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院子里,仿佛也有个叫青桔的丫鬟。
谢胧不记得她的性格和外貌,只记得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反正不知道怎么也死了。
这个院子是常常死人的,反正时不时进新人,也没什么差别。
青桔愣了一下,“你被送进来时,并没有别的人在旁边。”
谢胧小声说:“我身上的衣裳是你换过的吧袖子里有一个圆的金香囊,你拿上它,帮我和能见到的外面人问一句何五娘的死活……”
“秦王殿下为了我,不惜得罪齐侍郎和朝华公主,不会介意漏这点消息给我的。”
青桔看向谢胧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思索。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谢胧看她打开了上了锁的妆奁匣子,取出里头的金香囊收入袖中。两人对视一眼,青桔掩门而去,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
谢胧躺在床上发呆。
她开始回忆那个她不愿意回忆的梦境。
那是她活得恍恍惚惚的一段时间。
因为若不恍惚一点,迟钝一点,麻木一点,她就会忍不住地悔恨、怨憎、愤怒,直到将自己的心火烧竭,整个人也只剩下一把枯骨。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不好过。
那段记忆仿佛是压抑的、晦暗的,模糊一片。
哪怕回忆起,都令人不适。
这个院子,是秦王珍藏各处搜罗来的美人的地方。
秦王风流,平日里流连秦楼楚馆,见到别人家的侍妾婢女容貌好,也要采撷一二。
所以他经常顾不上这座院子里的金丝雀儿们。
他又怕这些女人不守贞,所以在院外设着不少人,更是借用私权让京都官兵的一处驻地放在了这处坊市外。这样一来,里面的人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所以,她逃出去的机会。
是作为妾侍被抬往王府的那一路。
她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竭力逃出秦王的势力范围,找到齐师兄。
只有找到齐师兄,她才能得救。
谢胧如此想着,心口砰砰作响。
她坐起身来,忍着铁链子的束缚,坐在桌子前将饭菜吃完了。
必须要好好吃饭,保持体力。
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是由青桔负责。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青桔一面为谢胧擦头发,一面低声说道:“王叔说,诱骗你来的那个小女孩被官府找到了,只是受了伤,此时尚未清醒。”
谢胧有些担心,蹙了蹙眉。
青桔却说:“能昏迷三天往上都还活着,就死不了。”
谢胧敏锐地看她一眼,轻声说:“多谢。”
“能当齐侍郎的正妻,你必然不愿意当主子的侍妾吧!”
忽然听到青桔这样问,谢胧微微一愣,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生机。她几乎是立刻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青桔,沉声说道:“你可以直说。”
青桔却扯了扯唇角。
她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可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我有一个好朋友,也生得这样标志。”
“但她没有你命好,听说你曾经是翰林家的官小姐,又是吏部侍郎的未婚妻……”
“她和我一样,都是乡下贫农的女儿,七八岁就被卖身给别人家做奴婢。后来被主子瞧中了,便被要了去,住进了这间院子里。”
谢胧有些呆呆地听着。
她想要安慰一句,可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便只好认真听着青桔说。
“她是在侍寝时,被暴怒的主子拿毛笔捅穿了喉咙,失血加高烧才死的。”
“大夫说,熬过一夜便能活下来。”
“她只熬了半夜。”
短短几句话,谢胧听得很累。
青桔倒也没有因为谢胧一言不发而生气,反而是坐在了谢胧的对面,抬起眼直勾勾盯着谢胧的面容,“你与她生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几乎如出一辙。”
“但她眼里总是怯生生的,第一眼不会有人觉得你*们相似。”
谢胧想了想,说:“节哀。”
“阿胧,你是不是想要趁抬进秦王府的路上,逃出去!”
谢胧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对方亮得惊人的眸子。
她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你若是不在了,很快便会有人发现。”
“你只是一个小娘子,又待在处处都是秦王耳目的京都,根本跑不过,也逃不脱。”
谢胧抿了抿唇,不说话。
青桔对周围的环境很了解,但谢胧也并不是全无所知。
否则上辈子,她不会在这里困到死。
“所以,你需要一个人代替你的身份,坐进轿子里。”青桔伸手握住谢胧的手腕,发抖的手指很用力,“而你趁着夜色,才有足够的时间,逃出去求救。”
谢胧骇然看向眼前的青桔。
随即鼻尖开始发酸,被巨大的欢喜和感动冲击得缓不过来神。
她根本没想到青桔会提出帮她!
“你……”
青桔打断她,说:“我没必要试探你。”
她将满是划痕的手腕递给谢胧看,“我做这些,只是为了给她报仇。”
说完这些,青桔迅速将袖子拉了下来。
谢胧看着那节袖子发呆。
“你这几日吵闹一些,说自己要当正妻,若不能以正妻的规格出嫁,便宁可一头撞死。”青桔的嗓音放得很低,“你需要一张盖头,繁复一些的嫁衣。”
谢胧点点头。
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看不出来换了人。
她说:“我会做到的。”
青桔面无表情点点头。
她收拾好东西,径直掩门出去了。
第二天,谢胧就开始哭闹。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辱骂秦王,让自己做不成正妻。
果然骂了两日,便有人送进来一套嫁衣,只是没有盖头,还将整个院子都布置了起来。甚至还装模做样,将先前谢家退回去的聘礼,重新送到了这里来。
谢胧蹬鼻子上脸,让对方把青桔拨给自己当丫鬟。
谢胧开始自己绣盖头。
期间青桔实在是看不过去,直接拿过去自己绣了。
反正最终有了一张成品。
这日,黄昏时分。
谢胧和青桔悄无声息更换了衣裳,借故让人停下轿子,两人交换了位置。
下人见轿子里仍坐着穿嫁衣披盖头的新娘,便安了心。
至于在夜色里,垂首站在轿子后的谢胧,完全没有人发现她和青桔交换了位置。只等接下来找一个机会,偷偷从队伍中溜走,接着便是去找齐郁求救。
一步一步,终于到了一个合适的路口。
谢胧早已设想好,该如何离去。
然而想到车内的青桔,她却开始忍不住愤怒起来。
秦王想要杀人,这么轻而易举。
而青桔去复仇的后果,是必死无疑的。
秦王被杀的概率却极低。
就好似、就好似……青桔的命便是低贱的,赔上性命撞得血肉模糊,才能将秦王擦破一点油皮都是好的。谢胧的心跳跳得很快,她迫切地想要做出点什么,却不得其法。
路过那个黑漆漆的路口时,路口内忽然冲出一拨人。
为首的人原本已经要掀开帘子了,却先一步看到了谢胧,迅速转身一把扣住谢胧的手腕。
他将她拉到身后,挡住了一把暗箭。
“跑。”
是齐郁的声音。
谢胧心跳得更剧烈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听从齐郁的安排。
但才跑出了一步,她便迅速折回头去。
一把撩开轿帘,将车内的女人拉下来,带着她一头钻入了漆黑的巷子里。巷子里根本看不清路,只有前方有微弱的光线,耳边是两人钗环落地的叮当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胧一头撞向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枕书伸手,将两人拉上来,迅速架起马车朝着谢家的方向而去。
一贯安静的谢家宅院,竟然很热闹,甚至在响着喜乐的声响。
仿佛是……主人家在娶妻。
第44章 成亲
齐家后门开着。
枕书跳下马车,引二人进去。
青桔拉住了谢胧的手,凝视谢胧摇摇头,说道:“我的身契还在主子手里,这样只会拖累你。”
谢胧一把将人拉了进来,“回头再说。”
这个时候把青桔放回去,她只怕非但不能复仇,只怕还要受牵连,导致性命难保。
齐家的院子很小,房间也就那两间。
枕书没有进去,目送两人进去,便合上门守在外面。
谢胧才一进去,就对上一个熟悉的人。
甄灵儿画着红妆,身着嫁衣,百无聊赖坐在灯前挑灯花。
这一瞬间,谢胧明白过来齐家为什么布置得这么喜庆,前面的院子里为什么那样热闹。
有人在今夜娶妻。
可是,齐郁为什么要娶甄灵儿
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甄灵儿已经起身走过来,动手扒谢胧的衣裳,嘴里一边说道:“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吉时都要误了!”
“赵妈妈,赵妈妈!快进来!”
没一会儿,赵妈妈推门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个富态的和蔼妇人,皆是大气儿不敢出的模样。
赵妈妈一看到谢胧,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但也和甄灵儿一样,二话不说,吩咐几位妇人过来,为谢胧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绞面的绞面。
谢胧不得已坐在妆镜前。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架子上放着崭新的嫁衣,新做的凤冠,无比精巧的霞帔,各色配套的首饰。有些是她在家里的时候,父母为她准备的,有些不是。
一眼望过去,流光溢彩,不胜华贵。
嫁衣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桃花,比崔眉妩和赵妈妈的手艺还要精巧。
除非是京都最昂贵的秀坊,提前开始赶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制作出这样的嫁衣来。
难怪齐郁说,他会解决。
甄灵儿瞧见她盯着嫁衣出神,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说道:“是这样的,你不在,需要一个人假扮成你出现在众人面前。反正盖着盖头,没有人知道是你是我。”
“但是马上就是吉时了。”
“拜天地这样的事情,必须是你亲自来。”
“至于其他的疑惑,你便去问齐郁吧。”
谢胧心中已经猜到了关键。
秦王掳走她,明面上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里可是京都,谁没有几条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这事儿在私底下绝对是有人知道的。
今夜纳妾,只怕都知道纳的是她。
齐郁之所以将婚期提前,定在今日今夜,无非是为了让她露一次面,打消那些不利于她的传言。毕竟,齐郁娶妻、秦王纳妾,总不可能同时是一个人。
再说,妾室半路上被人劫走这样的事情,秦王多半没脸说出来,即便是说出来――
而齐郁这边,白日里新娘便坐上了花轿,众人都瞧着的,怎么可能是他那半夜才逃走的妾室是一个人
其实她若是将青桔留下。
秦王为了面子,说不定会将错就错,将青桔抬进王府。
只是青桔怕是处境极其艰难。
如此想着,几人已经帮她梳好妆发,更好衣衫。
灯火熠熠间,谢胧看向铜镜内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镜子里的少女乌黑如檀的长发尽数挽起,盘做繁复的高髻,珍珠翠钿交相辉映,华贵的凤冠光彩动人,垂下来的珠串在灯下晃动出流动的波光。
即便如此,仍然掩盖不了美貌。
少女肤如敷雪,唇若点朱,眉似翠羽,眼波潋滟。
明艳动人得像是一枝春日桃花。
从前从未展露过的风情,好似在此刻含苞待放。让人恍然间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已然到了可以嫁作人妇,与夫婿谈些风花雪月的年纪。
“快些出去吧。”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谢胧接过赵妈妈递过来的团扇,敛目掩面。
有人为她牵起织金缂丝的马面裙,有人理顺满缀宝石珍珠的霞帔,有人为她捋平织锦大袖衫上的褶皱,将她送入众人的视线当中。
鞭炮声和唢呐锣鼓声一齐响起,客人笑声融合一片。
谢胧隔着团扇,一眼看见了被簇拥着,正朝着她走过来的红衣少年。
谢胧是见过齐郁穿官服的。
朱红罗衣、皂纱i头,这样明亮端正的装扮,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阴郁苍白。
让人总经不住怀疑,他该不会是个酷吏吧
然而眼前的齐郁,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过明亮辉煌的缘故,他眉宇之间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一贯黑沉沉的眸子都倒映着浅浅的光华。
令他看起来光风霁月、儒雅温和。
或许是太过新奇。
谢胧看了一眼,又一眼。
直到少年走到她跟前,对她伸出了手。
谢胧愣了一下,捏住团扇的手紧了紧,松开一只手放入他掌心。
齐郁的掌心有些凉,却很结实。
原本对周围一切都没什么实感的谢胧,陡然间意识到,今日当真是她成亲的日子。哪怕她连一朵嫁衣上的桃花都没有绣过,甚至被人掳走了那么久,齐郁仍旧准备好了一切,如约迎娶她。
也如他所约定的,会保护好她。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谢胧肩头沉甸甸的。
她被齐郁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到堂前,如司仪所说的拜天地拜父母。
最后转过身,夫妻对拜。
谢胧猝不及防,对上齐郁的视线。
少年与她对视片刻,长睫轻颤,竟然缓缓低垂敛下目光。
只是两人交握的手,有些潮湿。
谢胧的心跳陡然变得很快,快到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刚刚拉着青桔一路狂奔的时候,心脏也没有此刻跳得这样乱,这样不安且兴奋。
她觉得耳朵和脸颊都有些热。
那些看向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多。
随即,发出絮絮的低语和笑声。
好像是在笑她。
察觉到对方的不自在,齐郁攥紧了掌心纤细的手指,不由看向对面的少女。
看不太清低垂的脸,只觉得眉眼俱动人。
乌黑的鬓发下肌肤白得发光,像是细腻的羊脂玉,柔和地渗出大片薄薄的绯色,从玲珑小巧的耳垂蔓延到纤细的脖颈,像是晕染开的美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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