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宫城,圈住了无数人。
感受到了那种压抑,宜真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不喜欢这里。
宫人们走的稳当,一旁宋庸昂首阔步,跟的从容。
一身红袍,在这夜里分外显眼。金冠玉带,英气俊朗,倒真像个大人了。
很快,他们就会各归其位。
到时候……
会是什么样子呢?
宜真神思倏地飞远,嘴角不由上扬。
不管如何,一定很有意思。
出了宫城,便能坐上马车,再往前是六部衙门所在的官署,他们顺着右边的街拐出去,往城西,挨着城墙根一大片,都是公侯府邸,襄台伯府要离得远些。
夜渐渐深了,钉了蹄铁的马蹄敲在青石板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隔不了多远就能瞧见五城兵马司值夜的人,这些人对京中勋贵都是认熟了的,远远看来一眼,瞧见马车就对主人心里有数了。自然也不会为难,只当没看到,自巡自的街。
宋庸骑马伴在马车一侧,春日的夜里还是有些凉的,晚风一起,拂动了他的披风,他间或看一眼马车,帘子垂着,忍不住就去猜宜真在做什么。
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半梦半醒的倚在软枕上?
她白皙的脸会在烛火中泛着莹润的光泽,如上好的美玉。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眼睫随着马车的摇晃不时轻轻颤一下,或是微微抿一抿浅粉的唇,克制的表达出自己的不适来。
指尖微动——
宋庸忽然激灵了一下,手攥住,收紧了缰绳,骏马感觉到不适,立即嘶鸣一声。
他这才回神,立即松手,摸了摸马颈安抚。
“怎么了?”帘子被挑起,宜真侧身看向外面,关切的问。
“没事,刚刚走神了。”宋庸忙回复。
宜真眉微蹙,半挑的帘子洒下光影,将她半张脸掩在暗中,可宋庸太熟悉她了,熟悉到她只是微微一动,他就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骑马不要走神。”宜真认真道。
“是,我不会了。”宋庸答得诚恳,借机说起了话,说,“只是想起陛下开恩,允我入禁军,不免有些…失态。”
他语声微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宜真便就笑了。
她索性挑起帘子挂好,倚回软枕上,徐徐说起禁军来。
首先就是禁军统领,昌坚。
当初随陛下打天下的人,功劳大的大多封了公候,再次是伯爵。而昌坚此人,也得了伯位。但并不是因为军功,从一开始,他就是保护陛下的护卫,在战时不知多少次拼死救下天子。
此人无父无母无亲族,无妻无子,偌大的寿安伯府,只他一人。
他是权臣,更是孤臣。
他将自己打磨成天子手中最趁手的利刃。
此人只一心忠君,为人沉默寡言,无明显喜好,也无明显恶习,待他只需恭敬。
只要不做对不起陛下,对禁军不利的事,那他就是最好侍候的上官。而除了他,禁军之中没有宋庸需要注意的人或事,只要他懂规矩,别乱来,这门差事不难做。
“当然,这是对勋贵出身的你们而言。”宜真微笑。
宋庸心领神会。
昌坚这个孤臣自然不会这么做,但他手底下的人却不一定。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有机会闹到昌坚面前的。
这个天下从来都不是公平的,禁军中有他们这样的勋贵子弟,自然也有没有背景,寻常军户中拔擢上的人。同样一件事,若能力相差无几,自然是前者占先。
“昌坚此人,虽无须讨好,但最好还是打好关系。不要惹他。”
宜真最后提醒一句。
宋庸应是,知道宜真是为他好。
宜真的确是为他好,但更多的是为他的将来打算。
再是孤臣,只要是人,就有私欲。若是宋庸和昌坚不睦,以后天子传位,他说不定会做出些什么来。所以,大家还是和和气气的最好。
回府之后,已经是夜深了。
宜真叫住阿竹,本来准备让她叫杨二来,但看了眼外面的夜色,还是作罢。等到第二日,才叫来杨二,吩咐下去。
虽然陛下已经允准让她和离,但宜真并不准备就这么轻易放过宋家。
凤翔那边,该动起来了。
-
蹴鞠赛后便是上巳节。
宋庸去禁军上值,宜真则带着人出城踏青,应潞安县主邀请,往桃花溪去,参加又一年的曲水流觞宴。
城外的土路走起来远没有城中的青石板路平坦,一路行来摇摇晃晃,宜真最受不住这种。
她正倚在软枕上昏昏欲睡,忽然马车一震,她整个人向前跌去,还好梅儿和阿竹机警,慌忙扶住了她。
“怎么回事?”梅儿扬声,几年下来,她没那么急躁,但作势还是风风火火的。
外面马车夫忙说,“郡主见谅,是马车轮子陷进坑里了。”
“这么大的路,怎么偏就掉进坑里了。”梅儿不悦的问。
“我也不知道,刚才没看到有坑啊。”马车夫唯唯诺诺,有些慌张的说。
宜真按着额角,放缓呼吸,总算总刚才骤然失重的慌张中定下神。
“无事,不要慌张,抬出来就好。”她说,而后在阿竹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马车早已经从官道驶离,现在是往潞安县主庄子去的那条路。道不算窄,能并排行驶两辆马车,旁边的地面平坦,生着碧绿的草,朵朵小花生在其间,粉的黄的紫的,娇艳多彩。
护卫们和马车夫一道,开始想要将马车弄出来,这时一阵马蹄声响,有人纵马过来,见到这里忙成一团,忙勒马。
“见过丹阳郡主。”为首的人目光一扫,忙翻身下马,拱手见礼。
有他打头,后面的人也一一见礼。
宜真一眼认出,眼前的是东昌伯世子田敬辉,但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他身侧那个人。
一身青衫的男子端立,面容清俊,仪态风雅。
好相貌,好气度。
宜真顿时有些好奇,满京的勋贵子弟她大多都认识,但并未见过此人。
瞧着,此人应当有些出身来历。
不过那点好奇也就一闪而逝,她无心过多探究,倒是田敬辉主动提及,道,“郡主,这是我好友,苏州才子,薛怀。”
“薛,可是我知道的那个苏州薛家?”宜真这才有了些好奇。
前朝末年,诸方混乱,到处都是贪官污吏,却也有忠臣良将。
苏州薛家薛广平,便是其中之一,他的事迹,纵使是宜真也听说过。那时诸方混战,有力图稳定的,也有残暴不仁的,当时一路反军试图攻破苏州,那时已经告老的薛广平站出来,率众抗敌,纵使不慎落入敌手,亦慷慨就义。
田敬辉还未说话,薛怀主动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若郡主说的薛是家祖薛广平,那便是这个薛家。”
宜真适时面露惊叹,道,“原来是义士之后。”
薛怀一笑,如清风朗月,让人耳目一新。
“能被人铭记,家祖想来也会欣慰的。”他看着宜真的目光柔和下来。
宜真细眉微微一动。
只觉这人生的实在是好,眸光只是一动,便如春波起,浮动人心。
“应该的。”宜真微微笑笑,淡淡道,眼见着她不准备接着说下去,一旁田敬辉主动接过话,说,“郡主这是陷了马车,可要我相助。”
说话间身后跟着来的几个护卫忙就要动身。
“不必,我也不急。”宜真笑道,说话间吩咐人起身让开,让他们先走。
“不不不,我们也不着急,这般好的春日,正适合多看看景致。”田敬辉是个极其活络的性子,别看面容寻常,瞧着老实温吞,实则心思活络,手腕圆滑,闻言笑道。
难得的跟这位得宠的丹阳郡主碰面,他正想趁机多说几句,如何肯先走。
“薛兄觉得如何?”他又问。
薛怀一笑,也说不急。
一派风度翩翩,不同于田敬辉那般看着就热络的模样。
几人便就聊了起来。
在这满是春日气息的原野上,心神似乎都为之开阔,又或者这位薛怀实在是个妙人,他见多识广,文采卓绝,听他一席话,让人神往。
聊了好一会儿,宜真的马车才总算修好。
她的马车是按照郡主规格所制,奢华精致,需要两匹马来拉,一众护卫为了将之抬起来废了不少劲,之后一番检查,确定马车无恙,才来禀报。而后几人话别动身。
宜真此去为赴宴,两人却是同人约好,要踏青游玩去的,只同行了一会儿,便就各自分开了。
之后一路顺利的到了潞安县主的庄子,宜真熟门熟路的跟着侍女往林子深处的溪旁走去,和潞安县主会面,坐下后姐妹两人闲聊几句,潞安摇着团扇的手一顿,应了一声。
“对了,忘了跟你说,你那继母和叔母今天也来了。”她忽然想起,提了一句。
自几年前大长公主被陛下所恶,便渐渐沉寂下来,府上的女眷走动的也少了。
不过这两年,走动的渐渐开始频繁。
至于原因——
“都带了我哪几位妹妹来?”宜真问。
潞安轻笑一声,“还用说,也就嫡出那两个。”
“两个?”宜真轻咦。
“二房那个没来。”
宜真立时恍然,神情微动,露出些许怜悯。
潞安侧眸看了她一眼,无奈用扇子拍了她一下,说,“你就是心软,二房那几个视你如仇寇,你倒好,还怜悯她们。”
“都是小孩子。”宜真说。
前世长公主府虽然被冷落,但晋王德妃无事,她那些弟妹顺利成人,虽然张扬骄横的样子很看不顺眼,可越是如此,等到如今看到那兄妹几人阴郁的样子,她越是清楚,自己的选择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她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并且不是朝好的那一边。
可若是再让她选择一次,宜真也不后悔。
所以,她现在的怜悯,也不过是虚伪的感慨罢了……
“小什么,你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个样。”潞安轻嗤,她那位三姨奶奶真让人不知道怎么说。
作为最小的孩子,被大的让着宠着,结果却养出了一身尖酸刻薄,什么好处都想占的性子。连着几个孩子,也都……到底是长辈,她压下了那些不恭敬的言语。
整个舒家,也就宜真瞧着舒服些。
姐妹两人说了会儿话,就有人过来了。
“见过潞安县主,丹阳郡主。”崇国公世子夫人带着年轻的赵王世子妃,还有几个女孩儿走过来,笑盈盈见礼。
女孩儿们早已换上淡薄的春裳,桃红柳绿,粉面桃腮,瞧着竟比着春日还要明媚。
都是看熟了的面孔,宜真抬手,看着一众女孩儿小心翼翼的偷偷打量她,心中一时古怪。
她今年才二十,竟也到了相看儿媳的时候……
聊了好一会儿,终于散开,宜真同潞安县主打趣几句,又有人来了。
这般一拨又一拨,等到曲水流觞开始才算了事。
“啧,可真是热闹,应付完这一波你就赶紧走吧,看的我眼热。”潞安县主轻笑。
她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和次女已经定下婚事,只余下幼子。不过她定下婚事的时候,相看的都是左右的亲近人家,倒是没宜真现在这么大的阵仗。
“你就别打趣我了。”宜真无奈,说,“我都说了,等到及冠的时候再说,还有好几年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女孩儿的青春也就这几年,从十二岁的时候就要开始相看,一番挑挑拣拣,及笄之前能定下就不错了,然后再三书六礼,十六岁成婚,正好。”
对于这种事,潞安县主很有经验,毕竟她当初为女儿相看的时候就是这样。
宜真一想也是,便就笑了笑。
“我瞧着刚才有好几家挺不错的,你就不动心?”潞安说着问。
的确不错,虽然来说的都是庶出,可不管是身家,教养,样貌,都是极其出众的。
若宜真教养的只是寻常庶子,那自然再好不过,说不得就如潞安县主所说,她早就定下了,可问题是,宋庸不是寻常庶子,所以她只能想方设法的含混推辞。
“你是不是心里有数了?”潞安县主最后低声问。
宜真神情微动,她会这样问,别人说不定也会这样想。
“真没有。”她说,有些无奈道,“我的婚事不能做主,就想着让孩子顺心,先等等看吧,若及笄之前他还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那我就为他定下。”
若别人这么说,潞安只是听听,可宜真的话,她却是信的。
她这个妹妹,心地软,总是为别人着想,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两人闲聊见,宴上有人诗性大发,当场诵了首美人词,风流才子,不外如是。
不过今日做了好些出彩的诗,这人虽惊艳,却也不算太特别。
“看来明年的殿试,可谓龙争虎斗啊。”宜真不由叹息。
大齐立国十来年,仍有不少人还记得前朝,尤其是前朝官宦之后,因着忠君为国四字,这些年一直处于观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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