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宝并不设专职拍卖师,对拍卖师工作有兴趣的员工只需考取拍卖师资格证,并通过公司内部培训与考核,便可担纲拍卖职责。
但这离真正合格的拍卖师,中间还相差无数次实践的距离。
大多拍卖师新人由手表、箱包之类奢侈品拍卖起步,练习控场、建立个人风格,逐渐独当一面。
有痕从前台接待到鉴定师助理,再到征集部文员、业务部文员,最终通过拍卖师资格考核,她所欠缺的,同鲍小兰一样,是真正的艺术品拍卖经验。
去年最后一季度,她与鲍小兰一道,完成公司内部培训,通过考核,双双晋身嘉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浦江分公司的拍卖师。
比起本是市场营销专业出身的鲍小兰,浦江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的有痕,在口才上,吃亏了不是一点半点。
鲍小兰生得美艳大方,性格爽利火辣,嬉笑怒骂之间对竞拍者心理的揣摩令有痕自愧弗如。有痕不认为自己能在这方面胜过鲍小兰,她只能另辟蹊径。
“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努力。”有痕拿起鲍小兰撂在她办公桌上的图录。
五一放假前,“丝路遗珠——民族瑰宝”特拍征集便已接近尾声,其中有数件带有明显乌孙遗风的古玩,尤其引人瞩目。
几件拍品均来自同一位藏家,老人年岁渐长,家中子孙对收藏古玩兴趣不大,老人家担心等他百年,这些藏品被不识货的晚辈当破烂一掼了之,遂想在有生之年将它们拍卖,给子孙后代留一笔财富之余,也为这些辗转经时历事的古物,找到一个懂得它们的藏家。
老人将藏品送至拍卖行准备移入仓库时,有痕和鲍小兰都在现场,老先生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摩银器,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红颜未改的爱人。
彼时,有痕倏忽了然,他送来的,岂止是几件精美绝伦举世无双的古玩?
那是他的满腔挚忱与热爱。
她从未有一刻如该刹那,希望能助人达成夙愿。
因此她趁五一假期,再加几天年假,前后凑足十天,随吴先生走了一趟天山脚下,深入当地生活,感受那消失在千年时光深处的乌孙古国余韵。
有痕翻开图录,垂首对照图片与资料,划重点,拟开场白,沉入工作当中。
第8章 旧宅深弄金丝卷(中)
午餐时间赵鸣远果然招呼一干同事到公司附近一间装修低调古雅的本帮菜馆吃午饭。
菜馆位于浦江寸土寸金的城中心滨江地段,两开间门面,上下两层,靠窗的位置一眼望出去是浦江对岸建筑高低错落的金融区,白天滨江大道上悬铃木绿荫如盖,阳光传统层层叠叠的绿叶落在花砖铺就的步道上,形成斑驳光影,到了晚间,华灯流光溢彩,江面光影迤逦,教人见之难忘,是以常常一位难求,长年需要提前预定。
一干人走进菜馆,被引至靠窗一张临时拼起来的长桌前,有人吹响口哨。
“今日托赵总的福,终于有机会在德盛馆靠窗吃饭。”男同事感慨,“我进公司五年,都没订到过临窗位呢!”
“你若放假回来,送我们纪念品并请我们喝奶茶,说不得也能正好被赵总碰见,顺便请大家吃饭。”夏琳朝男同事扇扇手掌,“像你这样工资统统上交老婆,每月只得两百车贴、八百饭费,连一瓶肥宅快乐水都要同事请客的妻管严,还是不要心存幻想了!”
大家轰笑,夏琳伸手将试图坐在角落里的有痕一把薅过来,推到赵总左手边坐下,自己则一肩挤开鲍小兰,坐到赵鸣远右侧。
鲍小兰送夏琳一双白眼,到底还在意风度,款款往拍卖业务部经理身旁一坐,半侧了身,“罗伯特,我坐这边你不介意罢?”
业务部经理罗伯特是拥有一块腹肌的中年男人,离异有一个在国外读大学的女儿,常常被人调侃糟蹋了“罗伯特”这个名字,他听了一贯好脾气笑一笑,并不很放在心上。
此时哪里会抹鲍小兰的面子,频频点头,“不介意、不介意!”
服务员前来送菜单时,夏琳将手往赵鸣远身前一让,“请赵总点单,我们客随主便!”
赵鸣远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大家可有什么忌口?”
“没有!”
“不要放辣!”
“饮料加冰!”
众人七嘴八舌。
他微笑,点点头,又微微倾向有痕,“㚭兰妲喜欢吃什么?这家菜做得不错。”
“我不忌口,都可以。”有痕答复他。
她从小学寒暑假自己做饭做菜,一开始只求吃得饱,多加一碗水、少放一勺盐、番茄炒蛋变番茄蛋花汤,她也能把剩饭泡进去,淘一淘,照样吃。后来稍微大一些,厨艺精进,会做的菜色有所增加,她便力求用最简单食材,做出最美味可口的饭菜。
吴先生说她是那种在任何环境里,都务必令自己感觉舒适的人,虽然不强求,但也不迁就。
有痕没有深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能教赵鸣远得出“不错”评价的馆子,想必不仅仅是“不错”,她都可以试试。
赵鸣远被她语气中那种“把招牌都点一遍,看好吃的上”的豪气逗笑,将菜单递还服务生,“我们一桌正好八人,就八个冷菜,八个热炒,一个汤,你看你们店里的招牌上罢。”
服务生见惯场面,应声往后厨下单去了。
赵鸣远趁等菜上桌的工夫,微微侧头与有痕道:
“这顿饭要谢谢你送我的纪念品,我很喜欢。”
制作大马士革钢所需印度乌兹铁矿早在十七世纪末便已开采殆尽,由乌兹钢锭反复折叠锻打而成的大马士革钢刀技艺就此失传,试图用现代工艺复制大马士革钢的努力悉数以失败告终,当今世界的大马士革钢刀具上的花纹只不过是为了追求美观而通过技术手段制作的装饰,并无任何实际意义。
而有痕送他的这一柄巴掌长的哈萨克小刀,刀身上那繁复如同水波涟漪的花纹,凛凛刀光如雪,一望即知是一把真正有历史的大马士革钢刀,连国内外冷兵器拍卖市场上,都一刀难觅。
有痕闻言浅笑,“我也是借花献佛,赵总喜欢就好。”
她在天山脚下生活一周,与村里的孩子们玩成一片,临别之前,村长在家里设宴为她和吴先生饯行,村长家的阿塔(爷爷)将小刀赠给了她。
老阿塔生得精精瘦瘦,须眉赛雪,穿着哈萨克族传统服饰,不大会说汉语,由小孙子居中翻译。
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是力气极大,跑起来脚下生风,每天来看有痕作画,听她讲故事的孩子中的一个。
“爷爷说;听说你们是来村里搜集旧东西的……”孩子挠着后脑勺,努力充当一个合格的翻译,“他说;祖先留下的遗产,一半是给客人的,旧东西留在他这里,也放不出光彩。”
有痕推拒再三,但盛情难却,最后在吴先生示意下,收了下来。转赠赵鸣远,不过是不希望宝刀蒙尘而已。
赵鸣远正待要说,另一边夏琳插嘴问:
“赵总和㚭兰妲说什么悄悄话?”
赵鸣远同有痕之间隔着半臂距离,交谈不算多热络,只是出于餐桌礼仪,声音压得略低,但看在夏琳眼里,便觉两人格外亲密,忍不住要探听。
赵鸣远便回头,微微挑眉,“我正问㚭兰妲,天山脚下可好玩,有没有拍照?”
夏琳听得“唉”一声太息,“她最不爱拍照,朋友圈十天半月都不见她更新一条动态。偶尔发照片,不是花就是草。”
有痕遭夏琳吐槽,只管抿嘴微笑。
她不是不爱拍照,只是不爱发朋友圈而已。
和父母亲友同在朋友圈,发一张图、一句话,稍不留神,便被曲解,一次、两次过后,她分享风景与当下心情的热情大减,逐渐变成朋友圈里的旁观者,久久才发一张照片,证明自己还在人间。
有痕喜欢社交平台故潮,现实生活中的友人寥寥无几,关注与被关注者都是陌生人。她常常发一些自己的习作与旅行时拍摄的照片,有喜欢点赞转发的,也有指出她运笔用色构图上的小缺点的,每次都有所收获。
夏琳不依不饶,“今天赵总请客,㚭兰妲总该给赵总面子,发一发朋友圈罢?”
“等菜上齐,我帮大家拍一张合照。”有痕也不恼,指一指才上了饮料茶水的长桌,“一定把在座各位拍得尽帅尽美!”
“多拍几张,给我看过才能发!”夏琳得寸进尺。
鲍小兰坐在罗伯特旁边白眼翻出天际。
城中心作为历史文化资源保留下来的一片石库门建筑群里,中午时分升起的袅袅炊烟分开时光薄幕,联结过去与现在,使得一整个区域内不可移动拆除的文物保护建筑焕发勃勃生机。
傅其默在弄堂口停下脚踏车,从车上下来,往里推行。
他人高腿长,没走几步,便遇上住在弄堂里的王教授与师母。
老先生臂弯挎一只扁竹篮,王师母打扮得山青水绿,白发上头压一顶年轻人中极流行的渔夫帽,两老手搀手,慢悠悠走在弄堂里。
傅其默也不催促,只在后头温言招呼二老,“王教授、师母,中午好!”
老教授耳朵有些背,似未听见,倒是王师母耳力极佳,闻声回过头来,朝他眯眯笑,“小默来看你爷爷啊?”
傅其默点点头,“教师和师母吃过午饭了吗?”
这句话老先生听得一清二楚,举一举吊在臂弯的竹篮,“还不曾吃饭,我们刚去街口老广东熟食店买了一例烧鹅、两只素小菜。”
“阿姨不在?”怎么是两老出来买菜?
王师母微微靠在王教授身上,七十多岁年纪,仍带着天真俏皮,对傅其默眨眼睛,压低了声音,“在啊,怎么不在?不过我想和老王出来荡马路,就把阿姨留在家里了。”
王教授侧头望着老妻,眼里带笑。
弄堂深处一扇门里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扬声问:
“说好十分钟就到,怎么磨磨蹭蹭还不来?!”
傅其默也对王教授老夫妻眨眨眼,“来催我了。”
老先生老太太忙侧了身,让他先行,王师母和和气气地摆手:
“快去罢,老傅的脾气实在是急不过。”
第9章 旧宅深弄金丝卷(下)
脾气实在急不过的老傅是傅其默的祖父傅骧,国字脸,须发皆白,穿浅灰色细麻对襟衬衫,搭一条黑色细麻料子功夫裤,配一双脚后跟被踩扁的黑布鞋,貌若得道高人,隐居闹市。
见孙子推着脚踏车走近,傅骧站在三级台阶之上,细细打量。
“半个月不见,又换车了?上次那辆笔墨摩托车呢?”老先生轻哼。
“您不是说摩托车太重,恐压坏弄堂里的老地砖,我听您的话,所以换了脚踏车。”
傅其默侧一侧脚踏车车身给祖父看。
老爷子操起挂在胸口的老花镜,微微俯身,仔仔细细地将脚踏车由头看到尾,伸手轻触 Y 型车架上蓝白两色组成的圆形标志,“铝合金车架、前后避震、无段数行程调整技术……”
傅骧直身,伸出一根手指,语气笃定,“这个数。”
“眼光老辣是您老辣。”傅其默倒不是拍祖父马屁,他们傅家,论见多识广眼光独到,有祖父在场,无人能出其右。
老爷子一拍他肩膀,“快进来罢!”
傅其默一手扶车龙头,一手拎车梁,将脚踏车搬进门,靠墙随手一停,将夹在后座置物架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勾在手指上。
老石库门房子的天井不过巴掌大点地方,门旁一隅种着一棵一人多高的栀子花,花季未至,只看到浓绿枝叶间一点点花苞;另一边是一树香橼,花已凋尽,一枚枚小指甲大的果实挂在枝头叶下,正午阳光直射下来,洒落一地绿荫。
傅其默跟祖父走进客堂间,老爷子催他,“赶紧洗手吃饭,菜都凉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傅其默赔笑,放下油纸包,速去洗手。
等他自后头洗完手回来落座,傅老爷子指指放在八仙桌一角的油纸包,“又得了什么小玩意儿?”
“不是什么小玩意。”傅其默伸手取过油纸包,解开系在其上的细麻绳,三两下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露出里头切成半公分厚薄金丝卷十几片,“外头长久不见卖金丝卷的,恰巧看见一家网红本帮熟食店有售,买了些回来。您尝尝,是否还是老底子的味道?”
他小时候,家里经济尚拮据时,只得过年过节,全家都凑在一起时,祖母才会去弄堂口经营熟食的国营饭店买一段金丝卷、一截大红肠回来,切成薄片,码在盘子里,做为一只极隆重的冷菜端上桌来。
彼时的大红肠、金丝卷,肉并无多少,里面掺的面粉极多,可叔伯姑婶、堂兄弟姐妹众人济济一堂,一人一筷子落下去,一只冷菜拼盘很快见底,孩子们恋恋不舍地望着盘子,恨不能像聚宝盆一样,盘子里自动生出金丝卷来。
傅其默记得,大嬢嬢家的泠泠表姐自小精乖,偷偷藏了一片金丝卷在盘子里,教大伯伯家的其献堂哥发现,趁她不备,一筷子搛走,整片塞进嘴里,三两口嚼了咽下去。泠泠表姐愣足十秒钟,忽然肩头耸动,埋头啜泣,大嬢嬢指责其献没礼貌,大妈妈则说孔融尚且知道让梨,泠泠做姐姐的,一片金丝卷给弟弟吃有什么不可以?哭戳乌拉给谁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年之后,大嬢嬢、大伯伯两家便断了彼此往来,而弄堂口的国营饭店也因地块改建搬迁不知去了何处。
金丝卷留在他记忆中的,是足以教哥哥姐姐为之争执哭泣的美味印象。
如今二十年过去,竟还能买到记忆中的美食,排队半小时,迟到十分钟,也是值得的。
傅老爷子看一眼金丝卷,仿佛也想起往事,指使孙子,“去,给我温一壶黄酒,你陪爷爷喝一杯。”
傅其默起身温酒,傅老爷子伸筷搛起一片金丝卷,咬一角在嘴里细细咀嚼。
同记忆中的味道,大相径庭。
他放下筷子。
那时,老妻还在,孩子们每周聚在他和老妻跟前,一起吃顿饭,家里热闹喧嚣。一转眼,老妻先他一步撒手人寰,儿女之间远不如以前亲厚,倒是眼前的其默同大女儿家的泠泠,仍时常想着探望他。
傅其默温一壶黄酒来,给祖父和自己各斟一杯,祖孙俩碰杯。
“几只小菜是钟点工做的,估计不合你口味。”老爷子咪一口酒,对着眼前煮得黄熟的糟毛豆和颜色略显暗淡的干煎带鱼微微摇头,“弄堂里的小温和她家老板公不知道几度蜜月去了,不然我们爷俩去她家食肆吃饭。”
傅其默闻言笑起来,“我又不挑食。”
老人“哈”一声,“最挑食是你!清蒸大闸蟹只吃壳里一点蟹膏蟹黄,余下来的蟹身蟹脚统统推到你阿娘跟前,美其名曰:阿娘,我省给你吃。”
傅其默半掩面孔,“阿爷!”
少不更事犯的蠢,需要时光机去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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