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漆的搪瓷碗,一碗小鱼干黄瓜汤,一个拌黄瓜,一碟腐乳,以及一锅饭。
清淡的,连个肉荤腥都看不见。
“叔,今天中秋节就吃这个啊?”
“什么节不节的,现在日子好过了,天天都过年,就你们小年轻喜欢搞什么仪式感,随便吃吃,一样的过。”
看着老大叔那副假装不在乎的样子,安忘忧忽然就想起了她的阿爷,那个刚走没多久的老人,一股酸劲儿涌上心头,也不知道哪里的冲动突然开口说:“叔,我今天也是一个人过正月十五,要不晚饭咱们一起吃吧。”
话说完,两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安忘忧先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说:“你看,叔,我跟你闹着玩呢,胡阿婆早叮嘱我说今晚去她那里吃饭了。”
老头愣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在这吃也没事,就是家里没准备好菜,怕委屈你了。”
“叔,你太客气了,这有海鲜有菜,委屈什么?”
听她的玩笑,老头紧张的情绪消解,气氛也缓和了过来,只是他翻了半天只找到两罐没过期的八宝粥,望着还有半个月到期,直接递到安忘忧手上说:“丫头,拿去吃。”
“嗯,谢谢叔。”
“叔,你微信收款码给我一个。”
“不要钱,你拿去吃。”
安忘忧听他说完连忙疯狂摆手,任老头怎么说都说不行,往裤兜一掏翻出二十、五十的几张钞票,幸亏她平时出门都会带着点零钱,抽出二十给老头,心想五十有点太过了,二十应该差不多价格,也不会显得老头占便宜。
“这东西怎么可能要20?不要,不要。”
“别,叔,你这蚂蚱挺好看的,能不能送我一只。”
“喜欢就拿去,又不值钱,我就没事编着玩玩,喜欢什么自己拿。”
“不行,不然我就不拿了。”
“看你说的,行。”
“对了,叔,你是岛上的人吗,我感觉好像岛上很少有像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了。”
“对啊,基本上都走了,谁留在这里啊,要什么没什么,年轻人爱玩,守着这座岛无聊又挣不到钱,孩子上学也不方便,基本上没人守着了。”
“那叔,你怎么会留下来呢?”
“我跟他们情况不一样,我没老婆孩子,不存在纠结这些事情。”
安忘忧有些不解的问:“但是生活的话,总是城里会比较好些吧,您这手艺去个商业街区不赚翻了,您家里只有您一个人了吗?”
“我还有个弟弟在县城安了家,加上我县城还有套家里留下来的房,有时候会去看看他们一家子。”
听到老大叔县城还有房,她更不理解了,瞪大双眼说:“那叔,你怎么会留在小岛上啊,这医疗也不好,也不方便。”
“人走了就是一把火烧成灰,我都这个年纪了,早看淡了,岛上要没个杂货铺,这些老人好多门都出不了,坐趟船没半条命,走不了啊。”
安忘忧突然觉得这座岛还挺有意思的,总有人莫名其妙的为了使命留下来,老大叔还在忙,安忘忧觉得没必要太叨扰人家,拿过蚂蚱就把钱放在桌上一溜烟跑了,完全不顾老阿叔喊她的声音。
等跑远了,才发现,自己貌似走错路了。
阿爷家是在小岛的西南方向,她几乎是南辕北辙,只是往东北方向走也能绕回去,碍于怕回头路遇到老头,她也只能咬着牙绕个圈了。
急匆匆的走在土路中间,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石头房,在她的记忆里,小岛上好像从来没有砖瓦房或者茅草屋,以至于她妈带着她离开小岛到市里上学时,她找了很久的石头房,似乎找到了石头房,她就可以找到家了。
那此安忘忧父亲死了后,她妈第一次打她,迷失在路口的安忘忧被好心人送去了警察局,她妈找到她的时候,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骂着说影响了她上班,被扣了一天工资,两人今天都得饿着,饿死。
从那次之后,安忘忧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租赁的隔间,哪怕听到隔壁的合租男女故意放大声音喊给她听那些大人才做的事,她都没有走开过,宁愿耳朵里塞满卫生纸的写着练习题,直到她妈改嫁,她才开始有了离开的权利。
抬手看了眼表,才4点,也就是她办了那么多的事,才过了一个多小时,心里忽然空了下来,仿佛吹进风的防空洞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接电话跟甲方沟通后续事宜,在改图,在开头脑风暴会,在跟上级吵架,在做很多很多她厌烦的事情,然后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出租屋里刷手机看电视剧。
闭眼睡觉又是一天,而现在,时间却仿佛被拉长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爷看到自己想起了这些事,手机突然呜呜呜的响起来,是个上海座机开头的未接来电,大意是劳动仲裁调解安排在下周五,让她记得出席,调解老师大概讲了下情况就匆匆忙忙的挂了电话,赶着拨打给下一位倒霉鬼。
挂了电话,安忘忧却笑了,浮躁的心莫名沉静下来,一转头,居然看到了座寺庙。
记忆里小时候岛上有座妈祖庙,大人们都会在祭祖的时候回来看看,倒是不记得还有座佛寺了。好奇的走到门口,见庙的门口写着浮云寺三个大字,想着过几天要仲裁了,不如拜拜佛祖保佑她一切顺利,门大开着,索性就进去看看。
“您好,有人吗?”
在门口大喊了几声都没有回音,安忘忧伸头左看右看没人,直接抬腿迈过门槛进了寺庙。
寺庙很小,比安忘忧见过的所有庙宇都小,进门只有一间主殿,里面供着尊佛,主殿前有个不大的四方广场,走路大概三四步的样子,烧着香炉,主殿对面也供奉着佛祖,安忘忧不懂佛法,也分不清这两尊佛各是谁,狭窄的四方庭院围合了小空间,唯有个小的石门连接后院,主殿里燃着香火,说明有人在这里料理,只是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石门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僧人,身材瘦削单薄,有些挂不住青衫,看到安忘忧连忙单手鞠躬打招呼,安忘忧解释说:“不好意思,我喊了几句,没人答应。”
“是我的错,刚去做饭了,没听见。”
“师父,这里能烧香吗?”
“可以,施主您要烧香吗?”
“嗯。”
男人转身折返石门中,不一会就取出三根香递给安忘忧,安忘忧连忙双手结果说:“师父,烧香多少钱?”
“不要钱。”
“啊?不合适吧。”
“能在这里相遇,都是佛缘。”
安忘忧总觉得不太合适,接过香点燃朝主殿默念着心中所想顺时针拜了一圈后插在香炉中,师父则沉默的站在她身边陪着,等安忘忧跪拜完佛祖才开口说:“怎么回来了?”
“您认识我?”
“之前安老的葬礼,我负责诵经。”
安忘忧看了好几眼主持,实在想不起来,挠挠头说:“不好意思,那天太混乱了,我不太记得哪些人在现场了。”
“没事,正常,那天你忙的事情太多了。”
“师父,听你口音,不像我们这里的人啊。”
“嗯,我之前在其他地方修行,这里的住持离开了,于是就被佛教协会调派过来了。”
“那这里,只有您一个人?”
“嗯,别人也不太愿意来。”
“那您怎么过来了呢?”
“岛上老人多,平时帮他们念念经,人走了供盏油灯,也算渡佛缘了。”
安忘忧想想也是,这里的香火看着都不是很兴旺,谁会愿意来小岛守着,孤寺老僧,倒有点仙风道骨的风韵了。
“吃饭了吗?”
“啊?”
“我刚做好饭,要不要一起吃点斋饭。”
安忘忧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句好,毕竟今天再不留这里吃顿饭,她真的是要饿死在小岛上了,而且跟主持吃饭,她大不了最后给人点钱,这年头欠钱好还,欠人情才是真的难上天。
跟着主持走到后院,空间只有外院的一半,方桌是露天摆放,安忘忧偷偷看了眼里屋,只有一张床铺,跟自己印象中的庙里和尚形象大相径庭,抬头试探的询问说:“师父,您修的是苦行僧?”
“算,也不算。”
边说边盛了碗饭递给安忘忧,桌上只有盘清炒青菜,一碗丝瓜汤,以及豆干炒芹菜。
见师父动筷子看,安忘忧也就不客气了,猛地扒了两大口饭,使劲嚼了几下囫囵吞下肚,夹了几筷子菜又吞下去半碗饭,倒是师父慢条斯理的小口吃饭,见她快见底了,笑说再给她盛一碗饭。
“不用了,师父,我饱了,您炒的菜真的很好吃。”
“锅里还有饭,我本来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真的不用了,您多吃。”
“孩子,”住持换了种称呼,笑眯眯地说:“我癌症晚期,吃太多东西,会吐。”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没事,好多年了,活一年就是挣一年。”
说着就接过安忘忧的碗,又盛了满满一碗递给安忘忧说:“吃吧,剩下食物是对佛祖不尊敬,你就当帮我减轻业障了。”
在听到住持说自己得了癌症后,安忘忧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安慰说:“癌症还是有很多人活了很多年,您要相信一切都会好。”
“我是信佛之人,早就看开了,本来说只能活一年,我还多活了两年,守着这尊小庙,每天诵读经书,种菜浇水,清扫庭院,挺开心。”
“喔喔,那就行,师父您是得了癌才修行的吗?”
“不是,我是得癌的前五年就剃度了,之前我也是在俗世里忙着挣钱。”
“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
“前尘往事都是前世的事,不提了。”师父盯着安忘忧突然开口说:“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安忘忧,安心忘忧。”
听完她的名字,扒饭的主持筷子瞬间掉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安忘忧,好像怕她会消失了一样。
第9章 接纳小岛,也接纳自己
住持愣了会才不动声色的捡起筷子,脸色发白地说:“好名字,安施主,你是来小岛常住?”
安忘忧想都没想的直接回了句:“不是。”
“那就是过来收拾安老施主的遗物?”
“也不是,一句两句说不清,不过听您的意思,您认识我爷爷?”
住持看着安忘忧,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说出口,最后却只说了句罢了罢了,机缘未到。
安忘忧不知道他说的机缘是什么意思,像是想起什么说:“师傅,您能算命吗?”
“你想算什么?”
“我的决定,对不对。”
“决定?”
“对,我来这里对不对,我选择住在这里,对不对?”
“忘忧,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可以。”
“何为对,何为不对?万事皆有佛法,冥冥之中自是注定。”
“因为一些事情我来了小岛,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好像大家都活的很好,我很努力生活没有一直好下场,而且我也没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那你在这个岛,见到了什么呢?”
“一个疯丫头,各种老头老太太,村长,还有个小卖部的老大叔吧,感觉还不算老头。”
“还有呢?”
“还有?”安忘忧迅速转动脑子:“还有您,寺庙,包括门口那只三花猫和码头的流浪大黄狗,还有开船的大叔。”
“还有呢?”
安忘忧摇摇头说:“没有了。”
“从你进门,你闻见稻香了吗?”
“什……什么……”
“那你刚才听见古树上的鸟鸣了吗?”
“好像,没有。”
“鸟在叫,花正香,它们其实一直都在,把他们阻挠在心门外的人,是你自己。”
“不是,我是放下才来的小岛。”
“你真的放下了吗,还是你只是想找个逃避的方式,你只是在计数,忙碌。”
听完主持的话,她忽然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上岛之后,一直觉得不自在了。
匆忙太久,突然忘记了把自己慢下来的感觉。
或许从根上她就没打算放过自己,无论是仲裁还是工作,她停不下来,特别从心里停不下来,只是被辞退给自己的冲击太大了,心理过不去,只能仓促的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她逃出了上海,却没逃出自己的心,所以她上岛后想的每一件事都是回上海就好了,甚至逃避着岛上的所有人。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走出去,接纳你的新开始,无论是什么选择,都先打开新房。”
安忘忧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临出门时偷偷说忘了拿蚂蚱,自己走回饭桌压了一百块钱,然后就匆匆告别了住持。
放慢步伐,看着两排的麦浪,现在是晚稻的收割季节,地里面都是金灿灿的硕果,安忘忧站在原地深呼吸,仿佛闻见了水稻的香味,又好像只是错觉,正如自己好像明白了住持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明白。
胡思乱想的回到阿爷家,门口蹲着两个人,老人是村长,见到自己就连忙起身说:“忘忧,去哪了?”
“溜达了一圈,贺叔,怎么了?”
“没事,给你拿了点饭菜,今天正月十五,你自己一个姑娘家,你姨非让给你送点肉。”
“您也太客气了。”
“就自己家做的菜,肯定不如你在上海吃的好菜饭。”
“怎么会?”
安忘忧感恩的接过饭盒,转头看向春妮,显然她等的时间更久。
“你在等我?”
春妮没说话,村长接话说:“你怎么认识傻丫头的?”
“不知道,她就莫名其妙的跟着我。”
“可能是没年轻人来,她以为你是她的玩伴,我还以为她找你有什么大事,没事我就把她送回去她外婆家了。”
“好。”
见村长要拽她,春妮哼哼唧唧起来,耐不住村长的力气才恋恋不舍的走了,三步一回头的看着安忘忧,用手指着门旁边的草丛。
安忘忧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扒开草丛才看见一束野花困在一起,正正的扎在草丛里,还挺好看的样子,没多想就拿进屋。
虽然在庙里吃饱了,安忘忧还是取出了碗碟,将饭菜取出后洗干净饭盒,吃了几口村长家的菜,恨不得泪流满面,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荤腥了,哪怕肚子撑也一口接一口的吞咽着,无节制塞东西的结果,就是无休止的排出。
躺在床上连坐起来都困难的安忘忧,后半夜成了百米赛跑的种子选手,所幸美丽乡村政策将过去的旱厕进行了改造,安忘忧得以缩短跑厕所的距离,可哪怕就几步路,就那一趟又一趟的奔跑,她也快拉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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