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広植欣慰地目送女儿和小傅上车离去。
傅其默驱车行驶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春节假期,在外漂泊打工一年的人大多返乡过年去了,繁华的浦江由一座忙碌的国际化大都市,变成一座冷清安静的城。
路上行人寥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早出晚归开门营业的小吃店门上都贴着过年回家歇业的红纸条,只有全年无休的便利店还亮着灯,等待着城市里的夜归人。
傅其默的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热闹应景的新春音乐,温暖如春的暖气隔绝了外头寒冷的冬夜。而他肚子里发出的叽里咕噜的声音,则引得有痕轻笑。
“我家的饭菜不合你胃口是不是?头一次到我家吃饭,竟然饿着肚子回来。”
“不,”他捉起有痕的手在手背上吻一吻,“因为你那么美,我一门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无暇他顾。”
“其实是过年吃了太多餐,吃到倒胃口了罢?”有痕抽回手,在他面颊上捏了一把。
“不要拆穿我啊!”他声音里带笑。
令有痕想起他在天山脚下,清晨对着一鸡笼的母鸡说“在看我?再看就把你做成大盘鸡吃掉”时的样子,笑呵呵的,带着些孩子气。
有痕趁车停在路口等绿灯亮起的空隙,拉开保温包拉链,揭开密封餐盒盒盖,取出一块松糕来。
松糕是矮桥镇特产,以糯米粉与粳米粉混合,掺入绵白糖和猪油,细细揉捏匀了,上下两层之间夹上玫瑰豆沙馅儿,最上头铺一层蜜枣和青丝玫瑰,蒸得甜蜜暄软,入口即化。过年之前矮桥老饭店门口排队买松糕的队伍能排十米远。
这时松糕还热腾腾的,玫瑰豆沙馅儿的香气一下子在车厢内散了开来。
傅其默微微侧了侧头,张嘴,“啊——”
有痕掰了一角松糕送进他嘴里,他鼓起一边腮帮子,嚼嚼嚼。
有痕把剩下的一角甜软松糕放进自己嘴里,香馥甜蜜的味道在唇舌间蔓延,教她弯了眉眼。
“傅其默!”
“嗯?”绿灯亮了,他驱车向前。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她问。
广播里女歌手高亢的歌声遮盖了她的声音。
“什么?”他将车从矮桥镇开出来,驶向市区。
“我爱你!”
她的表白和着女歌手“好运来,接着来,恭喜恭喜发大财”的歌声,缓缓响起。
第51章 倏忽寒夜热牛奶(上)
新春开工第一天,公司老总穿一套精神帅气的西装,戴一条喜气洋洋的中国红羊绒围巾,偕同一班高管,到办公室为节后返工的员工发放开工红包。
“新春快乐!开工大吉!”白头发外国老先生说一口流利中文,笑容满面。
有痕拿了老总和赵鸣远以及多位主管的红包,就被夏琳一把揪住,拖进茶水间。
“大忙人,现在想找你吃顿饭都难!”夏琳一边抱怨,一边为自己倒了杯咖啡。
有痕朝她做个告罪的手势。
私人洽购部一切工作以客户方便为主,并不像业务部或者征集部,有一个相对规律的工作时间,午餐凑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你可知道伯纳黛特和罗伯特在一起了?”夏琳神神秘秘地凑到有痕耳边说。
有痕摇摇头。
年前发生太多事,她除了要适应私洽部的工作方式,尽快让自己跟上工作节奏,又挂心老友,还要分心关注母亲的作品送拍事宜,千头万绪,一时也没太注意公司内的八卦。
夏琳白她一眼,“㚭兰妲,你吃亏就吃亏在对内部信息过于迟钝上了!”
“请指教。”有痕做虚心请教状。
“据小道消息,公司有两个内培名额,有机会派至总部学习。”夏琳手指往茶水间外头一指,“我是没机会了,这么多年手里也没抓住几个实实在在的大客户,但有实力竞争这个名额的人,也无非就那么几个。伯纳黛特最近几个月在拍卖场上表现出色,又搭上了罗伯特这辆老爷车——”
夏琳压低声音,“罗伯特作为业务部主管,手里握着一个推荐名额。”
“原来如此。”有痕点头,并不就此发表意见。
“你啊你!”夏琳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拿手指头戳有痕额角,“你在艺术界有那么多人脉,收藏金童林遂韬都同你相熟!这么好的资源用起来啊!”
夏琳恨不得这资源为己所用,那她哪里还会是客户部小小一名客户专员?与赵鸣远平起平坐都不是梦!
收藏圈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年前林遂韬与富家千金的婚礼在朋友之间小小地刷了此屏,夏琳眼尖,立刻发现站在一对璧人身后的伴娘,正是同事㚭兰妲。
她那时便想:㚭兰妲真人不露相,藏得实在太深。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信息。”有痕诚意向夏琳道谢。
夏琳努努嘴,“你别光谢我,你加把劲,冲鸭!”
还没等有痕冲鸭,赵鸣远先找她谈话。
“公司内部人才培养计划,听说了罢?”他一向不拐弯抹角。
“今早刚听说。”有痕微笑。
“这是浦江分公司自成立以来,一直就有的内部人才培养机制。”赵鸣远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外头浦江深冬的街景,“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前往总公司学习一年,考取国际职业拍卖师执业资格证书?为自己的职业规划添上亮眼的一笔。”
有痕颇觉意外,“我调岗私人洽购部还不到半年……”
赵鸣远回过身来,“是,你在私洽部刚刚站稳脚跟,很可能此去学习归来,已有人顶替你的职位,将你置于一个十分尴尬地境地,但也可能——”
他直视有痕双眼,“从此你有机会站上一个更高更广阔的舞台,可以前往香江主持嘉宝香江春拍、秋拍,能够有机会接触更高层次的收藏家和藏品,令稀世珍宝在你手中找到珍视它们的买家,赚取天价佣金。”
赵鸣远这番话说得非常平静,但在这背后,是艺术品收藏波涛汹涌风云变幻的市场。
“不要觉得去总部学习是趟走马观花轻松愉快的旅行,”他神色平淡如初,“去总公司,要快速适应总部的企业文化,习惯他们的多语交流环境,接受他们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工作强度。”
对上有痕了然的眼神,他甚至露出一丝微笑,“所以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是放弃现有的熟人环境,接受公司的人才培养计划,去全然陌生的环境锤炼自己,还是继续待在安全区内,不求进取。”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可有痕明白这是一个经历过同样内培方能升迁至今时今日地位的人给与她的,最中肯的建议。
“我会认真考虑。”有痕郑重答复他。
对于赵鸣远的提议,有痕内心犹豫纠结。
和傅其默正式交往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如果她为了追求自己事业上升,而一去经年,那她和放弃他们的恋情远走法国的徐见微有什么不同?可如果她为了爱情而留在浦江,那么将来有一天她会不会后悔,没有把握机会?
这份纠结很容易便从她的画作上体现出来。
“有心事?”傅其默双手拥抱有痕,端详有痕的画作。
同屋而居,她仍保持着每天至少半小时作画的习惯,他也习惯了成为她作品的第一个观众。
他敏感地从有痕这两天的画作当中,从纠结缠绕的线条、浓艳明亮和灰沉暗淡的色彩的激烈碰撞当中,感受到有痕内心的摇摆不定。
“我……”
有痕想向他诉说令自己无法决断的提议,手机铃声却在这时响起。
放在书画案一角的手机屏幕上亮起有痕为父亲陆広植设置的来电头像——一个头戴鸭舌帽笑容可掬的老先生。
这个时间点,父亲的来电,有痕心里莫名一突,暂时抛开了自己的犹豫摇摆,伸手取过电话,接听。
电话背景里一片嘈杂,救护车警笛声伴着大量人声穿透有痕耳膜。
“呦呦!侬恗来!妈妈昏过去了!”陆広植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显得迢遥失真。
有痕愣在原地。
母亲安女士那么强硬的一个人,能精神百倍地冲她发脾气扔东西的一个人,怎么会晕倒?
傅其默听见电话里传出来的人声,果断接过手机,“伯父,现在送伯母去哪家医院?我和有痕这就赶过去。”
“我们现在去矮桥镇中心医院。”陆広植在电话那头说,还不忘叮嘱,“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有痕和傅其默赶到医院,与父亲在急诊大厅门口汇合。
陆広植只穿着居家的厚睡衣睡裤,外头胡乱套了一件长羽绒服,发丝凌乱,不见平时儒雅镇定模样。
看到女儿偕男友前来,他一颗焦虑不安的心稍定。
“姆妈哪恁啦?”有痕问父亲。
她身上的打扮比之父亲也没好到哪儿去,在家画画时穿的旧卫衣同运动裤根本不及换下,匆匆披了件开司米大衣就来了医院。
“推进去做核磁共振检查了。”陆広植领女儿和傅其默往急诊大厅放射科方向走。
矮桥镇中心医院急诊室晚间人不多,放射科门口更是人影寥寥,在冬夜里显得尤其冷清。
陆家父女二人在门口等候区呆坐,傅其默看到父女俩都穿得有些单薄,遂交代有痕,“你和伯父在这里等伯母检查出来,我去给你们取点热水。”
他脚跟一旋,往外头去找热水。
有痕看一眼核磁共振室门口正在使用中的红灯亮着,问父亲,“那天吃饭时还好好的,兴致勃勃地计划新年开工以后,设计几幅更有代表性的底稿,再绣几幅精品出来,怎么会突然晕倒?”
陆広植长叹一口气。
“是啊,本来好好的。”他半垂着头,愣愣地盯着走廊上的地砖,光可鉴人的地砖映出他茫然无措的脸,“你妈妈的绣品拍出那么高的价格,她高兴得什么似的,好几晚都睡不好觉,亢奋得不得了。除了过年给工作室的同事都派了特大红包之外,她都计划好了,新春开工就涨工资。靠这笔钱,以后哪怕接不到订单也不用担心工作室运营开销。她希望通过这一次拍卖,能让年轻人看到投身浦绣的前景,能静下心来,磨炼绣工。绣出来的不再是旅游景点里的平价纪念品,而是能登堂入室的艺术品。”
有痕点点头,她知道,母亲一直有这样的愿景,并非因为这回拍卖获得了市场好评才忽然生出来的野心。
“这不是好事么?”
“好?好是好。”陆広植伸手抹了一把脸。
可这世界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做老师的作品卖出千万天价,自诩技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的作品勘堪卖了一百多万,落差实在太大,教徒弟心生不满。
“凌珑背着你妈,联合了工作室几个年轻绣师,提出集体辞职,要你妈把拍卖所得按她们在工作室劳动付出比例分给她们,否则就要和你妈妈打官司。”陆広植也想不明白,年前还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安欣的凌珑,怎么过了一个年,转眼就能把教了她十年的师傅,当成阶级敌人一样对待?
有痕不相信凌珑的要求这样简单,她一向有本事杀人不见血。
“她还说国庆献礼那幅‘江山尽染’有近一半是她绣制完成的,所以工作室里那幅备用的‘江山尽染’她要拿走……”陆広植替妻子感到不值。
安欣全心全意对这个徒弟,甚至比对亲生女儿还好,私下里同他嘀咕过好几次,女儿于刺绣一道毫无天赋,她要趁自己还绣得动再多绣两幅,等到六十岁退休,就把工作室交给凌珑,她就安安心心地教徒弟,到学校、到社区去宣传浦绣文化。
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寄予厚望的徒弟,会这样对待她。
“吃完晚饭,工作室里两个老师傅和你妈妈通视频电话,她们说凌珑也试图让她俩加入声讨行列,还许诺她们在她新开的凌珑浦绣工作室里有更好的工作环境和更高的收入,可以在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也会将她们的作品推向收藏市场。只是她们从工作室成立之初就跟着你妈妈了,一起打拼这么多年,知道安欣真的是一门心思扑在浦绣上头,虽然为人稍微严厉些,但从来没有苛待过同事和员工,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安欣。”
有痕诧异地张了张嘴。
是谁给了凌珑盲目自信的勇气?
不要说市场如今追捧的是母亲安欣的金字招牌,即便不是,藏家在选择收藏绣品时,也会遵循最基本的收藏原则,更看中刺绣名家名师在全盛时期的作品。
“你妈妈挂上电话,在家里发大发雷霆,后来实在气不过,想要冲出去找凌珑当面理论,还没走到门口,就昏了过去。我怎么叫她、掐她人中,她都不醒。”陆広植低喃,“我怕她气得爆血管,就叫了救护车……”
傅其默端着两杯在医院外头便利店买的热牛奶返回放射科的走廊,给父女俩人手塞了一杯,“伯父,有痕,稍微喝一点热的,你们还要陪伯母做进一步检查,不要自己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有痕意识茫茫地啜一口牛奶,温热的牛奶落肚,稍微驱散了一点她身上的寒意。
傅其默在她另一侧坐了下来,伸手揽住女朋友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有痕面孔侧贴在他胸膛上,只觉得整件事荒唐又可笑。
母亲送作品参加拍卖,是想将安欣浦绣工作室推至一个全新的高度,也想以此获得更多的运营资金,而不仅仅是靠收入不稳定的订单和几乎没有多少收入的各种活动的车马费。
她做这些,从未避着得意门生凌珑,没想到会亲手喂养出一头白眼狼来。
八幅绣作,一场拍卖,就逼出了凌珑的真面目。
可有痕并不觉得多开心,她只是替母亲觉得难过。
寄予厚望悉心栽培的接班人,敌不过名利的诱惑,再等两年的耐心都没有,急赤白脸地把野心摊了开来。
母亲如此争强好胜要面子的人,得多难堪?
第52章 倏忽寒夜热牛奶(中)
安欣醒来时,发出细微呻吟声,惊动坐在一旁靠椅上的有痕。
有痕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一双保养得白净柔嫩的手。
“姆妈,侬醒了?要吃点茶㕹?”
安欣有片刻茫然,眼前一片空旷冷清令她不知今夕何夕,听到女儿的声音,她转了转头,看见坐在床边的女儿。
“……呦呦……”她努力翕动嘴唇,勉强发出点气声来。
“姆妈,侬覅动。”有痕紧一紧母亲的手,“在给你吊葡萄糖盐水,你再闭一歇歇眼睛,等针吊好了,我会叫护士。”
“……怎么……了?”安欣茫然,“老陆……”
“你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有痕伸另一只手替母亲抚平散乱在枕头上的头发,“小傅开车送爸爸回去给你取替换的衣服,医生要你留院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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