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皓当时心里便有些烦乱。他大学毕业留校,任劳任怨,也只捞到个出国交流半年的机会,并无多少实质性好处,连申请课题经费都要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大姆妈绣几朵花,动辄就千儿八百万的价格,他的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
母亲想必也看得出他的不痛快来,“哎呀我去替你向你大姆妈打听、打听,她那个徒弟,叫凌什么来的?这次也有作品送拍,拍出来的价格也不低。她早晚要接过你大姆妈工作室的班的,你要不要和她见一见?”
一直坚持要寻找灵魂伴侣的陆皓这次没有拒绝母亲的提议,但是他到底还是想自己再拼一把。
“呦呦姐,你们这一行,入行门槛是不是极高?”他向有很请教,“是否一定要有艺术类专业背景才能从业?”
有痕意外堂弟会有此一问。
“未必需要艺术类专业背景,主要还是看拍卖门类,如果是拍卖西方艺术品或中国古代艺术品的拍卖师,有这方面专业知识会更得心应手。是以大部分新手拍卖师都是从奢侈品拍卖开始练手。”有痕耐心向陆皓解释。
“那我这样非艺术类专业的人,也可以从事拍卖行业?”陆皓向有痕确认。
“当然。”有痕不假思索。
陆皓微笑起来,“呦呦姐你不劝我?”
劝什么?不要放弃事业编制转向拍卖行业?
人一旦心动,别人的劝导都像是其通往成功道路上的绊脚石。
“你是成年人了,我相信你会做出理性判断。”有痕拍拍堂弟手臂。
一场庆功宴宾主尽欢,安欣只在宴席将近结束时,才有机会同女儿和傅其默聊了两句。
她实在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人有些脚底发飘,要靠凌珑扶着才站得稳身体。
听女儿说傅其默是她的男朋友,安欣便不由得同所有家长一样,关心他多大年纪、在哪里上班。
年轻人微笑作答,“三十二岁,自己开了家书画装裱修复工作室。”
安欣闻言点点头,“倒是和呦呦有共同语言。”
反而是扶着她的凌珑,对傅其默展现出极大的好奇。
“傅大哥,工作室要怎么开?开起来会不会很难?”
傅其默同有痕齐齐看向一脸求知好学模样的凌珑。
只有喝得半醉的安欣听不出她话里的急切。
“前往工商局注册即可。”傅其默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么简单?”凌珑睁大眼睛。
“难的是后期运作。”傅其默坦言。
凌珑有心再问,安欣拍拍她手背,“你操心这些做什么?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地把针法练得再灵动些,我们师徒争取再绣几幅精品出来,到时候再拿去送拍!”
安欣雄心万丈,陆広植送走了一批来客,回过身来从凌珑手里接过老妻,“不早了,有事回家再说。”
又转了头对弟弟、弟妹一家告罪,“今天亲友同事太多,招呼不周,过几天阿哥、阿嫂专门请你们吃饭!”
“阿哥、阿嫂太噶客气做啥!”陆広林嘴上客套一番,“那我就等阿哥电话了!”
两夫妻这才向兄嫂告辞,陆皓朝凌珑做了个“保持联系”的口型,随父母离开。
陆広植扶稳安欣,“小凌,满晚了,替你叫辆车送你回去罢?”
凌珑摆摆手,“陆老师,我自己乘车回去就好。”
“那行,你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发消息给你师傅,她也好放心。”陆広植关照她。
凌珑笑一笑,背上自己的缎面浦绣口金包,走出饭店。
经过有痕身边时,她看了一眼有痕随随便便搭在肩膀上的黑色托特包。
她认得那个双 G 标志,最便宜也要五位数。
师傅的女儿像背买菜包一样随意地背价值五位数的皮包,而她为了讨好师傅,年纪轻轻,就打扮得像中年阿姨。
她凭什么不能穿自己想穿的,做自己想做的?!
凌珑挺直脊背,走进夜色里。
有痕不晓得梁如诗送她的生日礼物引得凌珑内心扭曲,将喝得半醉的母亲哄进车里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坐进驾驶座一转头看件男朋友的眼神,忍不住睇了他一眼。
将父母送回家,答应父亲有时间带男朋友单独同他们吃顿饭,有痕这才脱身。
有痕驱车返回市区。
去时是傅其默开车,宴席中他盛情难却之下,喝了一盏老饭店自酿的甜米酒,虽然度数不高,可回程有痕还是坚持由她驾车。
坐在副驾的傅其默一肘支在半降下来的车窗上,一手沿着有痕鬓角轻轻描摹她的耳垂,“送我到家,不要走了。”
有痕缩缩脖子,“明天有工作。”
嘉宝重量级的买家将要造访私洽部,赵鸣远再三叮嘱,务必令老太太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有痕不能穿这件在宴席中沾染了酒气的外套返工。
等有痕的车通过临江苑门禁,停在楼下,傅其默拽住有痕手腕,倾身过去,贴在有痕耳边,声音微微低哑,请求她,“留下来!”
如同那个暗夜里,他握住她的手,不想放开,又隐忍克制。
他的气息灼热,拂过她的颈侧,引起一阵颤栗。
“不要走……”他埋首在她颈间。
有痕再抗拒不了他的请求,“好。”
年轻人的欲望水到渠成又汹涌澎湃,一旦打开闸门,尝过一次欢愉浪潮的滋味,便一发不可收拾。
时序进入十二月。
浦江的冬季阴冷潮湿,连偶尔放晴的阳光都显得绵软无力。
梁如诗和林遂韬的婚礼近在眼前,有痕陪老友在她画廊楼上的工作室,度过婚前的单身之夜。
梁如诗不是没有富人圈里的塑料情的玩伴,但她只想和此生挚友,胼手胝足,彻夜不眠地迎来人生最重要的一天。
“阿姨情况还好罢?”有痕关心梁母健康。
她本打算探望梁母,但好友明确表示,一生要强爱美的母亲不愿意在状态不佳时待客,所以感谢亲友好意,但一概回绝了他们。
有痕尊重长辈意愿,只送了一幅读书时自己以梁母为模特画的小像给她,祝她早日康复。
“她现在情况稳定,没有进一步恶化,医生说心情好会产生奇迹也未可知。”梁如诗紧挨着有痕,“家母让我转达她的谢意,谢谢你的礼物,她很喜欢。她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慰问礼,时光倒流二十年,让她重见年轻时的自己。”
没有进一步恶化就是最好的消息,有痕按一按梁如诗手臂。
梁如诗将头靠在有痕肩膀上,“你搬去与老傅同住了?”
有痕侧首挑眉。
梁如诗嘿嘿笑,“老傅嘴严得很,可他嘴再严,也没我眼睛毒辣!”
她得意地摸过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点开社交软件,展示“浑无迹”上传的最新作品。
“喏喏喏!”为婚礼做了粉嫩珠光美甲的手指往屏幕上一戳,“这里!背景!”
以往有痕上传的画作,背景都是一张用了十年之久的书画毡,上头墨迹斑斑,窗外的光线透进来,落在纸上,总有窗棱的影子印在上头。
可最近这几幅速写也好,白描也罢,背景都是一张全新画毡,以及露出一角的宽阔落地窗,结合她家老林形容老傅“春风得意”,一定是两人关系更上一层楼了。
“老傅对你可好?”梁如诗怼怼有痕腰侧。
有痕垂睫微笑。
她曾静静注视傅其默修复一幅年代久远的画作,他对待每一道皴裂、每一丝细痕、每一页斑驳泛黄的故纸,都温柔得像对待备受他呵护的情人,专注而投入。
可当他将他的全副注意力都用在她的身上,他温暖而坚定的手,似有魔力,教她无尽沉溺。
梁如诗“嗷”一嗓子怪叫,拼命摇撼有痕,“细节!快告诉我细节!”
有痕拿起放在床头柜上快要变凉的红酒炖雪梨,塞一盏到梁如诗手里,“快吃!清热降火美容养颜!”
梁如诗捧了红酒炖雪梨,挖一小口送进嘴里,酸甜的雪梨还带着一丝红酒的香气,她眼含憧憬,“你也快些和老傅结婚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巴黎看画展、到伦敦参观博物馆、往纽约购物……”
有痕实在还没想得那么远。
她和傅其默,十分享受现在这种状态,彼此陪伴,又各自独立。
第50章 辞旧迎新蒸松糕(4)
梁如诗终于迎来她和林遂韬的盛大婚礼。
作为伴娘和伴郎的有痕与傅其默,在婚礼进行曲中,目睹好友走上人生全新阶段,有痕双眼蕴满热泪。
新娘是她自十一岁时就认识的好友,读一个学校,住一间宿舍,睡在她的上铺。她们一起学画画,一道躲在被子里看小说,一齐考上大学……她们的人生有太多、太多重叠的回忆和经历。
好友已踏上属于她的新旅程,而她自己……
有痕抬眸望一眼站在新郎一侧的傅其默,她人生的新起点,会是哪里?
有痕的片刻出神被婚礼现场一阵哄笑打断,新娘抛出的捧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越过一众拼命争抢的恨嫁女宾,直直落在充当婚礼花童的程若栋怀里。
十七岁的程若栋穿粉蓝西装,打宝蓝领结,眉目酷肖母姐,嘴唇上生着一层靑虚虚的绒胡,抓着直扑胸怀的捧花,看起来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
半大小子的情绪统统写在脸上,教来宾们大乐,连饱受癌症折磨的梁母都露出轻松笑容。
梁如诗留意到母亲笑了,忍不住侧过身,埋首林遂韬胸前,强忍泪意。
林遂韬抬手轻抚她裸露在婚纱外的后背,低头亲吻她戴着头纱的发顶。
有痕半掩了脸在手腕上的腕花里。
诗诗这傻女!
如果这都不算爱,什么才算爱?!
春节时,有痕与傅其默彼此正式见过对方家长。
有痕作为傅其默的女朋友,参加了傅家初五设在石库门老房子里的家宴。
傅骧对有痕,天然地感到满意,席间一直笑呵呵地。
连一向能挑剔的傅大伯,都对有痕另眼相看,趁有痕被领进厨房洗手的工夫,拍拍高大侄子的肩膀,“浦绣女王安欣的女儿?小默,可以的!”
傅其默哑然失笑,“坊间已经称呼安女士为‘浦绣女王’了?”
也好,至少外间不会认为他们身份家世不相当。
虽然有痕和他并不在意这些,但难保一些人要当面背后说闲言碎语,有安女士新头衔的加持,很可以杜绝这样的情况出现。
傅隽夫妻也甚感欣慰。
儿子在过年的家宴上,终于不再是孤家寡人,女朋友生得清秀可人,便是眼角有片红色胎记,既然儿子喜欢,他们也没道理觉得碍眼。
傅家上下对有痕客气亲切,新婚的傅其献也对有痕表现出极大热情,邀请堂弟、有痕到新房做客之余,还表示要到嘉宝私洽些古董首饰,送给妻子做结婚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春节的礼物。
有痕微笑,“随时恭候献哥、献嫂。”
傅其默在有痕家的家宴上,也同样受到欢迎。
安欣仍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书画装裱修复师。
倒是正与凌珑交往中的陆皓,对傅其默的身份产生一些怀疑,一边伙同凌珑给傅其默敬酒,一边旁敲侧击。
“傅大哥平时有什么消遣?”
“到旧书市场淘旧书。”傅其默笑望有痕一眼。
凌珑半掩了嘴,“呦呦姐也喜欢淘旧书,师傅家中书房里全是她淘来的书,特别宝贝,我弄花了其中一本的插图,呦呦姐生了好大一场气。”
“还提那些旧事做什么!”徒弟成了侄子的女朋友,安欣却还是习惯于在生活里以师傅的口吻同凌珑说话。
“有痕是爱书之人,”傅其默却从中听出女朋友往日在家里受过的委屈,“她到我的书房取书看,一定会征得我的同意,如果是罕见的孤本、善本,还要戴上手套,以免皮肤上的油脂汗液影响纸张的保存。”
凌珑微微一滞。
她早习惯了因她一句话陆有痕便在师傅跟前动辄得咎,可这一次,傅其默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这种模式,师傅没有斥责有痕,反而怪她多嘴。
陆皓没有留意到女朋友被变相批评,他只注意到傅其默提及“善本”、“孤本”,“我有空可以去参观吗?”
他正在为进入拍卖行业考取拍卖师执业资格证书做准备。
“有机会罢。”傅其默没有直接拒绝。
但这还是令陆家祖母不快,拿筷子敲击桌面,“皓皓要去!让他去!”
小婶婶倍感尴尬,连忙制止婆婆,“姆妈,勿好敲台子,要被人家笑话!”
见老太太不肯配合,又小声关照,“侬再吵,皓皓和女朋友要勿开心了!”
老太太这才作罢。
只是隔一会儿便又糊涂了,大声问:
“皓皓呢?皓皓回来了伐?”
陆家的家宴以传统浦江本帮菜为主,浓油赤酱,餐后甜品是一碗热腾腾的桂花酒酿小圆子。
傅其默要开车载有痕回市区,不能吃酒酿,两人临出门前,陆広植从厨房拿了六块蒸得松热暄软的松糕,装在密封餐盒内,放进保温包里,让两个孩子带上。
“一晚上都在聊天,也没见你们吃什么东西,这个带回去,晚上饿了可以当宵夜。”
女儿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吃饭的时候不再是默默坐在饭桌边上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男朋友与她聊李可染、林风眠,聊表现主义和抽象主义,聊东西方艺术异同……女儿的眼神是那么灵动,表情是那么鲜活。
以往饭桌上话题都围绕着皓皓,没人真正关心有痕这一年过得怎么样,喜欢什么,经历了什么,又想要什么,她被人为地从这个家里边缘化了。
今年因为小傅的加入,陆広植看到了女儿可以多么博闻与健谈。
更教他欣喜的是,皓皓也参与了讨论,而不再像前些年那样,要么捧着手机不放,要么只顾看电视不出声。
陆広植由衷高兴。
至于女儿是否确实如凌珑私下里同妻子安欣嘀咕的那样,已与小傅住在一处,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他们还愿意经常来探望父母,没有一到年节就飞往国外,只在视频里露脸拜年,遥祝新年快乐,他便知足了,何苦把这问题拿到女儿面前来执意问个一清二楚,讨女儿的嫌呢?
他不但自己这样想,也劝住了爆竹似的一点就着的妻子,“呦呦和小傅也许就是以结婚为前提,先搬到一道。总比结婚之后发现不适合再离婚要好罢?呦呦多犟的脾气?万一你说恼了她,她干脆单身一辈子,你信不信?”
安欣当然是信的。
所以此番家宴,她虽然对小傅不咸不淡的,可到底也没追根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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