城的悲剧重新经历了一遍。
明明已经比十岁那年拥有更多力量,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农田,被付之一炬;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学堂,成了他们屠杀孩童的阿鼻地狱;那些才刚学会念《三字经》的孩子,早上还在对她盈盈微笑,给她打水喝,到了晚上,就成了一具具挂在村子口的尸体,肚皮割破,肝肠流地。
只是这回再也没有人赶来救她。
她在领人逃亡的途中,不幸被追兵抓住,打晕了带走,醒来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眼下是何年月,只能看见四面高墙围成的阴暗狭窄空间,儿臂粗的铁索从墙上射出,牢牢锁住她双手双脚,叫她动弹不得。
将她关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但那人似乎并不希望她死,每天按时派人来给她送饭送菜。她若不吃,就往她嘴里硬塞。
如此周而复始,一成不变,仿佛下半辈子,她都要在这样的囚禁生涯中度过。
直到那天,她对着送饭之人报出了一个名字,吓得那人打翻了手里的汤,一切才有了新的转机——
“郡主还真是聪慧,什么线索也没有,居然就能猜到咱家是谁。若不是立场相悖,咱家真要好好夸奖郡主一番。”
油灯洒落的昏暗光线中,宁无疾着一身绛色内侍衣裳,怀抱拂尘,站在沈盈缺面前,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沈盈缺无声一嗤,看着他右侧额角若隐若现的弦月形胎记,冷笑连连,“若不是我派人去找杨小树,你的人也不会顺藤摸瓜,摸到白石村,还破了村子外头的机关,将村子毁成那样不是?那些孩子将你当作自己的亲人,每天都在为你祈祷,盼你无恙,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铁索“哐啷”震响,带动空气中浮尘轻荡。
宁无疾摸着自己额头上的胎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所以你是在那天晚上,我抓你上马的时候,看见我头上这个的?呵,看来蒙面果然还是不保险啊,应该听他们的话,直接易容才对,也省去这许多麻烦。”
见她一直恶狠狠盯着自己,宁无疾才不得已错开视线,艰涩地嘀咕:“你也别怨我无情,若你也落得和我一样两难的处境,也会做出跟我同样的选择。”
沈盈缺眯起眼,“小叶在他们手上,是吗?”
宁无疾身子一颤,低着头,颤声道:“小叶……被人牙子卖进了台城,我也就跟着一块进了宫,原以为有机会可以带她离开,谁知就这么巧,刚好碰上了宫变……三更堂的人认出了我,知道我有些机变,于是就拿小叶威胁我,为他们做事,帮那对父子复位……”
“然后你就答应了?”
宁无疾用力咬紧牙关,偏过头去。
“无耻!无耻!你们都无耻!”
沈盈缺愤怒咆哮,想冲上去掐死他,手上的铁链“咣啷”乱响,震得整间囚室都在颤,“你为了一个人,能舍弃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有什么脸面让我不要怨怪于你?我若是小叶,一定不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有半分感动!”
“还有他们,你的两个狗主子,大乾曾经的皇帝和储君,居然和羯人掺和到一块,还有没有廉耻?有没有良心?当初助他们逃离皇宫,为他们的安危提心吊胆,真是我瞎了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无疾似是被她的话语激到,霍然抬起眼,讥诮地睨着她,“说我无耻,你又高尚到哪里去?别忘了,助我们引出萧妄体内剧毒、给了他致命一击的人,可不是旁人,就是郡主你啊。”
沈盈缺一下愣住。
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久到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将他忘记,却不想仅仅是一个名字,那些甜蜜的、酸涩的、痛苦的过往,就如黄河决堤般滔滔不绝。
她咬紧唇瓣,不想再说下去,可听到“剧毒”二字,还是克tຊ制不住,脱口而出:“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何时中过毒?”
想起他三不五时就要发作一次的古怪旧疾,无论穿多少衣裳都暖和不起来的冰冷身躯,和那双越来越红的浅褐色瞳孔,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五脏六腑都被地牢里的森森寒气冻成冰块。
宁无疾打量着她的表情,扯起一个报复成功的笑,幸灾乐祸道:“不会吧不会吧?郡主差点连他的孩子都快生下来,难道还不知道,你的枕边人一直身中剧毒,不能动欲,尤其是情/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瞳孔骤缩,“什么时候的事?”
宁无疾笑得恶劣,“一直都是如此。”
“那个毒叫‘七情谶’,也就是佛家常说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传闻来自西域,实则一直都是大乾皇室里头代代相传的秘药。中药之人必须舍七情,断六欲,时刻让自己保持一种清心寡欲的状态,否则就会催得体内毒素猛烈迸发,爆体而亡。”
“原本他一直克制得很好,我们想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让他打破任何戒律,直到你出现了。”
沈盈缺深吸一口气,久久都忘了呼出来,“所以那天宴席上的媚/药,其实是你们下的?”
怪道那群登徒子出现得那般诡异;怪道那天周时予会那么紧张,一直在旁边恳求萧妄三思,莫要越过那条界;也怪道自那之后,萧妄的旧疾便复发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
原来她才是那个害了他的罪魁祸首。
而他早就知道自己破戒之后会有什么下场,却还是……
-“阿珩便是吾命,你若有事,吾亦不会独活。”
那晚梦中听到的呓语重又回荡在耳边,沈盈缺闭上眼,心口刀绞般地疼,“所以那个用石头子给我传消息的人也是你?”
宁无疾欣然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宁无疾挑眉,“我以为你会很乐意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些事情。”
“我想知道的是真相,不是别人编排过的假消息!”沈盈缺怒吼道,肺管因太过用力而疼痛不已,问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还滴下了血,“我阿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
宁无疾笑意深长,“郡主果然是郡主,稍稍一点,就通透无比。不得不承认,这是所有任务里头最难完成的。萧妄为了你,当真是把所有留在外面的精锐统统安排到沈蹊身边,我筹划了足足一个月,给羯人去了信,又几乎拼上了三更堂天煞营所有死士,才终于勉强将一支毒箭射到他肩上,为此,我还舍了一身剐。喏,你瞧瞧,就是这道疤,你弟弟给我留的。再往撤一步,我整条胳膊都要给他卸下来了。”
他卷起右手臂上的宽袖,亮出一道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到袖子深处的蜈蚣疤,咋舌抱怨。
沈盈缺死死磨着后槽牙,恨不能就着这道疤,将他整根臂骨都抽出来。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蹊儿又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连他都不肯放过?!”
宁无疾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他若不死,我要如何让你痛苦?你若是不痛苦,又怎么会和萧妄闹?我们又该如何让萧妄体内的毒变得更加厉害?立场相悖,注定不能两全,如此浅显的道理,郡主居然还要问我为什么?还真是可笑。”
“不光是你弟弟,还有外头那些关于颂家娘子的流言,也是我叫人放出去的。目的也是一样,就是要让你和萧妄不得安宁。哦对了,还有这封信。”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张泛黄卷边的宣纸,抖开来,亮在沈盈缺面前。
昏黄的油灯照出纸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年深日久,墨色虽有些淡化,可沈盈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父亲的笔迹,内容刚刚好就接着上回宁无疾给她看的那封密信后面。
可说的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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