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匣约三十厘米见方,因年代久远,颜色有些许发暗,可上头经层层髹漆后雕刻而成的卷草纹累经岁月,清晰立体如故,大抵时常拿出来摩挲之故,上头覆着一层油润光亮,令人见之难忘。
好东西!吴静殊朝徒弟望了一眼。
器型虽不罕见,但保存如此完好,一看就是清代工艺的漆匣,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楼下那个接待徐女士的业务员,如入宝山而空手回,实在眼拙。
徐女士打开匣子,小心翼翼从中取出搁在上层的两扎书信与下层的三本杂记。
“吴先生,请过目。”她站开一些,把工作台前的空间留给吴静殊。
吴静殊取了口罩、细绵线手套戴上,招呼有痕上前,与她一道查看。
两扎书信都原封装在信封里,信封封面当中一列印红上墨色如昨,仿佛写信的人还未曾走入时光深处,只有微微洇出来的黄色水印,似见证了岁月的痕迹。
三本杂记全是手工鞣制小羊皮封面的西洋笔记本,吴静殊拿过放在工作台上的放大镜,细细查看纸张,随后又叫有痕,“你来看看。”
有痕趋近工作台,一手轻掩口鼻,一手负在身后,凑到放大镜后,认真看了看,随即退后,小声与吴先生交换看法,“初初这么一看,倒像是棉麻纤维制成的纸张。”
吴静殊点点头。
欧洲直到十九世纪现代印刷技术发明,对纸张需求极速飞涨,才以木浆纤维取代原有的棉麻纤维制造纸张,而当时一些贵族保守人士仍以使用羊皮封面棉麻纸记事本为傲,甚至将这种笔记本带至中国。
这与徐女士婆家祖上是富贵人家的说辞相符。
晚清时期,穷苦人家也用不起这种记事本,倒是高官富豪能用上西洋物件。
吴静殊转而小心地翻动内页,查看内容。
杂记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以娟秀的簪花小楷,记录着随夫下西洋求学第一次乘邮轮、第一次坐汽车等留洋生活见闻。
先写,“……一声汽笛,自此扬航,故土渐远,他乡何如?”
又写,“……海上遇风雨,颠簸甚苦,仍有孩童奔跑喧闹,男士聚首欢谈,苦中作乐……”
一旁用笔草草勾勒两只海鸥和一片阴云。
吴静殊看得眼放精光。
这满满三本杂记,若按记载的内容推测时间,竟同中国第一位以外交使节——晚清外交家钱恂——夫人身份出国游历的单士厘相差无几。
区别只在于,单士厘因是外交家夫人,与先生钱恂先使日本,后周游欧洲列国,长达十年之久。归国后更将见闻及日记整理撰写成《癸卯旅行记》、《归潜记》,予以出版;而徐女士婆婆祖上这位夫人,虽写了厚厚三本杂记,却最终锁于深闺,压在箱底,从未有机会向世人展示。
她搁下放大镜,轻轻将杂记与书信放回漆匣内,阖上匣子,随后摘下口罩手套,请徐女士到一旁落座。
“粗粗一看,三本杂记不失为保存情况相对完好的手稿。只不过——”吴静殊并不讳言,“还需要做进一步鉴定才能确定真实年代与真伪。两扎信件的保存情况不甚理想,有水迹同纸张变脆迹象。”
徐女士不由得捏紧双手,“那还值钱吗?”
“对研究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进步思想之发展的学者来说,这是具有相当学术研究价值的史料。”有痕替吴先生回答,“但于普通收藏者而言,收藏价值、升值潜力有限。”
倘或是政经、文化名流手稿,在拍卖市场上便相当受欢迎了。华盛顿一份七页长的手稿,数年前曾在佳士得拍出过一百四十万美元的高价。
“这样啊……”徐女士失望地低喃。
她本指望能通过拍卖筹集到更多资金,如今看来这个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徐女士站起身来,朝有痕二人的道谢,“谢谢吴先生,谢谢陆小姐!”
随后迟疑了一下,问:“可要付咨询费?”
吴静殊闻言笑起来,摆摆手,“只是看了一眼罢了。况且我们是正规拍卖行,鉴定估价本就不收费。”
徐女士收拾好医生包,正待要走,吴静殊从工作台便笺本上撕下一张便笺,写下一行地址,递给徐女士。
“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古籍字画修复专家,你不妨带书信去做纸张脱酸处理,以更好地保存这些信函。”
楼下拒收的藏品,有痕带上来找她看一眼不要紧,但不宜越俎代庖,她只能指点徐女士另寻他法。
有痕眼尖,瞥见上头“傅其默”三个行楷小字。
徐女士收妥便笺,再三向师徒二人表示感谢后告辞。
有痕将她送至电梯口,目送她上电梯下楼,这才返回师傅的办公室,“我先上楼,中午找您吃午饭。”
“去罢、去罢!不来找我吃午饭也没关系。”吴静殊被徐女士送来的杂记勾起了兴趣,正埋头在工作室里找她的电话簿,准备与几个老友联系,闻言只管挥了挥手。
有痕也不介意,爬楼梯上到九楼办公室。
第11章 .临江风徐三虾面(中)
办公室内人迹寥寥,只得两三个人在自己办公桌前。
夏琳正在打电话痛斥彼端:“……预展马上开始,为什么小程序上还未更新预展内容?……你没看到?小程序上的内容仍停留在去年十月!现在是几年几月?!”
不晓得电话那头辩解了什么,夏琳“噌”一下自靠背椅上站起来,一手连连敲击桌面,“运营社交平台,及时更新预展、拍卖等信息就是你们的责任!”
有痕经过夏琳办公桌,只见她美目圆睁,气得脸颊通红,“……你们不及时更新,被我发现,还要倒打一耙?”
有痕轻拍她肩膀,以口型说:消消气。
夏琳把电话拍回基座,拿手当扇子在颈侧来回扇动,“气死我!有两个老客户私下问我:‘怎么今年你们不搞预展吗?到现在还没动静?德富预展已开始在线预约’,把我听得一愣,先告诉他们预展很快举行,请他们到时一定光临,再去小程序查看,可不就是自去年十月之后再未更新过预展动态。若不是我正好被问起来,发现此事,公司要白白失去多少客户啊?!”
夏琳年资浅,手里负责接待的高端客户有限,故而很看中两个有些实力、年年都参加香江春秋拍的大客户。
拍卖行高端客户有专人接待,提早便将展品图录送至客户手中,方便他们事先了解展品情况,预展期间可以近距离观看藏品实物,对将要进行的拍卖做到心中有底,手中有钱。另有其他多种渠道公布预展信息,以令更多藏家获悉,前来观展。
似今年这样预展即将开幕,图录制作已近尾声,小程序仍未更新预展详情,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她本打算坐回去,想了想实在气不过,“不行!我得去找赵总把事情说清楚!”
说完风风火火下楼寻赵鸣远去了。
有痕放下挎包,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对照特拍图录,查找资料。
等她再一抬头,办公室古董落地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鲍小兰正从电梯里走出来,无比张扬地招呼罗伯特和与她要好的同事一道去吃午饭。
向赵副总告了状总算长出胸中一口恶气的夏琳见不得鲍小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㚭兰妲,走!我请你吃午饭!”
有痕揉一揉伏案工作良久有些酸胀僵硬的后颈,微笑婉拒,“我中午约了吴先生,下次一起罢。”
夏琳恨铁不成钢地轻捶有痕肩膀,“你要多和我们年轻人玩耍!”
有痕被她逗笑,“下次一定!”
“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夏琳仰天长叹。
有痕收拾了办公桌,带上手机,下楼找吴先生。
吴静殊已站在工作室门口等她,见她从安全门处探出半身来,朝她招招手,“来,陪师傅坐电梯下去。我年纪大了,爬不动楼梯。”
有痕从善如流,上前挽了师傅的手,两师徒搭电梯下楼。
“中午想吃什么?”吴静殊问。
“什么都好。”有痕答。
两师徒都不是挑食的人,最后一致决定去马路尽头一间不起眼的苏式面馆吃面。
小面馆同上次赵鸣远请客的本帮菜馆截然不同,只得底楼一开间门面,店堂里拢共才六张饭桌,天气好的时候,门外人行道上还另支了四张小圆桌。面馆一年四季根据四时不同而推出定制菜单,春天的三虾面,盛夏的大肉面,深秋的蟹粉拌面,寒冬的红烧羊肉面……是不少老饕吃面首选之处。
有痕与吴先生走到面馆,店里已坐满食客,只有摆在人行道上的小圆桌还有两个空位。
两人也不嫌与人拼桌挤逼,在空位落座,有苏音浓重的伙计前来服务。
“两位阿要吃点啥?”
“二两三虾细面,宽汤免青重浇过桥。”
“二两虾籽阳春面,宽汤免青重浇。”
两师徒报上各自点的面,伙计连笔都不用,只管回身往店内扯高喉咙,“二两三虾细一碗,宽汤免青重浇过桥;二两虾籽阳春一碗,宽汤免青重浇!”
店里头有人应一句“晓得叻!”,伙计便走开去服务其他客人。
两师傅坐在路边小圆桌旁,五月中旬的风吹在身上,有一丝丝凉爽。同桌的食客埋头大口吃面,前前后后“窸窸窣窣”吸面的声响,与不远处江面上轮船经过时鸣响的汽笛声交织在一处,是最有烟火气的交响曲。
“这周六有没有时间?”吴静殊问爱徒,“没有其他安排的话,陪我参加一个私人藏家举办的艺术沙龙?”
有痕在吴静殊眼里,除了为人内向,不善言辞,简直无一不好。以前有痕跟着她学书画鉴定、做征集部文员,敏于行而讷于言还算不上缺点,可真要想在拍卖师这一行做得长久,光有丰富的知识储备还远远不够。
吴静殊有心带爱徒多出去见见世面,锻炼、锻炼口才。
有痕想起早晨母亲发来一句语焉不详的私信,叫她周末回去一趟,有事。
“没什么安排。”她轻轻对师傅说。
母亲叫她回去,要么是为上回她没给凌珑面子而痛斥她一顿,要么是对她提出些教她左右为难的要求,有痕不想回去看母亲脸色,打算得空致电问候一下,顺便听听有什么事。
这些年母亲与她的关系一直僵持,没有进一步恶化,全因她坚持搬出去独居,避免同母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日久天长,矛盾激化,早晚她会忍无可忍,同母亲大吵一场。
现在这样,两母女隔三两个礼拜见一面,大多时候彼此都维持体面,相顾无言,也并无不好。
“去参加艺术沙龙,事先要做什么准备?”有痕问师傅。
“不用准备什么,与我同去就好。”吴静殊摆摆手,“到场都是些艺术爱好者,大家交换收藏鉴赏心得罢了,你多与他们交流,同一件作品,往往能自不同角度欣赏解读。”
两师徒说话的工夫,一口浓重苏音的伙计一手托举一个大托盘,从店堂里走出来,在桌椅之间灵活穿梭,嘴里高声唱喝:
“七号桌两位老面孔,二两三虾细一碗,宽汤免青重浇过桥;二两虾籽阳春一碗,宽汤免青重浇!来叻!”
等他唱完,两碗面刚好送到有痕师徒面前。
“两位请慢用!”伙计把托盘往腋下一夹,挂在臂弯的白毛巾朝肩膀上一甩,转身走开,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
吴静殊从筷笼里抽出两双尖头竹筷来,自随身背的孔雀蓝缎面苏绣小链条包里取出酒精棉片,细细地将两双筷子擦拭一遍,这才将一双递给有痕。
两碗面都是典型苏式红汤面,汤头宽,面条整整齐齐浸没在红色清透的汤底里,形如龙脊,有痕的那碗面上头撒着厚厚一层深褐色虾籽,被滚热的汤头一蒸,虾籽的鲜香联同猪油的香气,扑鼻而来。
吴静殊的三虾面浇头另盛在一只白瓷碟子里,虾仁粉嫩,虾脑金黄,虾籽深褐,三种颜色热热闹闹地堆叠在瓷白的碟子里,似一副淡彩写意画。
她端起碟子,把浇头往有痕面碗里拨。
“师傅!”有痕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一大半三虾浇头铺陈在她的面碗里。
吴静殊慈爱地笑起来,“我哪里吃得掉这么多?你替我吃掉一点,不要浪费。”
有痕微微垂睫,将所有情绪都掩在眼帘之后,伸筷搛起一撮面条,连虾脑虾仁虾籽一道送入口中。
小小一爿面馆,生意好得自有道理。
清透油亮的红汤鲜中带甜,浓而不腻,三虾香滑鲜嫩,面条软硬适中,爽滑筋道,一口面落肚,热腾腾、暖洋洋,通体舒泰,工作一上午带来的紧张疲惫统统烟消云散。
有痕几乎要为之叹息。
两师徒埋头吃面,再无人说话。
第12章 临江风徐三虾面(下)
吃完面,有痕去店里会了钞,挽住师傅的手臂往回走。
中午时分,日头有些猛,但两师徒并排走在绿荫如盖的滨江步道上,倒也不觉得晒。
吴静殊细细和有痕分析早晨徐女士送来的杂记与信函。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要看对什么人而言。送典当行,真是一钿不值两钿,不值当。送拍卖行,在征集部就遭淘汰,若不是遇见你,都没机会到我眼前。”
两师徒微微放缓脚步,一个讲话慢语轻声,一个侧耳认真倾听,阳光自树叶缝隙洒落,细碎地撒在两人身上,优雅温暖,吸引路人目光而不自知。
有手持专业相机的异国中年男子连连按动相机快门,直拍了十几张照片,才快步凑近有痕与吴静殊,用一口流利汉语同师徒二人打招呼。
“两位美丽的女士中午好!我是奈吉尔·贝克,职业摄影师,这是我的名片。”光头摄影师奈吉尔递上名片,“两位并肩漫步在林荫下的身影简直如同乔治·贝劳德的油画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奈吉尔眼里闪着赞叹光芒,“请一定允许我将两位的街拍发布在我个人的社交平台账号上!”
他放下相机,任相机挂在脖子上,双手合在胸口,做出“请求”姿态。
有痕微微垂头去看师傅,吴静殊沉吟。
光头奈吉尔捧起相机凑到她跟前,“您可以看过照片再决定,两位女士真是美得不可思议!”
相机显示屏中,吴静殊个子娇小,银发如雪,随手绾一个圆髻,以一根绿檀如意簪固定在脑后,穿一件藕荷色斜襟半袖宽松丝麻上衣,搭一条秋香色过膝铅笔裙,配杏色软底羊皮芭蕾舞鞋,臂弯里勾着一个孔雀蓝缎面绣花链条包,是个再优雅又时髦不过的老太太;有痕生得高挑纤瘦,黑色长发低低扎在脑后,珠灰真丝衬衫搭配黑色吸烟裤,黑色小牛皮半口鞋中和了真丝的柔软与安哥拉山羊马海毛的挺括,手腕上挂着一只老花手包,低调内敛又不失专业气质;吴静殊眉眼柔和慈霭,有痕沉静从容,眼角一抹红痕上正落着一簇光影,像光与叶印就的纹身,为她平添一丝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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