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想坐起身来,有痕忙站起来走到床头,帮母亲把病床摇高。
人半躺半坐,安欣觉得稍微舒服些,脑海一点点恢复清明,晕倒前与同事的视频通话、被最信赖的徒弟背叛的愤怒伤心等等悉数回笼,她却连生气的力道都使不上,只觉得心灰意冷。
“您好好休息,不相干的事,暂时不要管它。”有痕怎会不知道母亲的要强,“爸爸和我会处理。”
安欣苦笑,缓缓闭上眼睛。
等陆広植从家里取了替换的衣物用品返回医院,急诊检查报告也相继出来。
有痕留父亲在留观室陪伴母亲,自己和傅其默去办公室与医生进一步沟通。
“病人血压有点高啊——”医生指指报告但,又将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片子往灯箱上一插,指出两处区域,“这里有两处边界不清,密度稍微有一点点低,要进一步检查以排除脑梗阻的可能。”
脑梗——
这两个字在有痕脑海里轰然响起。
“现在已为病人采取紧急静脉滴注治疗,”医生见多了病患,态度十分冷静沉着,“她症状还是比较轻微的,送医又及时,不会有事的。等上午门诊医生上班了,再送她去门诊看一看,放心罢。”
有痕自医生办公室出来,整个人浑浑噩噩。
傅其默实在不放心她,将她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先在这里观察一夜,明早我们送伯母去最好的三甲医院,我现在就去安排。”
“谢谢你!”有痕伸手抱住他的腰,强迫自己不要慌乱失措。
“你陪伯父,我去打电话。”
两人在留观室门口暂时分开。
傅其默走到外头走廊避风角落,将新婚夫妻吵醒。
电话彼端传来林遂韬惺忪未醒的声音,“喂……”
“陆伯母忽然晕倒,现在人在医院,我记得你认识哪位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麻烦帮忙安排一下。”
“陆伯母……陆……”林遂韬迷迷糊糊,猛然一惊,“小师叔?!”
“是。”
林遂韬看一眼床头钟,“我马上联系,七点给你电话。”
挂断电话,他转头看到拥着被子坐起来的妻子,从彼此眼中看到事态的严重性。
上午七时十五分,一辆救护车载着陆広植与安欣父亲,行驶在通往浦江市最好的三甲医院的路上,傅其默驱车带着有痕跟在救护车后头。
七时四十五分,救护车停在医院门诊大厅门前,护工将安欣移至推床上,送她进入住院部。
陆広植一直陪在妻子身边,有痕跑上跑下挂号付费办理住院手续。
八时整,医生查房,胖墩墩戴一幅黑框眼镜的教授专家带着两个徒弟走入病房。
“十九床住进来啦?”教授往病床前一站,拿起床头夹翻了翻,“才五十五岁,这么年轻就脑梗?不应该啊!”
又问安欣,“有什么感觉?”
“她……”陆広植想替妻子回答。
“她自己能说话吗?”教授阻止他。
“能……”安欣虚弱地回复。
“能说让她自己说。”教授一挥手。
“头晕、胸闷、心慌……”安欣慢慢地说。
“这些症状,血压升高时也会有。”教授笑一笑,“我看你思路很清晰,讲话也满利索的,不像脑梗。要是因为高血压就大半夜把我叫醒,那可太小题大做了啊!”
他一边笑,一边问,“昨天做了检查没有?片子呢?片子给我看看。”
拿到片子,他举高对着亮处看了看,“这做得不清晰啊!还是得在我们医院再做一次。”
“好的,我们听医生的。”陆広植极其配合,没有不应的。
教授回身交代徒弟,“给她安排一下,尽量今明两天把检查都做了。”
说罢旋风般地走了。
有痕办完住院手续返回病房,母亲已经被护工推去空腹抽血检查去了。
陆広植催女儿和男朋友回家洗漱换衣服上班,“这里有我陪你妈妈,还有护工在,你们好好的,去上班。”
有痕拗不过父亲,只能同傅其默一同回家,洗漱上班。
有痕这一天班上得有些魂不守舍,公司里为两个去总部学习的名额而暗潮涌动,她却仿佛一无所觉,罕见地一到时间便立刻打卡下班,一刻也不多耽搁。
到得病房,陆広植正在喂妻子吃病号餐,清淡的黄芽菜炒肉丝和黄瓜炒蛋,搭配一碗薄得一眼望得到底的白粥,不太合安欣的口味。
“淡刮刮的,一点也不好吃。”安女士抱怨。
“医生叫你最近清淡饮食,不能吃得太油太咸。”陆広植低声劝慰妻子,“忍一忍,等你身体好了,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那你要烧走油蹄髈给我吃。”安欣提要求。
“好好好,一定烧给你吃!”陆広植趁机喂一口粥。
有痕站在门口,目睹父母之间的你来我往,看母亲已经有力气冲父亲撒娇,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
晚上回到傅其默处,有痕卸下一天疲惫,与他齐齐窝在沙发上。
窗外是浦江冬日寒冷缠绵的细雨,窗内是一片温暖如春的彼此依偎。
“伯母怎样了?”傅其默一下一下抚摩有痕的发顶。
有痕不教他再往返医院与工作室之间,他也深知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不应教病人打起精神应对来访的亲友。
“精气神颇佳,已可抱怨医院伙食,并向父亲提出吃走油蹄髈的要求。”有痕微微笑,以鼻尖蹭一蹭他颈窝,“昨晚谢谢你!”
昨晚安女士从放射科被推出来时,整个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实在吓人。在急诊室吊葡萄糖盐水留观一夜,早晨转送三甲医院,不到二十四小时人已经恢复大半,令有痕放下心来。
“傻女。”他吻一吻她头顶。
有痕抬头,亲吻他的下颌,这温暖的怀抱令她不思进取。
忽然门铃作响,将她想要告诉傅其默的事打断。
傅其默起身前去开门。
开门处,新婚夫妻林遂韬、梁如诗联袂造访。
“有痕!”梁如诗一俟进屋,脱下大衣朝遂韬怀里一抛,便飞奔至有痕身边,一把抱住她,将有痕的脸往自己胸口一按,“可怜的!”
林、傅两人一阵默然,但并没有打扰好友二人拥坐的片刻。
傅其默同老林坐到客厅吧台边,“咖啡?”
林遂韬瞥一眼妻子抱紧有痕的样子,看来一时半刻老婆不会放开手了,遂认命地点点头,“咖啡。”
梁如诗拥抱好友良久,这才放开她。
“伯母没事了吧?怎会突然晕倒?”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还要在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以排除脑梗的可能。”
有痕与梁如诗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将母亲爱徒凌珑从安欣浦绣工作室挖墙脚拉几个年轻有为的绣师跳槽自立门户,安女士猝不及防,遭徒弟背叛,气得昏厥一事,大致说了一遍。
梁如诗听着听着,慢慢坐正身体,双手不由自主来回绞紧波浪长发发尾,放松,又绞紧。
有痕同梁如诗做了十一年同学,十八年朋友,对她紧张时的小动作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微微纳罕:诗诗为什么如此紧张?
她伸出手,轻轻按住好友的手,“诗诗?”
“有痕……”梁如诗反手握住有痕的手,紧捉不放,一向伶牙俐齿的她难得有些讷讷,“有件事……你别怪我……”
一直支棱着耳朵光明正大听壁角注意妻子动向的林遂韬“噌”一下子从吧台椅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沙发跟前,“小师叔,这件事要怪我,不怪诗诗!”
有痕诧异。
整件事至此走向越发怪异起来。
“怪你们什么?”有痕心底隐约有猜测。
傅其默也返回沙发边,坐在有痕另一侧,“贤伉俪打什么哑谜?”
林遂韬自半夜接到傅其默电话,听说陆伯母晕倒,就隐隐觉得事情的前因后果恐怕同他脱不了干系。
刚才完整的壁角听下来,果然。
他伸手抹一把脸,“说来话长。”
“姓凌的一直在陆伯母跟前阴阳怪气地内涵你,我实在气不过,就联合老林,想教她在伯母跟前露出真面目来……”梁如诗鼓起勇气,向有痕承认。
有痕微微张大了嘴,“你们——”
“还有什么比名利更能教一个人彻底撕下自己的伪装?”林遂韬表示一切由他策划,“我同德富征集部主管相熟,私下聚会闲谈,稍微提几句看好刺绣收藏市场前景,对方便闻弦歌而知雅意。兼之嘉宝春季做了一场名家名绣专拍,成绩斐然,德富本来就已经对这块市场心动不已,很快便开始征集藏品。而陆伯母又正好在媒体上接受过采访,新闻里也曾提及国庆献礼作品,自然而然地走入德富征集部视线。”
“但我母亲的作品能否拍出高价,并不受你们控制。”有痕觉看着忐忑不安的好友,轻轻道。
“是。”林遂韬不否认,“我只是找了两个隆美术馆的顾问艺术评论家,在预展时,表达出看好凌珑的作品,但又可惜她并未以个人身份送拍,很可能影响成交价格的意思。又请评论家在新老媒体平台发表了对浦绣的积极评价……”
有痕抿了抿嘴唇,傅其默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我们真的仅仅是想让姓凌的在差距面前心理失衡,无法再继续伪装下去,主动求去,以期凭个人名义送拍,拍出更高的价格。”梁如诗自己刚刚经历母亲重病,一想到是自己和林遂韬逼凌珑现形的计划,导致陆伯母晕倒入院,便深觉愧疚。
有痕直视老友满含内疚自责的双眼,良久,发出一声轻叹,朝好友伸出双手。
梁如诗不管不顾,一下子扑进有痕怀里。
有痕拥抱她,“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打抱不平,我不怪你们,毕竟没有任何人逼迫凌珑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
有痕握住梁如诗双肩,微微拉开一些距离,“答应我,不要再以名利考验人性,好吗?”
人性最经不起名与利的考验。
梁如诗大力点头,“再也不会了!”
两个女孩子又抱成一团,坐在一起“嘁嘁嗟嗟”说话,老林老傅自觉将沙发留给她们,返回吧台边。
咖啡已冷,啜一口苦涩尤甚,林遂韬暗自长出一口气。
“还好小师叔不怪我们,否则诗诗要恨死我……”
“这么卑微?”傅其默意外。
“你不懂。”林遂韬一手搭在吧台上,半侧着身望向不知道说起什么,笑倒在有痕身上的梁如诗,眼神专注。
第53章 倏忽寒夜热牛奶(下)
一场友情危机最终化解于无形,周末梁如诗还是小心翼翼地提着果篮和鲜花,前往医院探望。
医生安排的所有检查已经做完,安欣只等周一医生查房,根据检查结果做进一步治疗或者出院,见梁如诗来探望她,还是高兴的。
“诗诗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她指一指单人病房里摆放着的花篮、气球和水果,“你看,都快堆不下了!”
上午区里分管文化艺术的领导刚来过,一是安慰她,教她好好休养,二则表示区里了解到浦绣工作室里的年轻人人心浮动不肯脚踏实地,会由工作室的党员找年轻人做思想工作。
安欣经过这一场,倒想穿不少。
市、区重视浦绣发展,安欣由衷感到欣慰,但年轻人想离开工作室,向外谋求发展,她也无意阻拦,毕竟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尤其是凌珑。
安欣自觉无愧于心。
她与凌珑师徒一场,手把手将对浦绣一窍不通的机绣工教成一个浦绣技艺不亚于她的年轻绣师,本打算趁自己还未退休,能再多带她两年,哪知道她会认为前程受阻?
凌珑想自立门户,那便去吧。
安欣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
她不再将心思放在凌珑身上,工作方面有工作室聘请的律师与凌珑交涉,一切以工作室利益为先。
“您感觉好些了吗?”梁如诗关心。
小时候她偶尔在陆家留宿,安女士对她不算热情,通常只叮嘱她和有痕,抓紧完成作业,不要睡太晚,然后就一头钻进绣房去,很少过问家里的事。
她一直觉得陆伯伯是父代母职,一个人把家里买汏烧带孩子的活儿全包了,让陆伯母能全心全意投身事业,没有后顾之忧。
“好多了!”安欣微笑,“呦呦给我看了你婚礼上的照片,还有视频,新郎官看起来年轻有为,和你很般配。以后有空,你们一起来家里吃饭。”
经此一遭,安欣仿佛褪下有色眼镜,看梁如诗比从前顺眼得多。
周二下午,安欣出院。
傅其默乘一辆宽敞黑色罗尔斯罗伊斯幻影来接女朋的父母。
这辆长轴距、一键隔离、驾乘舒适如同陆地游艇的豪车令对汽车全无研究的安欣都低声问女儿:
“这不是小傅的车罢?他家里很有钱?”
有痕想一想,“他家是他家,他是他。”
安女士不做声。
齐大非偶。
他们家,哪怕她的作品拍出千万高价,但和这些出入动辄豪车代步的有钱人家比起来,还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她以往因为注重自己的事业,不很关心女儿,但也不希望有痕找个家世差距太大的另一半,将来在夫家要伏低做小,挺不直腰杆。
送女朋友及父母回到矮桥镇的家里,傅其默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我在家里住一晚再回去。”有痕送他到门口。
她不完全放心母亲,总要留在家里观察一晚,确定母亲无事才好。
“我等你回来。”傅其默吻一吻有痕额角,这才离开。
有痕返回客堂间,父亲已开足了暖气,又给母亲换上舒适的居家拖鞋,老夫妻正各自拿着手机在亲友群里报平安,见女儿进来,安欣放下电话,招手教女儿到她身边坐。
“小傅——”安欣斟词酌句,“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吧?”
没有凌珑从中作梗,她眼前仿佛阴翳尽散,注意力前所未有地放在女儿身上,便发现很多微小细节:女儿的这个男朋友,家里有由专人驾驶的豪车;穿着打扮虽然低调,但剪裁做工精致;戴看不出年代感但必定价格不菲的古董手表……
母亲问起,有痕也不隐瞒,“是,他家境颇殷实。”
女儿面容沉静,没有一丝得意轻狂,安欣却无由地想起她小学时,曾参加绘画比赛,获得一张二等奖的奖状和一套水墨画颜料作为奖品,女儿兴冲冲拿着奖状与奖品回到家里,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兴奋,对她说:妈妈,我得了二等奖!
她当时怎么回复女儿的?
她看一眼奖状,漫不经心道:学了这么久,才拿个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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