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绣师们由于年龄原因相继退休、辞世,机器绣花逐渐取代手工,成为绣花厂的主要业务,本就技术难度大,习艺、制作周期长,成本高昂的浦绣,技艺传承逐渐后继乏人,年轻人肯学习钻研浦绣的越来越少,继承老祖母精湛浦绣技艺的安女士因此进入绣花厂领导视线,由尚未退休的老绣师牵头,安女士和另两位绣工加入,一起成立浦绣生产组,承袭浦绣技艺。
安女士生得极美,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老师傅尤其爱带上她进学校到社区去宣传推广浦绣,也正是因此机缘巧合,认识了在文化馆工作的陆広植。
两人结婚 ,生下有痕,安女士彼时年轻,全幅精力放在工作上,很没有当母亲的自觉。等女儿大些,在丈夫陆広植指导下学画也似模似样,颇具天赋,安女士很是欣喜了一阵,觉得自己的浦绣技艺将来后继有人。
可真到有痕坐得住拿得了绣花针的年纪,安女士没几天便沮丧地认识到,会画画,不见得就一定会绣花。女儿书法绘画上的确天分非凡,可惜并未拥有一双能绣花的巧手。
安女士大失所望,从此更是全心全意投入到浦绣创作中。通过她的努力,浦绣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多个国际性展会上大放异彩。安女士趁热打铁,建立个人浦绣工作室,在创作浦绣精品的同时,还招了几名徒弟,悉心教授浦绣针法技艺。
安女士对几个徒弟视若亲生,反而对有痕十分冷淡。
陆広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女儿和她碰也不碰一筷子的酿田螺,有心缓解妻子女儿之间僵硬的气氛,低声问妻子:“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总是不接?”
“你还不了解我?”安女士搛起一只田螺,乜斜丈夫一眼。
“老师工作时喜欢将手机调成静音,免得忽然响起的铃声影响心神,导致下错针,破坏绣作。”凌珑细声细气地替她补充,“不是有意拒接师公您的电话。”
“你师公又不是小气的人。”安女士话里有话。
有痕失去继续作陪的耐心。
说是来过母亲节,一家人吃顿饭,可一桌四人,她最像外人。
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时间不早,我明天还要上班……”
“呦呦……”陆広植不由得有些着急,转头看一眼妻子,“安欣!”
安女士无动于衷,倒是在座的凌珑有些不忍地急急描补,“呦呦姐,师傅一直十分惦记你,前几天还念叨说你去天山旅游,那边忽然降雪降温,不知道你带够衣服没有……”
有痕笑一笑,“多谢关心。我路上开车还要个多小时,你们慢用。”
有痕走出小饭厅,倏忽顿住脚步,“对了,书房里那套《明清杂记》我带走了,我看里面每一幅插图都被涂改得面目全非,想必是已经都看完了,不需要了罢?”
有痕自回廊栏杆转角处捧起书函,径直向外走,将那一室明光留在身后。
小饭厅里,凌珑实实在在地尴尬起来,“师傅、师公,我前段时间想为设计新花纹找灵感,从书房里借了那套书,我不知道那套书是呦呦姐的……”
“一套书而已,她喜欢,你再买一套赔给她好了。”安女士嘴硬。
三个人哪里还有心思吃喝谈笑?
一顿饭不欢而散。
凌珑寻机告辞,安女士打起精神与她道别。
一俟爱徒走出视线,安女士一张脸便耷拉下来,面沉似水。
陆広植一边收拾满桌残羹冷炙,一边埋怨妻子:
“呦呦大了,母亲节回来陪你吃饭,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劈头盖脸批评她。”
“我哪有批评她?”安女士死不承认。
“今天这桌菜,菜单是我拟的,”陆広植放下手中汤碗,“可呦呦四点到家,水都未喝一口,便帮我挑田螺肉、洗菜、切菜……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
安女士张了张嘴,最终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陆広植叹息,“当着呦呦的面,你对小凌和颜悦色,反而对呦呦百般挑剔,你教女儿怎么想?”
“我——”安女士一噎。
“再说呦呦的书,小凌当时借走,我不知情,你应当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提醒小凌好好爱惜?”
“一套书罢了,她用得着为一套书冲我大发雷霆么?”安女士想不通。
“若你放在陈列室的绣品被呦呦随便拿去借给旁人,还回来时脏污毁损,你不同她发急?”陆広植疲惫地问。
“那能一样吗?”安女士瞪大眼睛,“我倾注了多少心血在上头!”
“不一样吗?”陆広植叹息,“老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端起餐桌上的碗盘,送回厨房,把空间留给妻子。
安女士坐在冷冷清清的小餐厅里,望着一盘只吃了三只,热气散尽,浓油赤酱的汤卤上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猪油的酿田螺,仿佛满腔赤忱已冷。
她心里有丝烦躁。
这时陆広植拎着一只大帆布袋返回小餐厅,直直递到她眼前。
“你自己看!”语气里有些隐忍的火气。
安女士接过环保袋,左右扯开磁吸搭扣,方方正正的帆布袋里,一个二十五寸大相框跃入眼帘。
安女士本能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原木相框左右两边,从布袋中取出。
色彩浓烈艳丽到炫目的绣像一点点展露在她眼前。
相框中框裱着的人物绣像尺寸略小,穿一身华丽繁复民族服饰,怀抱琵琶,侧身当风而立,衣袂被风拂起一角,脚边一头小小羔羊,背景是绵延起伏的苍山,四周装饰着富有民族特色的软花纹,浓郁西域风情与中原文化相碰撞,教人不忍释手。
“这针法、构图、用色!这是……”安女士以一只手轻轻抚摸相框表面,然后欣喜地抬头望向丈夫,“这是以五彩毛线绣制的江都公主绣像?你从哪儿得来的?”
她一直想要搜罗民族刺绣精品,只是有收藏价值的绣品,不是已被博物馆收藏,就是流失海外藏家手中,很难找到像这样一幅既有鲜明民族特色又有文化内涵、保存完好的绣作。
想不到丈夫竟替她寻到一幅!
“不是我,是呦呦。”陆広植坐到妻子身边,“安欣,虽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你对呦呦的态度,实在要改一改了。”
安女士眼帘低垂,默默注视手中的绣像,不语。
第7章 旧宅深弄金丝卷(上)
“陆小姐,早!”当有痕停妥车,走进拍卖行浦江分公司,门口保安微笑着一边替她拉开门,一边同她打招呼,
“早上好,小祝。”有痕回以微笑。
拍卖行一日三班的保安,出自雷霆保全公司,大部分是退伍军人,往门口一站,肩宽背阔,身形笔直挺拔,目光明亮敏锐,教人一见便生出安全感来。
前台接待笑盈盈的,“㚭兰妲度假回来了?玩得可开心?”
“有幸在五月碰到十年一遇的大雪,体验了‘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生活,不虚此行。”有痕从随身背的大挎包里取出一只小盒子递给前台,“不巧遇上暴雪,许多计划不得不取消,没来得及多逛多看,只匆匆买了些小纪念品,阿曼达你不要嫌弃。”
阿曼达接过小小红丝绒盒子,打开盒盖,不由得轻呼,“好漂亮!”
一对纯银耳钩静静躺在黑绒垫上,小巧银坠子打造成圆形,镂雕成太阳图案,中间镶嵌着细巧圆润的绿松石,古朴又充满丝路风情。
“谢谢陆小姐,我很喜欢!”阿曼达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来。
有痕摆摆手,走到大堂一侧安全通道口,刷卡推门走楼梯上楼。
阿曼达兴致勃勃地把耳垂上的米粒钻石耳钉取下来,戴上有痕送的耳钩,左右摆动脸庞,问保安小祝,“我戴好不好看?”
阿曼达长发披肩,脸颊两侧头发掖在耳后,露出雪白小巧耳垂,绿松石耳坠在白得近乎发光的颈侧轻轻摇晃,教小祝看得黝黑的脸一红。
“好看……”
阿曼达得到满意答复,嘻嘻一笑,“我来公司也将近一年了,每次看到㚭兰妲上下楼都是爬楼梯,她不觉得累?”
嘉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浦江分公司位于浦江西岸滨江一条幽静小马路上,解放前由匈牙利建筑大师设计建造,有十层之高,内设同属古董级别的老式拉门电梯。古色古香的铸铁推拉门轿厢空间不大,承重有限,但仍能正常运转,上下十分方便。
“你那时还未进公司,所以不晓得,”小祝想一想,同阿曼达讲古,“有一回运来八件琉璃大师制作的琉璃珍品,当时参与拍品征集和预展的拍卖师凯特琳一起去现场开箱,手对手移交其中一件琉璃佛首像时,不慎失手,将估价五百万的古法脱蜡琉璃佛像砸得粉碎……”
“啊!”阿曼达掩嘴低呼。
“后来凯特琳承认她当天由于电梯故障,不得不从十八层走楼梯下楼上班,匆忙赶到公司后仍有些体力不支,一时脚软心慌手抖,故而没能接稳拍品。”小祝倒能理解那种超负荷训练后,四肢酸软,抬手拿瓶水的劲儿都没有的无力感,“虽然有保险公司赔偿损失,但凯特琳的职业生涯也因此结束。”
小祝隐约听说凯特琳后来转行做了保险经纪人,凭她拍卖行的从业经验和练就的好口才,业绩出奇好,据云常常拿她不慎砸碎拍品获保险公司巨额赔偿的事做例子,现身说法。
阿曼达描摹着埃及艳后式眼影的明媚大眼轻眨,“那同㚭兰妲有什么关系?”
“㚭兰妲当时作为鉴定部的助理,恰巧在场。先安抚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傻眼的凯特琳,随后帮忙维护现场,等待保险公司前来定损。”小祝回忆当年那场在本公司甚至整个拍卖行业内都堪称轰动的事故,“凯特琳离职,㚭兰妲顺理成章被公司提上来,她也从那时坚持每天走楼梯上下班。”
“原来如此。”阿曼达轻拍胸口,“我还一直以为㚭兰妲有幽闭恐惧症。”
小祝闻言笑起来,“你想太多了。”
被前台可爱的阿曼达误以为有幽闭恐惧症的有痕走进办公室,一路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一路分发小礼物。
嘉宝公司所在这座解放前建成的大楼,最初设计是为大学所用,是以空间巨大,每层都宽敞明亮。九楼整层都是办公区,普通员工在开放式区域办公,寻常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办公室关系氛围颇友好。
同事们接过各有特色的小纪念品,笑嘻嘻同有痕调侃。
“十天不见,㚭兰妲你还记得我们啊?”
“㚭兰妲好似晒黑一个色号,边疆的阳光是否格外炽烈?”
“我观㚭兰妲,脚步轻盈,春色满面,掐指一算,定有艳遇!”有女同事扑到有痕肩膀上,“速速招来!”
此言一出,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区激起一片笑声。
有痕本要递出去的扁丝绒盒往回一收,“礼物都堵不住你的嘴,那算了!”
“不不不!”女同事一把抢过有痕手中扁盒,打开盒盖,取出里头银掐丝手镯,往手腕上一套,那银掐丝手镯只得婴儿手指粗幼,却以银丝细细弯转曲折,形成极繁复精巧的几何图形,有种复古华丽的美,教女同事爱不释手。
“礼物再加一杯奶茶,便可令我收声!”女同事尤不罢休。
“我们也要喝奶茶!”同事们此起彼伏地应和。
古董电梯缓缓自楼下升至九楼,“叮”一声电梯停靠,铸铁拉门被人缓缓拉开,有人自电梯内走出,笑问:
“谁要喝奶茶?”
来人四十左右年纪,黑发微卷,浓眉朗目,穿一身得体黑西装,见人未语先笑,看起来亲和力十足。
办公区众人见他,纷纷问好。
“赵总,早!”
“赵总来得正好!”活泼女同事夏琳状似无意地以戴掐丝手镯的手轻撩长发,“㚭兰妲销假回来上班,我们正叫她请客喝奶茶。”
年轻的分公司副总裁浅笑,声音清雅,转头看向有痕,“哦?可有我的份?”
“见者有份。”上司发问,没有也得有,有痕䀹同事一眼,又自挎包里取出一只皮套双手递给赵总,“小小纪念品,您别嫌弃。”
见惯各色古董的赵鸣远眼里有笑意流淌,接过皮套。
皮套子一掌长,三指宽,以小羊皮鞣制,带着动物皮革特有的光泽气味,边缘以两枚银扣固定一条皮绳,套口以抽绳系紧,入手微沉。
夏琳一下子趴回有痕肩膀,眉眼里满是催促,“赵总快拆开来看看,㚭兰妲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
赵鸣远顺势解开小羊皮套子的抽绳,一点点褪去皮套,露出里头一柄牛角柄割肉刀来。棕红色牛角被打磨得光滑油润,微微透亮,嵌着大马士革钢折叠锻打的刀身,刀尖微微上挑,刀身上的波纹有粼粼冷光闪过。
“好刀!”连不谙此道如夏琳,都忍不住轻叹。
赵鸣远轻轻将小刀推回羊皮套内,扬睫朝有痕颔首,“谢谢,我很喜欢!”
“收到称心如意的礼物,赵总没什么表示?”夏琳继续偎在有痕肩膀上,问。
“今天中午请大家吃饭,见者有份。”赵鸣远挥一挥手中羊皮套子,一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等他走得略远,夏琳在有痕耳边叹息,语气梦幻:
“赵总年轻有为,英俊倜傥,偏偏待人又如此周到和气,教人如沐春风。”
有同事戳破她周身的粉色气泡,“你不要发痴,赵总有妻有子,婚姻幸福美满,从不与女同事单独相处,别做梦了!”
夏琳回头瞪眼,“许他们男生看见美女两眼放光吹口哨打响指,不许我们女生欣赏男色吗?”
“许!怎么不许?楼下鉴定评估工作室新来一位鉴定师助理,年轻英俊,有八块腹肌,约好周末一同唱歌,你去不去?”
“去!当然要去!算我一个!”夏琳立刻调转方向,走到同事办公桌边,“有没有照片?先鉴定一下!”
男同事闻言,调侃,“喂!不要歧视我们一块腹肌的中年男人啊!”
办公室里笑闹一阵,渐渐归于平静。
有痕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收取内部邮件,查看一周行事历,了解她请年假这一周里的工作进度。
有高挑貌美女同事走到有痕桌边,敲敲桌面,“啪嗒”一下撂下厚厚一本图录,“这次‘丝路遗珠——民族瑰宝’特拍征集的拍品图录资料,你放假几天我已看得滚瓜烂熟。既然赵总说在你我之中选一个人主持拍卖,那我们就公平竞争罢!”
有痕抬起头,朝女同事微笑,“谢谢你,伯纳黛特!”
本名鲍小兰的女同事“嘁”一声,“免得到时候你说我欺负你,胜之不武。”
她一甩狂野卷发,拧身回自己办工桌去了。
夏琳脚尖点地,靠背椅无声地滑到有痕左近,“哇!伯纳黛特气焰这么嚣张?㚭兰妲加油!你可不能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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