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被热水一激,瞬间香气弥漫开来,乳白圆润的水泼蛋与点点金灿香馥的细小花瓣在碗中载沉载浮,诱得人食欲大开。
“我不客气啦!”吴静殊捧起一只描花碗,埋头在碗口上方,深吸一口气,“好香!”
“我也不客气了!”傅其默有样学样。
热腾腾带着桂花香的水汽直扑脸面,教人精神都为之一振,沿着碗边,轻吹几口气,将热气稍微吹散一些,就着碗喝一大口,热乎乎的糖水一路落进胃里,令他忍不住发出舒适的叹息。
“怎么样?好吃罢?!”吴静殊不吝于夸赞自己的得意门生。
傅其默正在认真吃那颗溏心水泼蛋,无暇他顾,只大力点头表示赞同。
有痕小口啜饮糖水,一双眼在氤氲蒸腾的水汽后面,缓缓带笑。
吃过水泼蛋,做早饭的工夫,外头响起拖拉机“咜咜咜”工作的声音,时隔不久,络腮胡揉着惺忪睡眼也走进厨房,看见先他一已在厨房里的傅其默,他大手一扬。
“早!趁现在外头正用扫雪机除雪开路,我们抓紧时间把早饭吃了,等一下还要麻烦傅大哥你开车送几个人去县医院。”
有痕忙表示早餐已经准备好,可以开饭了。
“谢谢妹子!”络腮胡热情非凡,“妹子也别忙了,一起吃啊!”
“你们吃,我去换方老师洗漱吃饭。”有痕惦记着方馆长。
客间里受方馆长照料的女孩子情况并不乐观,夜里发起烧来,虽然方馆长给她服用抗生素以抵抗高山冻伤造成的急性炎症,但她的体温仍不理想。
倒是三个男驴友,全都缓和过来,换上救援队提供的衣服,人模人样地朝方馆长道谢,见有痕端着托盘进屋,抢着上前帮忙。
“我来!我来!”
“还是让我来!”
“怎么能让你们来?我来!”
有痕绕过他们,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把托盘不轻不重放在炕桌上,“声音轻些,不要影响别人休息。”
三人有些讪讪地,缩回矮炕一角。
有痕端起一只碗递给方馆长,“按照您昨晚说的方法,鸡蛋打散了用热马奶子冲开,发酵的面团捏成小球隔水蒸熟……”
方馆长面色疲惫地朝有痕点点头,“辛苦你,来我们天山脚下,玩倒没怎么玩,反要劳你早起替我们做这做那。”
方馆长一夜间憔悴许多,两眼满是血丝,眼眶发青。
“您先洗漱吃口东西罢,我替您看顾她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我立刻叫您!”
方馆长不再坚持,起身去洗漱用餐。
有痕侧坐在矮炕边,看一眼躺在矮炕上,身上盖一条织花羊毛毯的女孩。
发着烧,脸颊通红,半闭着眼,头发乱草似的铺散在枕头上,可仍看得出年轻的、花一般好看的容貌来。
也大抵因为年轻,无知者无惧,做得到说走就走,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敢贸然上天山走乌孙古道。
哪像她?出一趟门,带足四季衣服;怕喝不惯当地饮品,自备桂花;书两三本、画架画笔画纸颜料全套……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装进行囊。
方馆长返回客间时,身后跟着络腮胡和两个救援队员。
“你们走得动吧?”络腮胡问三名男驴友,口气不善。
三人点头如捣蒜,“走得动!走得动!”
“走得动就自己下炕上车。”络腮胡一看到这三个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的、好的!”三人苟头缩颈。
在三人将要走出房间时,络腮胡倏忽问:
“对了,救援费用怎么结算?”
三个男驴友里年纪稍长的诧异回问:“救援要钱的吗?”
“救援本身不要钱,我们全都是义务劳动。但是——”络腮胡朝瞪大眼睛,“我们连夜顶风冒雪,不顾个人安危上山救人,为保障所有人都能活着回来所需的运送救援物资的马匹、紧急商借的越野车、油费……这些都要钱!”
男驴友嘴里嘀嘀咕咕,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取出手机,“多少钱?我转账给您?”
“这次救援,一共出动了八匹马,两辆越野车,十个人……”络腮胡一边往外走,一边核算费用。
与他同来的两个救援队员将女孩移至简易担架内,抬起来跟上去。
“我跟他们一起去医院,今天恐怕没法带你们去古丽阿帕家听她讲民间传说了。”方馆长朝有痕歉意地说。
“救人要紧,听故事不急在一时。”有痕伴着方馆长走到门口。
傅其默亦已整装待发,正在同吴静殊道别。
“……原本约了朋友上杏花坡拍照,不料刚一到县里向导的家里,就碰着需要上山救援的紧急状况,我就跟了来,倒教我遇见您和陆小姐。”他仍穿着那件柠檬绿夹银灰色反光条风雪衣,微微垂头询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浦江?不赶时间的话,跟我们的车回浦江?”
吴静殊笑着摇头婉拒,“你们玩你们的,我和有痕过两天乘飞机回去,就不麻烦你了。”
“那好,等回了浦江,我再上门叨扰。”傅其默也不啰嗦,抬起头对有痕朗然一笑,“陆小姐,浦江再见!”
他转身走出门去。
初升的日头在山脊背后渐渐照亮半片天空,村里的铲雪机清早加急清出一条通往村外的路来。
外头休息一夜的救援队人马已整装待发,虽不高大健硕但耐力绝佳的哈萨克马在微冷的晨光中踏蹄仰首,轻甩马鬃,喷着冒热气的鼻息,边疆的汉子们已纷纷翻身上马,只等领队络腮胡一声令下,便可纵马前行。
有痕和吴静殊并肩站在门廊上,目送傅其默阔步走向停在门前哑黑色前脸十字格栅的庞然大物,打开后盖,推倒后排座椅,方便将简易担架和严重冻伤的女孩子抬上车平躺。
方馆长跟着受伤女孩上了车,三个行动自如的男驴友再没脸没皮,也不好去挤占她们的空间,默默上了村长出借的面包车。
“人都到齐了?”络腮胡骑在马背上,一手轻拍马颈,一手拢缰绳,四下环顾,大声问。
“到齐了!”汉子们粗犷的声音在群山环抱间响起。
“到齐了,那就出发罢!”络腮胡一甩手里的缰绳,跨马向前。
汉子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马儿们或快或慢地跟了上去。
傅其默拉开驾驶室的门,回望在门廊携手相送的吴静殊与有痕,挥挥手,上车发动引擎,追上马队。
远处,太阳越过山坳,缓缓升起,金灿灿的阳光喷薄而出,照耀雪地与群山……
第4章 .初夏江南酿田螺(上)
陆有痕推开防盗门,一股久无人住的空旷气息扑面而来。
有痕住在寸土寸金的滨江金融区一排特立独行的老房子里。
这一排老房原本在金融区拆迁计划内,奈何当时这三栋楼的业主联合起来做钉子户,要房要钱,开发商同他们怎样都谈不拢,最后一气之下索性绕开他们,令得这三栋楼孤零零被四周现代化摩天大楼所包围,终至无人问津。
两年前有痕购房时,无意间看见有中介出售此处顶楼一梯两户门对门一套一室一厅、一套两室一厅。
当时价格并不算便宜,同等价位在中环、外环之间能买到相当不错的新房,可有痕看中它开车过跨江隧道十分钟便可到公司的交通便捷,也喜欢它的阳台透过两幢商务楼宇的间隙,一眼能望见浦江宽阔江面与对岸老工业区改建的文化创意产业园透出的后现代主义轮廓。当夜幕降临,天光褪去,灯光亮起,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迷离又华丽的外衣,教人目眩神迷。
所以有痕倾尽积蓄,拼上未来二十年的收入,买下这两套房,从中开两扇落地玻璃门连通,一侧做生活起居用,一侧改造成她的工作室。
在玄关处脱下脚上由小白鞋变小灰鞋的旅游鞋,换上拖鞋,有痕回身将矗在门口的旅行箱拎进来,拉上防盗门。
有痕洗手换上居家服,坐回客厅安乐椅上,整理旅行箱。
出发时旅行箱里装的大多是衣物书籍,回来却多了不少纪念品:热情的老奶奶亲手用彩色羊毛线与芨芨草编织的颜色艳丽的图腾小挂画、方馆长珍藏的马奶酒、村里孩子们给她画的人像画……
孩子们的画色彩浓艳热烈鲜明,他们画笔下的她浓眉大眼,戴着可爱的哈萨克族帽子,他们将她眼角的红色胎记,化作眼影,化作腮红,甚至化作花纹繁复的纹身,鲜艳夺目。
每一张画像都令有痕爱不释手,她决定找时间把所有画都裱框挂起来。
等将外出旅行带去的一应物品都物归原处,换洗衣服送进洗衣机清洗,开窗通风,扫地抹桌完毕,有痕泡一杯热热的桂花茉莉茶,来到阳台藤椅上闲坐。
穿堂而过的风里夹杂着浦江的水气和隔邻阳台上开得累累坠坠的蔷薇花的花香,老房子墙体外立面上布满绿叶卷舒的爬山虎,几室人去楼空常年无人的人家玻璃窗上都缠满藤蔓,时光在这里仿佛都放慢了脚步。
有痕轻喟一声,捧着茶杯,舒展双腿。
从琼库什台村坐车到县里,换乘火车到地窝堡国际机场,再转乘飞机回到浦江,这一路辗转颠簸,两条腿一直不得伸展,连铁人似的吴先生都笑噱再不跑这么远,不然要得飞机腿了。
直到此时时刻,有痕才终于有自己回家了的真实感。
悠闲小憩很快被手机铃声打断,有痕取过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机,来电显示“老陆”。
有痕接听电话,“爸。”
电话彼端传来陆父儒雅的男中音,“呦呦旅游回来了罢?”
“嗯,刚刚到家。”有痕垂睫,一手轻轻转动茶杯,回复。
她才会说话时,因和说浦江方言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相处时间更久,总不会发“有痕”的“痕”字这个音,父母每叫她陆有痕,她就拍着自己小小胸膛,叫自己“陆有有”,久而久之,家中亲友便都叫她“呦呦”。
“明天有空吗?”陆父说话慢条斯理,“有空的话,回来吃饭?”
“好,下午四点左右到。”
两父女道了再见,挂断电话。
有痕将手机放回藤椅扶手上。
这藤椅有些年头了,宽扶手,长靠背,深浅两色藤条在椅背上编出一品青莲图案,扶手左右还各编了一个圆圆的收纳篮,里头可以插蒲扇、搁茶杯,设计得十分周到,被前任主人养护得也好,油润光亮。
有痕为教自己练眼力,从旧货市场淘得,一转眼,也已陪了她两年。
一件物品相伴两年,都能生出感情来,可是二十九年了,她与父母之间的亲子感情仍水一般寡淡。
有痕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失去了闲坐的兴致。
回到位于矮桥镇古色古香的老房时,有痕腕表上的时针刚好指向四点。
陆家这座三进深的宅院一度曾承租入住了十几户人家,将有二十五个房间的明清老宅挤得满满当当。九十年代末福利化分房落下帷幕,货币化住房分配取而代之,见被被评定为区级保护建筑的老宅拆迁无望,住户们纷纷转让使用权,渐次搬离,有痕父母凑钱将之先后买下,几经修葺,这才让老宅有了如今的面貌。
有痕穿过天井,绕过客堂,从一旁夹道来到后头厨房。
陆広植正坐在条凳上,一手戴纱线手套,一手握刷,清洗田螺,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抬起头来,朝有痕摆摆手,“渴不渴?洗洗手,先吃两块西瓜。”
他五十出头年纪,头发仍乌黑浓密,戴一副无框眼镜,穿一件麻灰色老棉布衫,黑色麻料裤子,看起来斯文儒雅又气定神闲。
“我和您一起罢。”有痕将拎在手里的环保袋放在八仙桌一边条凳上,自去洗干净手,找出一柄旧牙刷,坐到八仙桌旁。
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红漆大木盆,因年代久远,漆水有些脱落,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来,里头盛着一盆清水,水里浸着黑黝黝的田螺。
父女二人对坐,将田螺旋转螺旋的外壳细细刷干净,拿老虎钳把田螺尖尖的尾端剪掉,扔进干净海碗里,“当啷”声不绝于耳。
“这次和老师一起出门……”陆広植抬头活动脖颈,“有什么收获?”
“大致了解当地风物,听了不少关于乌孙古国的民间传说,收获颇丰。”有痕把最后一枚田螺洗干净去尾放进碗里,站起身来,“我拿去汆水。”
“你难得回家一次……”陆広植想伸手阻拦。
“没事,又不是什么重活累活。”有痕捧着海碗,避开父亲的手,往灶间去。
陆広植望着女儿挺拔修长的背影,有片刻失落。
年轻的时候,他和妻子各自追求事业,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女儿一生下来,除了四十二天产假期间由妻子和他不假手他人照看,之后就长期交给双方父母看顾。小小的孩子一周在祖父母家、一周在外祖父母家,由四老轮流照管,每周同他们见上一面。后来上了幼儿园,才接回来与他们同住,但女儿与他们已很难亲近。
人家的女儿香软可爱,与父母手挽手亲亲亲热热,他们的女儿却很少要父母搀手拥抱,不大点年纪可以一个人拿一组积木坐在棉床一角静静玩大半天;国庆节带她出门,乘公交车走老远的路去江边看灯,他见过不少走不动道撒泼打滚要父母抱才罢休的小孩,他们的女儿只是小手往背后一负,累也一声不吭。
亲朋好友都夸他和妻子教女有方,孩子从小到大沉静礼貌,他以前还颇为自豪,女儿一点不要他们操心。
如今女儿长大,他亦已年过半百,与同事聊起各自的孩子,他才惊觉这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疏于和女儿沟通,对她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
陆広植想多了解女儿,弥补之前缺席的时光,却发现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有痕没有感受到父亲的失落,她在灶上烧一锅开水,把洗净去尾的田螺倒进开水里,等水再度烧开,用竹笊篱将田螺捞上来,搁在水龙头下冲去浮沫,重又倒回大海碗里,返回八仙桌前,坐下来拿牙签挑田螺肉出来。
牙签戳进被开水一烫,收缩弹嫩的田螺肉里,向上稍微一刺一挑,田螺肉就从壳里被拉出来,落进放在旁边的干净小碗里。
有痕的动作快而稳,不一会儿工夫已经挑满一小碗田螺肉。
陆広植从有些低落的情绪当中振作起来,挥挥手,“回家来还干什么活啊?你平时自己一个人住干活还少吗?去去去,去外面玩!”
想一想,又补充,“你小爷叔家的皓皓弟弟送给我一台什么伯克斯游戏机,可以打羽毛球,我也不懂,你去看看该怎么玩。”
有痕点点头,放下田螺和牙签,洗手上楼。
家里一进正堂用来待客,东西两厢辟出来做母亲工作成果的陈列室,楼上是母亲的工作间,母亲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待在里头。二进才是一家人生活起居的空间,楼下休闲会客,楼上有一间主卧两间客卧,另有书房和家庭影院。
有痕推开书房的门,她们一家三口当时就住在这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房间内,父母睡一张四尺半的双人床,中间竖一面素纱面屏风,屏风另一边放她的小床,门边靠窗摆一张八仙桌,既是饭桌,又是写字台,靠墙放着大衣柜,更显得屋里狭小逼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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