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认真的笑,而是嘴角微微翕动的暗笑,笑完之后还会盯着某处看一会儿。
卢英也曾顺着陛下投注的目光看去, 试图揣摩一番圣意,然而陛下要么盯着一只平平无奇的花瓶, 要么盯着一条普普通通的黄带子, 实在不知从哪个方向解读。
宣和殿外, 一个小太监躬身行礼,卢英见状俏步走出, 询问一番后, 接过折子走入内殿, 正遇上祁昭对着龙案一角的笔架出神。
卢英缓步走近,不敢出声打扰, 但祁昭却回了神,瞥了眼他手里的折子,二话不说便伸过手去,卢英赶忙将折子递上:
“吏部洪大人来送官绩图的。”
祁昭问:“他人呢?”
卢英说:“还在殿外候着。”
“让他进来吧。”祁昭边说边翻开厚厚的折子。
这官绩图指的是由吏部直接任命的五品以下的朝廷官员名册, 五品以上则要经过内阁议定,上呈中书省,由皇帝示下钦定。
皇帝今日突然提出要看五品以下的官绩图, 吏部尚书洪知孝诚惶诚恐, 生怕是哪里出了疏漏, 不敢假手于人, 亲自送来给皇帝过目。
进殿后, 洪大人肃手而立, 等待龙案后的年轻帝王翻阅结束问话。
祁昭前后翻了一遍, 终于在最后第二页的右下角看到了那个名字————柳蔚。
他将官绩图翻转, 对洪大人问:
“此人因何起复?”
洪大人站得有些远,看不太清,祁昭用御笔在‘柳蔚’的名字上画了一笔,让卢英送去给他看。
在来回话之前,洪大人做了万全准备,心中拟了几个可能会被问到的名字,将他们的来历暗记于心,而柳蔚此人正在他拟出的名单中,洪大人略松了口气,详尽回道:
“回陛下,此人乃景盛十四年因长恩侯府贪墨案被牵连,先帝将他罢官,流徙西南二十年,他服刑结束后,便由朝廷还其白身,却没有回京来,而是留在西南捐了一个九品军吏的职,平素就是帮军中跑跑腿什么的。”
“谁知半年前,西南军中突然发现了一批劣质军械,适逢龟兹发生暴乱,若我军使用劣质军械上战场,必定会害死众多无辜将士,柳蔚其人便是那时挺身而出,历尽千辛,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我军筹集到一批新的优良军械。”
“西南军中的几名大将联名为其上奏表功,柳蔚罪刑已消,又有此等大功加持,各种手续齐全,吏部按规定放官。”
因为最近长恩伯府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洪大人知道柳蔚此人与长恩伯府颇有渊源,便多留心了下,没想到真让他给猜中了。
“陛下,可是此人有问题?若是如此,吏部这就革去他的官职。”洪大人建议道。
祁昭摆了摆手,对洪大人问:
“西南那批劣质军械是军器监锻造的吗?”
洪大人想了想后,回道:
“回陛下,兵部的事,臣所知不多,但也略有耳闻,西南因地势之故,湿气弥漫,军械容易生锈侵蚀,比其他地方的军械损耗略大些,但军器监每年锻造的兵器送往全国各处,都有定量,西南时常会发生军械不够之事。”
“后来西南的将领便请奏兵部,说除了军器监的军械之外,若当年当地损耗过大,可酌情由军营自行采购军械补足,这个采购量只占军器监所供军械的十之一二,数量不算大,兵部与户部议过后便同意了。”
“那批劣质军械据说是西南当地一个私铸坊锻造的,他们以次充好,此时应该已经被追究责任了。案件具体如何,陛下得询问兵部方才知晓。”
洪大人说得已经很详细,祁昭沉吟片刻后,又问了句:
“柳蔚入京中哪个部所?”
洪大人对答如流:“回陛下,正是军器监。”
祁昭闻言若有所思。
洪大人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不禁出声询问:
“陛下,可要将此人除名?”
祁昭摇了摇头:
“不必,既然此人有功在身,那便一切照旧,朕随口一问罢了。”
洪大人躬身应答:“遵旨。”
抬手让洪大人退下后,祁昭吩咐卢英了几句话,卢英便领命而去。
大约过了半日,城中某处飞出一只长尾泛着蓝绿光泽的小喜鹊。
**
金梧秋在躺椅上颠了个身,后腰的酸楚教她做人。
昨天她被套路松了口,某人就像开了闸的猛虎,把她吃得一干二净。
躺椅旁的高茶几上放着一碗药汤,金梧秋二话不说,捏着鼻子就喝下了。
这药是神医玛瑙姑娘为她调配的避子汤,喝一次能管个把月,距离金梧秋上次喝完其实还不足一月,她怕自己代谢太好,药性不够,万一中招就不好了。
尽管她还挺喜欢谢映寒这个人,但喜欢与和他成亲、为他生孩子是两码事,金梧秋在现代时就是个不婚主义者,恋爱可以适当的谈一谈,但结婚生子还是算了吧。
当母亲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但同时也伴随着辛劳、付出和奉献,换句话说,她自己心理都未必健全,又怎么能保证很好的负担起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的人生呢?
反正在她完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之前,她是绝对不会在这方面松懈的。
于是以防万一,她又让玛瑙姑娘给她熬了一碗送来。
玛瑙姑娘精通药理,给金梧秋配制的都是有效且温和,不会伤及根本的药,将来若是改变主意,直接停药即可。
喝了药的金梧秋在躺椅上看天,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一把小团扇,看似悠哉,实则腰酸背痛。
幸好他只休息一日,接下来的几日都要连续值夜,不方便回涌金园,要不然再搞几次,金梧秋非散架不可。
正看着天际流云,一只长尾喜鹊就精准无比的落在了金梧秋旁边的回廊扶手上。
“嗯?”
金梧秋看见它的瞬间,精神一振。
院子里的婢女也为之惊奇:“呀,快看,有喜鹊!”
金梧秋忍着酸痛扶腰起身,对喳喳叫的小喜鹊伸出一条胳膊,在婢女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小喜鹊居然丝毫不怕生,轻灵的跳到金梧秋的手臂上,任由她架着坐回躺椅,然后很聪明的从金梧秋的手臂上跳到她的小腹上。
“去把我多宝阁上的几只小白罐拿过来。”
金梧秋对离得最近的一个小丫鬟轻声吩咐。
小丫鬟应声而去,很快便将金梧秋说的那几个小罐子放在托盘上取来。
金梧秋分辨了两下,拿起其中一只,揭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把干蚂蚱,送到长尾喜鹊的喙前。
自从上回这小家伙给金梧秋送信,却只吃到一点点的糕饼碎渣,金梧秋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然后就让人准备了几罐喜鹊爱吃的东西,有米粮谷物,也有干虫干肉。
喜鹊本就不太挑食,什么都能吃点儿,这只会送信的喜鹊更是如此,自小亲人,吃惯了人备的东西,此时对金梧秋给的干虫大快朵颐。
趁着它埋头吃东西的时候,金梧秋在它的长尾上果然发现了祁昭说的那两个小白点。
“你真的叫二喜吗?谁给你取的名字,傻乎乎的。”
金梧秋用手指在二喜泛着蓝绿光泽的覆羽上轻摸了一下,大概是吃美了,二喜这回居然没有拒绝。
逗弄完小鸟,金梧秋才把目光放到它脚上绑着的信筒上。
将信轻轻取出,展开看了起来。
原本她还以为是谢映寒给她送来的问候,谁知信中说的竟是一件令金梧秋大为光火之事。
待二喜吃饱后,金梧秋将写了‘多谢’二字的回信塞进信筒里,让它自行飞去。
看着二喜冲破云层,很快便消失不见,金梧秋沉沉一叹,大声吩咐道:
“来人。去一趟燕子巷,把金玲给我叫过来!”
金梧秋是金氏的现任族长,自然有权利让金氏的任何人过来见她,若是不来,金梧秋将人直接逐出金氏,都是理所当然。
金玲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因此收到金梧秋的传话,心中虽十分不满,却也只能听命。
半个时辰后,她在涌金园的花厅中见到了脸色铁青的金梧秋。
“姐姐骤然唤我,也不怕我不在家,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这么急吗?”金玲忍不住抱怨起来。
金梧秋见她神情满不在乎,还想径直入座,看来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金梧秋猛地一拍桌案,厉声斥道:
“跪下!”
第37章
◎这是对你做错事的惩罚,断二房路的人是你,不是我。◎
金梧秋继任族长后, 因为年龄和性格的原因,很少严厉对待族人,除非族人犯了禁忌, 就好比眼前正难以置信看着自己的金玲。
在金梧秋一声‘跪下’之后,金玲想入座的动作悬在半空, 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 发现花厅内除了她和金梧秋之外,连个奉茶的婢女都没有。
她站直了身子, 佯笑着问金梧秋:“大姐姐这是何意?”
金梧秋沉默不语, 只用幽沉冰冷的目光盯着她, 四目相对,没一会儿金玲就败下阵来, 违抗族长的命令,她暂时还没有这个底气。
只好听命跪下,却甚是不服:
“不知我何错之有,还请大姐姐明示。”
金梧秋蹙眉凝视她片刻后才问:
“金氏家规第七条是什么?”
金玲脸色一变, 明白金梧秋今日所为是为何了。
“怎么?忘了吗?”金梧秋压着怒火问。
金玲面色苍白,颤抖的嘴唇轻启,声音低若蚊蝇:
“凡金氏族人……在外行商……皆……不可……沾盐铁事务。”
无论在哪个时代, 盐铁都是一个国家的立足之本, 直接关系到国家的财政收入、军事力量和社会稳定, 所以自古以来这两个行业都是牢牢掌控在朝廷官府手中, 除非是朝廷特许的盐商铸坊, 寻常商户是不能公然经营这些的。
当然也有暗中走私的, 但终归少数, 为了养家糊口铤而走险, 不得已才去赚那刀头舔血的钱。
“那你沾了吗?”金梧秋冷声问。
金玲的丰唇开合了几回,目光闪躲,犹犹豫豫的嘴硬:
“自是没有,大姐姐何出此言?”
“你敢说你没有?!”金梧秋厉声质问:“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吗?去年,西南军军械,荣宝号私铸坊。”
金玲原以为金梧秋只是听到些许风声,还想着隐瞒一番,谁知她竟直接将自己的老底给揭了出来。
“荣宝号是你二房经营的商号吧?你做出此等违背家规之事,竟然还敢堂而皇之的挂着自家旗号?”
金玲被训得低下了头,时间、地点、名号,一一对上,她想瞒也瞒不了。
却也不想就此被金梧秋打压,毕竟她会违背家规做军械这件事,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
金玲脑中想起那人,心中突然有了底气。
“大姐姐,朝代都变了,家规也是可以变的。”金玲忽然昂首说。
金梧秋隐怒发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
“有何不敢?”金玲胆子突然壮大,将憋在心里多年的不满悉数吐出:“金氏的这个家规,根本就是限制族人发展,是故步自封,是目光短浅。”
“这世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盐铁乃是金山银矿,利润丰厚难以想像,那些扬州的盐商,西北的军械商,朝廷的皇商,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他们能赚这钱,我金家为何不能?”
金梧秋耐着性子听完这些平常不可能听到的话后,沉声斥道:
“古往今来几个皇商有好下场的?你见过几个盐商军械商发家后能传承三代的?我金氏至今已有十二代,能延续至今的根本就是不碰盐铁,这是先祖的避祸之道,到你嘴里竟成了目光短浅,故步自封?怎么,你觉得金氏从古至今,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是吗?”
金玲仍是嘴硬不服:
“他们不能传承三代,是他们没本事,我金氏是江南第一家,背景深厚,定然,定然与那些人不同。”
“江南第一家?背景深厚?”金梧秋忍不住翻了一记白眼,都快被她这无知的言论给气笑了:“我请问你,你金氏有什么深厚背景?江南第一家的名头,是靠走私盐铁,贩卖军械达到的吗?”
“金玲我告诉你,这世道,与朝廷争利就是死路一条!你自己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想怎么死怎么死!但你别想连累金氏为你的愚蠢和无知陪葬!”
金梧秋这些话说得着实不客气,金玲被骂得狗血淋头,尽管心中已经有点明白其中的凶险,但这件事她已经做了快半年,半年来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且那批军械还抵消了不少金氏二房去年年底的经营赤字状况。
所以即便此刻被金梧秋知晓,她也没有多少悔意,更何况她还有底牌,一张能让她金氏二房飞升,金梧秋想都不敢想的底牌!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金梧秋问。
金玲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一改先前害怕颓势:“没有。事是我做的,我承认。”
金梧秋闻言点头:
“好,那我便按照家规,暂停对二房产业所有资金支持,为期两年,待会儿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与我对二房的惩处通告全族知晓,你走吧。”
金玲听到要暂停二房所有的资金支持,才开始慌神,跪行两步上前:
“这处罚未免太重了。我二房在江宁的产业刚要扩大,金陵的商铺也刚刚起步,正是用钱之时,族里不能断了我二房的资金,这等同于断了二房的路!”
金梧秋不为所动:
“这是对你做错事的惩罚,断二房路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完,金梧秋便起身要走,金玲赶忙起身跟上,拉住金梧秋的衣袖,软下语气说:
“大姐姐,我知道错了,我,我立刻让人去把私铸坊关了,今后再也不碰军械生意,你高抬贵手,别断了我二房的供应,别让我们掉下去。”
金氏一共有七房,除了大房有金梧秋坐镇,稳坐钓鱼台之外,其他六房之间的竞争从未断过,二房这些年始终被压制,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若此时断了资金,那他们还怎么跟其他六房竞争?
被压着打的日子,金玲已经过够了。
金梧秋抽出自己的衣袖,冷静道:
“为期两年,这两年间只要二房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两年过后,我自会解除此项惩罚。”
“不行!别说两年,两个月都不行!我不是为了自己开私铸坊的,我是为了……”
金玲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金梧秋等不到她下文,疑惑问:“那你为谁?”
金玲却闭了嘴,再不肯多言,连为二房求情的话都不敢说了,生怕金梧秋继续追问。
这奇怪的反应让金梧秋上了心,看来军械这事,并不是金玲一时糊涂做下的错事,而是另有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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