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个道理。”崔眉妩点了点头,却只状若为难说,“若是先将这桩婚事退了,再收殿下的聘礼,这件事就好办一些。否则,到时候那些红眼病一纸弹劾递上去,未免给秦王殿下泼上盆仗势欺人的脏水。”
这话倒叫吴夫人踟蹰片刻。
毕竟秦王确实不是什么好脾气。
事纵然是办成了,却没办好,到时候也落不了一点好。
崔眉妩连忙继续道:“秦王殿下那样矜贵的人倒也罢了,便是旁人议论他几句,又有什么妨碍我们谢家小门小户,被人刻薄惯了的,也没什么。”
“只是吴姐姐,你多年在京都当官媒,积攒的口碑人脉那是实打实的,任谁也越不过姐姐去。若是因此受了牵连,那些大门大户的偏事儿多,到时候少不得挑拣姐姐,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话却是说到吴夫人心坎上了。
她这桩差事办得缺德,却又这样大张旗鼓。
京都这些世家清流,哪一个不是眼睛长在天上单凡底下人有丝毫不是,他们便看不上了,宁可另外费一番功夫,也生怕底下人带累了他们的名声。
到时候少不得嫌弃她做过强买强卖的婚事,不肯用她。
秦王给的是多,可京都那些高门给的会少吗
况且日子还长着呢!
“可这些聘礼,我都带来了。”吴夫人面露难色。
谢宇从外头急匆匆走进来,说道:“这有何难都堆在门房里,若是堆不下,我今日便去寻人搭起一排篷子,暂且搁着。”
吴夫人就说:“我瞧贵府的院子……”
崔眉妩摇摇头,说道:“若是收了,到时候你我的名声就尽毁了。”
吴夫人只好叹息,“也只好如此了。”
送走吴夫人,谢胧才从会客厅后的屏风后出来。
崔眉妩叹了口气,“还好阿胧脑子快,教我怎么应对。否则我气得脑子发昏,实在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别说是将人暂且打发了。”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回来。”
听见谢宇这样说,崔眉妩一下子慌了。
她无措看向谢胧,见谢胧也眉头紧蹙,只好再度看向谢宇。
“郎君,这可怎么办*”
谢宇迟疑片刻,“我方才打发人,偷偷给往日有交情的几位同僚传信去了。”
崔眉妩一下子落泪了,“先前家里出事的时候,不就知道了,你那些同僚朋友和曾有一个是靠得住的至于靠得住的,倒没有一个是个有权势的。”
谢宇不说话了。
屋内只剩下崔眉妩的哭泣声。
谢宇听着崔眉妩的哭泣,一边安慰,一边叹气。
“我有办法。”谢胧说。
崔眉妩抬起水雾朦胧的眼,看向自己的女儿。
少女穿着家常的苔绿对襟衫子,乌黑长发梳成一对双髻,用红发带绑在脑后,纤细的脖颈微微抬起,白皙的脸颊上瞳仁清澈,明净得像是春日的溪水。
她说:“我的未婚夫,可以是齐师兄。”
崔眉妩无措地看向谢宇。
谢宇眸色深了几分,盯着谢胧。
谢胧在父亲的视线下,眼睫毛低低垂下,轻声道:“爹爹,我想让你请齐师兄过来一趟。”
从这样的角度看,谢胧一如既往地乖顺。
她仪态端正,可却并不过于死板无趣,反倒透着玲珑剔透的灵气。
既不叛经离道,也不柔顺任命。
“好。”谢宇说。
谢胧点点头,跑去拿来笔墨纸砚,递给谢宇。
谢宇迅速写成一则帖子,交给下人。
接下来,一家三口便坐在会客厅,陷入沉默。
天空浓云低垂,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压破单薄的屋檐。四周也渐渐陷入黑暗,前院的搬动聘礼箱子的声音,和呼呼作响的风声混杂在一起,越发令人心浮气躁。
谢胧在厅内坐了会儿,被爹爹走来走去晃得烦心。
她走出去,坐在台阶上吹风。
齐郁从门外走进来时,天空正划过一道闪电,恰恰将他照亮在她眼前。少年仍穿着官服,看起来行色匆匆,衣袖被雨水打湿,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他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过来。
手里的伞往前倾来,谢胧才意识到,自己面颊上已经被溅上一层细细的水珠。
谢胧双手搁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此时仰面看着齐郁,忽然觉得没有了那么烦躁。
夏季潮闷的风,也变得清凉起来。
少年面色略有些苍白,乌黑的眉眼如墨画成,单薄的骨相衬得他的俊美有些锋利,配上朱红得刺眼的宽大官袍,在阴翳的天色下显得有些病态。
但谢胧却感觉得到了安心。
她抖了抖打湿的裙边,站起身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重新看向齐郁的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委屈。
谢胧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雨伞,拉他入内。
两人走得不快,一前一后。
齐郁忽然顿住,看向坐在圈椅内的谢宇,躬身道:“老师,我有些话,想要先问一问十一师妹。”
顿了顿,他说:“我们私下单独说。”
谢宇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起身要出去。
谢胧上前一步,拉住了齐郁的袖子。
她对谢宇说:“爹爹,我和齐师兄去园子里的亭子里说,等会儿过来找你。”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去。
站在屋檐下,撑开了手里的伞,回头看向齐郁。
齐郁走过来,抬手接过了伞。
夏天的雨稠密、激烈,打在伞面上,织出一片似远似近的噪声。脚底的泥土苔痕也变得湿滑,谢胧的绣鞋踩上去,有些不大稳,只能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踩稳每一步。
手心忽然一暖,被人握住。
谢胧抬头看向齐郁,少年面色从容,没有丝毫奇怪。
他就这么牵着她,走入亭子内。
雨水实在太大,水花时不时往亭子内飞溅。
谢胧于是踮起脚,想要将亭子里安的竹帘放下来,没大留心身后的动静。
齐郁道:“眼下,仅仅说你我有婚约,并不能阻止秦王殿下。”
谢胧嗯了一声,觉得没错。
这帘子被收得有些高,谢胧踮脚也够不着,于是往上蹦了蹦。然而身后忽然靠近了一道身影,扶住她险些摔倒的肩膀,他的呼吸洒落在她的头顶,轻而易举伸手放下了那道帘子。
原本天色就昏暗,亭子内更晦暗几分。
齐郁几乎融入天色的影子,将她的身形笼罩在内。
“除非,你嫁给我。”
齐郁的声音混杂着风雨声,缓缓传入她的耳朵里,也似近似远,不太真实。
谢胧只好去看他的脸色。
可是他的脸藏在阴影里。
只有眼神如暗处的苔藓,悄无声息,无处不有。
“可是。”谢胧觉得自己并不抗拒嫁给齐郁,但是齐郁应当娶他自己喜欢的人,帮人不应该帮到拖累自己的地步,“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
齐郁:“……”
雨声还是那么嘈杂。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克制着,没有吐露自己的情感。
可即便他告诉她,他对她有男女之情……
她仍然是不喜欢他的。
她知道之后会怎样
也许会吓一大跳,视作兄长的人,暗中觊觎她那么久。
然后避开他、嫌恶他、恐惧他。
这样一来,他无数次的克制和心软,悉心算计后在她心中扭转的印象,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齐郁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他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我们可以做假夫妻。”齐郁听见自己的声调变得温和,连看向眼前少女的目光也克制起来,只是藏着几分循循善诱,“阿胧,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好地护着你。”
第42章 别院
少女的眸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惶然失措。
她看着他,像是看一根救命稻草。
“齐师兄,这样真的可以吗!”
齐郁往前一步,伸手握住少女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膀,温声道:“你信得过我吗!”
谢胧想也不想地道:“自然信。”
天色渐冥,耳边是密密交织的雨声。
谢胧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像是无声无息被风吹散,连带着整个人松过来好大一口气。
经过先前的事情,她变得很惧怕权势。
那是一样能轻而易举,便将人碾成碎骨残肉的利器。
“那便不要害怕。”齐郁抬手揩掉她脸上的泪痕,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承诺,“有我在,秦王不能对你做任何事,旁的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暖意从对方额心传过来。
谢胧伸手抱住齐郁的腰,轻声道:“哥哥。”
“……”
她感觉怀里的人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
反而是像谢峥那样,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后背,哄着自己惊慌失措的小妹妹。
谢胧忽然觉得他那样可靠。
等到雨声稍稍小些,齐郁才重新撑伞,牵着谢胧的手往会客厅去了。
谢宇已经等了很久,久到面色发白。
瞧见两人过来,下意识要站起来,回过神才勉强按捺住。
齐郁收了伞放在廊外,大步上前。
他躬身对着谢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嗓音清冷却果决,“以穆素日忝列师门,蒙老师不弃。今日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老师应允我说出口。”
穿堂风吹得少年广袖翻飞,低敛的眉眼浓如漆墨。
谢宇心中巨震,看着眼前躬身不起的齐郁。
沉默了一息,问道:“你且说。”
“我欲向老师下聘,迎十一师妹阿胧为我正妻,为我操持中馈、绵延子嗣。”
“以穆此生,仅娶阿胧一人,誓不纳妾。”
“若违此誓,使我泉下父母不得安。”
谢宇听着齐郁的话,面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反而转眼看向在一旁的谢胧。
少女仍站在廊庑上,微微仰起脸,好似在观雨。
但知女莫若父,她才没有这样好的定力。
“阿胧,进来。”谢宇端起手边一盏早已冷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才沉沉盯着谢胧问,“你母亲早就与我说过,你的婚事,必须由你挑一个喜欢的。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你齐师兄!”
谢胧走到齐郁身边,也行了一个万福。
她眸子清亮如水,说:“我愿意的。”
这样干脆。
谢宇看着两个人,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又问齐郁,“秦王的那些聘礼,又该如何处置!”
那些聘礼光是放在门房,肯定是放不下的。
棚子也没时间搭,所以没办法,只得堆在前院的屋檐和廊庑下,没有收进去。
但雨这么继续下下去,不收入库房,迟早会沤坏。
“明早我遣人来,送回秦王府去。”齐郁说道。
有了齐郁这句话,谢宇心中的担子总算是放下大半。
此时夜色夜深了,便客气道:“家里备了薄酒疏饭,你想必也没来得及用晚饭,不如先一起吃!”
“许久没有尝过老师家中饭菜了。”齐郁说。
谢宇表情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两声。
起初他怜惜齐郁孤身一人,每每留饭,多加照看。
更是对齐郁说过,既可以将他视作是老师,也可以将他视作是长辈,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找他。
可后来,他没有做到。
这顿饭,大部分人都吃得心情不错。
除了谢峥。
谢峥在学院听闻了家里的消息,二话不说,请了个假连夜冒雨回家。山路湿滑,他骑马还摔了一跤,回来时浑身湿透,满身泥泞。
就听说了一个惊天噩耗。
谢胧和齐郁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诚然,这比被迫抬给秦王做妾要好上千百倍……
但这是妹妹的亲事,只要不合适,便该是一律彻底回绝的。
依谢峥来看,齐郁就不是个什么好的选择。
首先是齐郁的性情,自幼便极其孤僻古怪,性子内敛到令人完全看不穿,对外的名声也多被评价为狠辣诡谲,是个完全不好相与的。
再就是他如今权势太大了些,日后欺负阿胧,阿胧都找不到人撑腰去。
男人嘛,他也是男人。
男人有权有钱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齐郁还是个比普通男人更偏执古怪的男人,更可怕了。
“以穆,我看邸报上说,你迁到吏部当差了”谢峥存了心要打探齐郁的消息,面上笑容还是儒雅的,“按说,京都想要与你结亲的人家,应当不少。”
齐郁道:“平调罢了。”
他顿了顿,“再者婚事,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
谢峥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他还要追问,刺一刺齐郁,探一探他的真实意图。
然而谢宇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呵斥道:“湿着衣裳便来会客,谢家的规矩你就是这样学的下去更衣,明日若是犯了风寒,别怪我抽你!”
谢家家风清正,家法自然森严。
谢胧毕竟是女儿,养到十几岁,多半要出阁,自然舍不得约束。
但对儿郎,却是管得极其严厉的。
所以被父亲当着外人的面呵斥一顿,谢峥也不敢顶嘴。
他不甘心地回头看一眼齐郁,行过礼下去。
齐郁不饮酒,这顿饭吃得很快。
谢宇也没有心力再说别的了,没有久留齐郁,便让人送他回去。
齐郁只让仆人送到门口。
他来得太过匆忙,没有带枕书,便一个人撑着伞往回走。
因为下雨的缘故,道路上黑黢黢的,没什么人。
齐郁拎着灯笼,撑着伞,走得不快。
绕过一个弯,他停下来转过身去,嗓音清冷如碎冰裂玉,“出来。”
过了一会儿,后面走出道熟悉的人影。
谢峥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整个人裹得跟个刺猬似的,依然能让人瞧出他的尴尬。
他本能地想要轻咳一声,稍稍掩盖一些。
谁知咳没咳出来,倒是前仰后合地打了个一个喷嚏。
回过神,眼前的齐郁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并非是跟踪你。”谢峥被他看得很是心虚,忍不住有些懊恼,尽量严肃地说,“只是有些话,我没有问过,实在不敢让妹妹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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