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脸上欢快的笑容一点点隐没,消失在伤心的眼神里。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快乐的事也好,伤心的事也罢,女儿很少——不,不是很少,是再也没有拿来同她分享。
有痕没打算同母亲深聊男朋友的家世,她取过放在八仙桌上的纸袋,打开来,将出院时医生开的药一样样摆在桌面上。
“马教授说您这次额骨头高,晕厥不是脑梗造成的,”有痕对照出院注意事项清单,一项项看过去,“但高血压造成的脑血管痉挛也要引起重视。今后要避免焦虑急躁、紧张压力,清淡饮食,适当运动。”
有痕将早中晚需服用的药物拍照,标注剂量和饭前还是饭后服,发给父亲。
“要按时服药,不能教姆妈像以前那样,为了绣一幅作品废寝忘食,在绣绷前一坐就是几小时,得给姆妈设一个闹钟,每隔一段时间起来走动一下。”
“好好好,我拿支笔记一下。”陆広植戴上老花眼镜,从八仙桌抽屉里拿出纸笔,认认真真地把女儿交代的事项都写下来。
安女士不死心,“你和小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有痕睫毛轻垂,微微出神。
她见过傅其默在他的工作室里全情投入修复时的状态,
年末在一幢即将爆破拆除的废弃校园建筑里,工人发现两文件柜的稀有文献资料,学术界认定其中一些极具研究价值,组织文物修复专家抢救性修复。作为本埠最年轻也最有古籍书画修复经验的傅其默也在其中。
对着那些脆弱甚至残破的纸张,每一道皴裂,每一丝细痕,每一页斑驳泛黄的故纸,在他眼里都似承载着诉不尽的光阴故事,道不完的世事变迁。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而小心翼翼,仿佛修复的不仅仅是一张纸、一本书,而是一座藏着无尽秘密的宝藏。
那样的傅其默教有痕动容,令她想努力成长,追赶逆着时光不断前进的他,成为能和他势均力敌并驾齐驱的同行者。
赵鸣远的提议无疑让她动心,可是才开始不久的恋情和母亲的忽然病倒,使得有痕踌躇迟疑,裹足不前。
与母亲的关系再紧张别扭,有痕也做不到无视母亲的健康,去国外接受为期一年的培训,更何况还有热恋中的爱人。
在人生的岔路口,有痕一时纠结,犹豫迟疑。
傅其默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祖父电话,教司机稍微加快速度,驶往别墅。
见到孙子,傅骧开门见山,“听说小陆的母亲病了?”
他虽已退休,闲时莳花弄草赏玩古董,但对于浦江文化界的消息,还算灵通。
安欣浦绣工作室里新生代挑大梁的绣师集体跳槽另立门户的新闻,他很快便从收藏老顽童群里知道了。
他的孙子正与浦绣大师安欣的女儿交往,并非秘密,不少藏家老友都含酸带羡地恭喜过他,这时候风闻安女士被孽徒气得晕倒入院,也纷纷来同他打听消息。
不是他们心性凉薄,实在是作为浦绣非遗传承人,如果安女士从此因身体原因收针,那她的作品往后只会越来越值钱,趁现在价格尚未水涨船高收藏还来得及。
傅骧不由有些担心,又听助理说小傅先生下午调用了家里的司机和那辆罗尔斯罗伊斯,便有心叫孙子来,当面问问情况。
“陆伯母病情不算严重,主要还是高血压引起的血管痉挛,导致昏厥。”傅其默坐到祖父身边,“医生交代按时服药,注意饮食,控制血压,定期随访,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傅骧点点头,有感而发,“人上了年纪,最怕受气。”
“您这里,谁敢给您气受?”傅其默握一握祖父老人斑丛生的手。
老爷子斜睨孙子。
傅其默按胸,“我吗?”
“都同小陆住到一起了,为什么不经常带她回来吃饭?”傅骧不满,“其献、其泠都已成家,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傅其默一时竟不知道该先回答祖父哪个问题好。
他想起他在工作室全情投入工作时,她在一旁随手画的活灵活现的圆脸大猫,而养在工作室里的橘猫,就骄矜地蹲守在她脚边,不时拿尾巴扫过她的脚背,偶尔“喵”一声轻叫,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她会微笑,伸手在猫头上摸一把,继续作画。
有那么一刹那,他希望这一幕时光永驻。
但——
“有痕,有自己的生活。”他认真注视祖父双眼,“她有自己的工作,未来大抵也不会像献嫂那样放弃自己的事业,成为全职太太。我也不希望她为了迁就我而舍弃她毕生追求的梦想。”
傅骧先是一怔,随即抚掌而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傅某人的孙子,有眼界,有胸襟!”
傅其默失笑,“您老夸我,还是夸您自己?”
老爷子大力一拍孙子肩膀,“你既这样想,那就好好待小陆,不要她沉迷工作,你就觉得受了冷落。”
第54章 爱的放手香槟酒
当三月的春风拂过浦江两岸,吹散寒冬湿冷的水汽,林遂韬忽然问起,“嘉宝的迈克·赵私下问我,是否你们家不放心小师叔前往总公司培训,怕这一年间你们感情生变,所以小师叔才一直没有回复他,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迈克·赵?
“赵鸣远?”傅其默微讶,“什么机会?”
林遂韬一看他表情,顿觉意外,“你不知道?!”
傅其默摇摇头。
林遂韬一拍自己额头,“小师叔忍功了得!我多什么嘴?!”
傅其默垂眸回想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随后朝老友微笑,“谢谢你告诉我。”
林遂韬忙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我什么都没说!”
有痕下班回到临江苑,门禁系统读取她的车牌,缓缓抬闸放行。
小区花园里有年轻母亲带着孩子学步,幼儿胖乎乎,一步一摇,年轻的妈妈蹲在前头不远处,冲宝宝轻轻拍手,等幼儿跌跌冲冲扑进怀里,便一把抱起来,在他脸上频频亲吻,惹得他“咯咯”直笑。
那种母亲与孩子之间天然亲密的快乐令有痕为之微笑。
停妥她的小车,有痕捧着一摞书刷卡上楼。
她今天售出一尊元末白釉观音像,虽然不如明代德化窑大师何朝宗款白釉观音像那样有着近乎白玉般完美的质感,但已隐隐有了明代瓷佛造像风格雏形,既有神佛的威严庄重,又有吴带当风的柔婉优美。
买卖双方都对价格表示满意,有痕也为这尊白釉观音能寻到一个懂得欣赏它的藏家而感到高兴。
下班时赵鸣远在办公室遥遥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问她考虑得如何的意思。
他给她的一个月期限将至,有痕在烦事缠身的母亲、事事以她为重的恋人和出国培训之间,做出了选择。
母亲安欣的工作室与凌珑和几个意欲另谋高就的绣师之间的拉锯战还在持续,当安女士放下师徒之情,不再以师傅的身份看待凌珑,她性格之中冷淡无情的那一面便占据上风。
律师当然以安欣为代表的工作室的利益为重,凌珑自然不甘示弱,一边花重金租场地装修务必要把她自己的工作室风风火火地搞起来,一边挑动其他绣师寻找一切可能着手的角度,要求在过往刺绣作品中的署名权。
这件事中最令安女士难过的,倒不是爱徒自立门户,而是小叔子陆広林和弟妹以及侄子陆皓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出资支持凌珑开设工作室。
在利益面前,亲情算什么?这认知教安女士伤心。
相对的,她对女儿的态度软化下来。
到头来,还是老公女儿最贴心。
老公精心料理三餐,督促她按时吃药,陪她饭后散步,女儿找来大量善本画册、刺绣精品拍卖图录,丰富她的浦绣图库。
安女士又忙碌起来,搜集浦绣传承留世的绣品,打算将筹备已久的浦绣和少数民族刺绣双展办起来。
不再以指导培养凌珑为己任,而将生活重心转移到其他事上,对于母亲这种忙而不累的状态,有痕乐见其成。
一切都很好。
有痕扫指纹开门进屋。
迎接她的是一室暗沉静寂。
空间宽敞开阔的大平层直面浦江,透过玻璃幕墙,冬末初春的傍晚映入眼帘:彩灯闪烁的游船缓缓驶过,在江面上拖曳出迷离倒影,如同虚幻的水中宫殿,江鸥低飞,贴着水面掠过,追逐船尾翻卷的浪花,远处江天一色,夜幕将垂。
有痕觉得意外。
这个时间,傅其默很少有不在家的。
半疑半惑中有痕扬声道:“开灯。”
室内顶灯应声亮起。
有痕呆立在门口,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目光所及处,她的画作,被一幅一幅挂在画架上,高低错落,大大小小,天山雪景、金沙辟浪、浦江即景、橘猫戏尘,还有她醉酒时画的傅其默的人像……如同一场属于陆有痕的个人画展,陈列在她眼前。
有痕将捧着的书信手放在门边壁龛中,难以置信地半捂了嘴。
傅其默从画架后头闪身出来,走向有痕,冲她伸出手。
“有痕。”
“傅其默!”有痕扑进他怀里。
他拥抱她,亲吻她,将她从她的画作前引至客厅一隅。
那里放着一张方桌,上头摆着一大捧向日葵,色若金辉,生机勃勃,一旁立着一幅小像——简拙的笔触,勾勒出她埋头作画的样子,还有两杯冒着细泡的桃红色香槟酒。
有痕转头望向傅其默。
他英俊挺拔如同初见,眼里有粲若星辰的明光。
“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有痕?”他伸手,温柔抚摩她眼角的红痕。
有痕用力摇头。
没有!这样就很好!
傅其默轻轻叹息。
这傻姑娘!
“小时候,我说我要学文物修复,家里除了祖父,无人支持。”他抱紧了她,“走一条不受家人认可的路的艰辛,我深有体会。”
有痕将面孔贴在他胸口,只想这一刻到天长地久。
傅其默的手指在她颈侧流连,“到现在,我仍愿意去接触和书籍字画修复相关知识,尽一切可能学习掌握新的修复技巧,如果有机会去国外博物馆进行为期一年甚至更久的交流,我会毫不犹豫地前往。”
有痕蓦地自他胸口抬起头来。
傅其默垂首,双手捧住有痕脸颊,“去追逐你的梦想罢,我的姑娘!”
他顿一顿,“不过,去追梦之前,答应我一个请求——”
傅其默伸手从向日葵花束中取出一个小小蓝丝绒锦盒,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枚仿若冰晶的钻石戒指,“——嫁给我!”
望着晶莹剔透火彩四溢的钻戒,有痕泪如雨下。
五月末,有痕飞赴总部,参加为期一年的培训。
林遂韬与梁如诗夫妇与傅其默一道至机场为有痕送行。
梁如诗拖有痕到一边,嘀嘀咕咕传授遇到突发状况时的小经验。
“你放心,我一有空就会飞过去看你!”梁如诗拍胸脯。
“阿姨的身体……”
“家母健康状况稳定,已开始为程若栋物色联姻人选,”梁如诗幸灾乐祸,“程若栋吓得不敢回家,打电话给老林叫救命!”
她瞥一眼站在不远处与傅其默交谈的林遂韬,“倒是令堂,这次如此痛快,支持你出国培训,没想到!”
“家母大概从凌珑一事意识到,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哪怕是出于好心,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
凌珑去意已决,与安女士师徒决裂,另立门户已成事实,安欣浦绣工作室元气大伤,但根基还在,浦江浦绣这块牌子,终究是安女士的名头最响亮。
“你们就这么静悄悄地订婚,谁也不通知?”梁如诗捉起有痕的手,再一次就好友与傅其默没有通知亲友便订婚一事表达不满。
有痕微笑。
傅其默说,订婚并非要约束她,而是想让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是认真的,如果她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还愿意接受他这个不怎么浪漫也不太懂得玩乐的男人,那将是他的荣幸。
另一头,林遂韬恨不得抓住老友两个肩膀来回摇撼,“你就这么放小师叔走?万一她遇见比你更好的人?或者迈克·赵又接着派她去其他公司学习,一去数年?”
傅其默回首凝望有痕,“你不懂。”
有些人的爱,是即便折断爱侣的翅膀也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的霸道,而有些人的爱,是看着心爱的人步上全新的路途成为一个更好的她的温柔。
“再说——”他朝林遂韬微笑,“我今晨刚收到都会博物馆的邮件回复,作为浦江博物馆书画修复顾问,我将赴都会博物馆参加古画装裱修复交流,为期一年……”
林遂韬不等他将话说完,抬手在他肩膀捣了一拳,“老奸巨猾!亏得我还替你和小师叔跨洋异地恋能否维系担心!”
傅其默生受了老友这一拳,面不改色地在候机楼提醒登机的广播声中走向毫不知情的未婚妻。
未来在前,岁月在后,我将逆流而上,追寻你在光阴深处的脚步……
(正文完)
第55章 番外:Everything I do
阳光自窗外洒进房间里的时候,有痕已经起床。
公司在上城临近总部大楼五个街区的老式公寓里租了一间带独立煤卫的小套房。小小套间临街,马路对面就是城市森林公园,清晨四、五点钟各色鸟鸣此起彼伏,叫声轻快欢悦。
有痕每天在鸟鸣声中醒来,洗漱之后为自己做一份培根煎蛋搭配烤得金黄酥脆的切片面包,不大的房间里满是肉与蛋经高温与油脂相遇后产生的奇妙香气。
吃过早饭,有痕会站在阳台上,对着这座以繁华著称的城市,画下它经风历雨始终风流前卫的线条,画下穿过都会公园的风、流经葱郁深林的河、透过茂密枝叶的光……
临出发前,有痕向牧老汇报了自己将要出国培训一事,也向老师保证,必不会丢下绘画的功夫。牧老全力支持她走出去,去经历,去观察,去体会。
“只有见过山海,才知其巍峨广阔。”牧老肯定她,“你那幅天山雪景,画得很好,盖因你亲眼见过,并非闭门造车。”
获得老师的支持与认可,有痕心中大定。
前来培训的第一个月,她在忙碌中度过,既要熟悉全新生活环境、适应英语交流,又要融入总部企业文化,接受高强度工作。
除了迎接新同事的派对上,同事们以一种轻松惬意的态度调侃她和鲍小兰,称大中华区今次来的同事都是美人,将总部的人均颜值提升至新高度,其余时间里,总部望眼过去,全都是工作狂人。
有痕在短短一个月内见识到了这座繁华都会内的新贵们是怎样在抛洒挥霍金钱的派对上、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谈论他们收藏的艺术品、交换对新兴艺术家的看法,并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买下他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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