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宣闻言一僵,脸色颇不自然。他曾听娘亲说过此事,可从没放在心上过。若不是那日去虔灵山,在山下被阿秦楼长抓住,而阿妹刚好也在,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遇见所谓的娃娃亲对象。想起那日,心里又冒出些难明所以的情绪,心道:“当时她为什么会替我求情呢?她明明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冒着被爹爹责骂的风险,帮我说话?”
他出神地回想着,阿大却突然问了一个差点噎死他的问题,“阿宣,话说你们仙门子弟可以娶媳妇儿吗?”
阿宣:“……”
娶妻生子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具体得看修的是什么道。仙门百家多的是有道侣的,只是阿宣自觉道侣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阿大道:“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你点头又摇头的,我都看不明白了。”
“是可以的。”阿宣道:“但我不会。”不会成亲,不会娶妻,不会有道侣。
“为什么,你不想娶媳妇儿?你长得这么好看,多少姑娘上赶着喜欢你吧,你就一点也没想过这些事吗?”
阿宣有些羞赧:“阿大,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已经算不得鸳鸯楼的人,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娃娃亲。而且也入了仙门,当以修仙为重任,儿女情长之事与我无关。”
听他说得一本正经,阿大的顾虑消减了一些,贼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忘性大,别把这句给忘了!”
阿宣又被他“噎”了一下,无奈道:“是我说的,不会忘的。”
阿大心说你承认是你说的就好,别到时候怪我抢了你的媳妇儿。他又贼笑两声,直笑得阿宣心里发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静听二人说话的岐奉行却是把阿大的心思看了个明白,哼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个呆瓜。”
呆瓜阿宣见时候不早,准备告辞。
阿大点点头,将人送到门外,又说了几句关于灵草的事。阿宣一一应了,道:“放心吧。只要灵草符合师兄们的要求,就一定能卖得出去。你采摘时也多加小心,莫再伤了自己。”此时已至鸳鸯楼禁出家门的时间,阿宣拱手作别。转身离去,才走几步,阿大追了上来。
“等等,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阿大压低声音道。
阿宣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小声道:“什么事?”
阿大道:“下个月初七便是七夕节了。那天你来吗?”
阿宣疑惑:“我都不是鸳鸯楼的人了,还来做什么。”
阿大道:“来玩玩呀。”
阿宣:“玩玩?阿大,你莫不是在和我说笑?”他要是来了,还有命回去吗。
“没和你说笑。宣,你有所不知……”阿大的声音又小了一些,附耳道:“近些年来,鸳鸯二楼收成越来越差,楼人自保已成了问题。为了让鸳鸯楼延续下去,我们不得不加深和外界的接触。要不然你之前也不会在市集上碰见我。除此以外,还打算做一些改变。”
阿宣确实不知这些,问:“可这和七夕节有什么关系?”
阿大道:“每年的七夕节,鸳鸯楼都会举办姻亲会,这个你是知道的。但今年不同,我听说今年的姻亲会,不仅会邀请一些名门望族,还会请仙门人士来助阵。至于是不是请你们青苍门,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想应该是的。”
“怎么说?”
“上次楼长能那么轻易就放过你,就是因为你是青苍门的弟子呀。你还真当我和阿妹的求情有用吗?况且境内有头有脸的仙门,也就青苍门了,不请你们请谁?若真的邀请的是你们青苍门,到时候,你也可以光明正大进来。”
那倒未必。
就算真的请青苍门,也不见得就会让他跟着来,还是得看师门的意思。而且青苍门也未必会应了这份邀请。不过听阿大说了这么多,阿宣有一点不明白,他问:“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听此,岐奉行暗笑:“呆瓜,你总算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阿大却突然支支吾吾:“听说!听说!我也是听说的。你别问那么多了,反正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我就问你一句,到时候你来不来?”
他来不来,很重要吗?
阿宣想了想道:“我无法给你准确的答复。大抵是不会来的。”
阿大松了口气,心道:“不来最好!”点点头,道:“好吧,那便到时候再说吧。路上保重!”
“好。”阿宣辞别。
他们刚一分别,岐奉行腰间的引路铃又闪了。
岐奉行垂首轻轻碰了她一下,笑道:“这回就算你不闪,我也是要跟去的。”碰完之后发现她黯淡无光了……
只闪了刚才那么一下,便再也不闪了。
岐奉行:“……”
睡着了吗?
他狐疑地又弹了引路铃一下,丝毫反应没有,果真睡着了。
岐奉行轻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引路铃这么快就累了!看来接下来要怎么走,得看自己了。转身对无忧说道:“我要跟着阿宣走一趟了。鸳鸯楼灭族一案,顺着阿大、阿宣、阿妹三条线查下去,定能探明真相。至于你呢,就好好待在阿大身上。玉佩在你身,不会有事的。”
无忧倒是不觉得自己会有事,毕竟他都成了一滴水珠了,还能有什么事,心道:“殿下,我、我舍不得您啊。这一分别,不知何日再见。您可得千万保重……”
他絮絮个没完,岐奉行捂脸道:“你还是不要太依赖我了。就这么说吧,回见。”潇洒转身,瞬间落在阿宣身上。
*
阿宣辞别阿大后,便回到了青苍门。
他在门内潜心修习了半月。一日未时,收到家中托人送来的一封信。看后脸色大变,又惊又痛,当即要向师门请假。
青苍门的师兄弟都知道阿宣的家就在山下不远处。因为离家近,阿宣时常溜回家,师父不说,其他师兄弟也懒得管他。反正阿宣三天两头请假,到头来修行跟不上,也怨不了别人。现下众人正练习道法,听他又请假,只做冷眼旁观。
不过今日与平时有些不同。
今日主教道法的是青苍门的大师姐——慕清子。慕清子不常在青苍门,多数时候都出山历练,此次回来,是受师父之命传授师弟师妹们道法。
却不承想,在她的课上,还有人敢请假。
岐奉行因为附在阿宣身上,这些天里,只要是阿宣所见所听,也尽数在他眼里耳里。因此,那位大师姐出现的第一时间,他便认出来了——
慕清子是荼蘼仙子的转世。
巧合已经不足以概括这些事的串联,只道一切皆是蓄意安排。
阿宣垂首走到慕清子面前,躬身道:“大师姐,我家中出了急事,想请假回去。”
慕清子性格孤傲冷淡,对道法修习极为认真严格。在她看来,既已走上修道之路,便应该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彻底断掉,此刻听师弟请假,面色一冷,驳道:“不批。”
“师姐!”阿宣急了,慌道:“大师姐,我家里确实有事,我没有骗您。请您批准。待事情处理好,我立刻回师门,到时任师姐处罚!”
慕清子冷睨他,斥道:“我并非觉得你骗我。宣师弟既已入仙门,当以修行为重,如此眷恋红尘,又为什么要入仙门!?你来青苍门是换个地方过家家吗!”
“……”
阿宣被师姐骂得抬不起头,其他师兄弟见师姐脸色愈发冰冷,恐连累他们加习课业。要知道大师姐比师父严格多了,她布下的功课,量大、难度也大,若是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那是要挨打的。忙道:“宣师弟,师姐难得给我们授课一次,你怎么还不领情?什么时候不能回家,非要今日吗?”
“你说家里有急事,可你哪次请假不是说家里有急事?”
“对啊,宣师弟,今日课程就要结束了,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说呀!”慕清子冷眸看向多嘴的那位:“林师弟,看来你很不想上我的课?这么着急下课?”
“没有,没有!”林师弟忙道:“师姐,您百忙之中抽空教习我们道法,是师弟们的荣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十分感谢师姐赐教!”
“哼。”慕清子冷笑一声,目光转看向垂首的阿宣,冷冷道:“我不批你的假,只因我见不得对待修行不认真的人。可我也知,若是硬留你,你也学不进去。你也不配听我的课。下山去吧。”慕清子挥手一甩,阿宣踉跄了几步。
“师姐我……”
“再废话一句,莫怪我不留情面。”
阿宣瑟缩了下,惶惶:“谢师姐!”
话音刚落,果然挨了一打。阿宣捂着挨了一巴掌的肩膀,再不敢多话,风驰电掣地往山下去了。
岐奉行随阿宣下山前,回首看了一眼慕清子,刚好与她对了一视。见她眸光闪动,心下疑惑难道她能看见我吗?
看不看得见,一试便知。岐奉行朝慕清子微微一笑,又轻轻颔首。
慕清子却是面色一凛,道了两字:“无礼!”
岐奉行:“……”
怎么就无礼了?微笑颔首也有错?不消多想,岐奉行随着阿宣回到他家。
阿宣收到的那封信,岐奉行也看个清楚,上面写着:爹娘重病,危在旦夕,盼吾儿归。切勿与他人说起。
信上内容不是假的。阿宣回家后,就见爹娘二人卧病在床。阿宣跪至床前,涕泪横流,哭道:“阿爹阿娘,你们这是怎么了?大夫呢?大夫怎么说?”
阿伶拉着他的手,悲凄道:“宣儿不哭。大夫医治不了我和你阿爹……是……是爹娘的惩罚来了啊!”
第八十六章 鸳鸯楼(六)报应不爽诅咒临
阿宣不明白那句惩罚来了是何意,但见阿娘神色惊恐,一双眼睛虽是看着自己,却像是在回忆以前的事。而阿爹却是面沉似水,一语不发。他心中猜想应是与鸳鸯楼有关,抹了一把眼泪,问道:“阿娘,您刚才说的惩罚是什么意思?”
阿伶这时已冷静下来,拍了拍阿宣的手,苦笑道:“宣儿,你很小的时候便问过阿娘,为什么你的左脚腕上会纹画一只鸳,还记得吗?”
阿宣点点头,道:“记得。阿娘您起初不愿意和我说,被我追问久了,还骗我说是胎记。若不是被我看到您和阿爹脚腕也纹画鸳鸯,我可能就真的以为那是胎记了。”
像是想起阿宣小时候的样子,阿伶温和一笑,轻叹道:“我骗你说是胎记,就是不想将你是鸳鸯楼人的身份说出来。随着这些年的变故,我和你阿爹逐渐明白,有些事是藏不住的。所以你后来再问,我们便不再瞒你,同你说了关于鸳鸯楼的事。只是……”
“只是什么?”阿宣急问。其实他心里也知道,爹娘还有事瞒着他。比如虔灵山的灵草就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阿伶道:“只是我们当时告诉你,说我们离开鸳鸯楼的原因是那里规矩太多,我和你爹更想自由一些。其实不是的。”
阿宣垂了垂眼眸,一时无语。
阿伶温柔抚摸他一下,凄然道:“……其实是我和你爹担心继续留在鸳鸯楼,我们坏了规矩的事就会败露。到那个时候,‘诘责’鞭死的除了你阿信叔以外,就还有我和你阿爹了。”
“话说回来,我和你爹爹要是死在那年冬至前的一夜,倒也没什么。可是你怎么办,你还那么小,我们要是死了,你就成了孤儿……这……这比挖我们心肝、放我们的血还要痛苦!”阿伶说到这里,已泫然泣下。
阿朝面色亦是极为凝重,拍了拍妻子的肩,接着道:“宣儿,你阿信叔的死,我和你娘难辞其咎。他算是代我们受了惩罚……哎……我和你娘亲都知道你阿信叔不会残害阿纸。可是我们不仅没有站出来替他说话,反倒因为畏惧惩罚,眼睁睁看着他被鞭死,被挖心献血!现在我和你娘命在朝夕,这是惩罚,也是报应!我们早该死的!”
“不……不!”阿宣哭着猛摇头,吼道:“不是的爹娘!不是这样的!你们骗我,你们骗我的对吧!”
“宣儿,阿娘知道你一直敬爱我和你阿爹。不相信我们因为贪生怕死而连累别人……是……是我们叫你失望了。人都是自私的,阿爹阿娘也一样。”阿伶叹息两声,轻拂去阿宣脸上眼泪。
阿宣心口一紧,哽咽道:“阿娘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你们大吼。我错了。”
“你没有错。”阿伶苦涩道:“你那么小,能做什么主呢?错的是我和你爹爹,是我们太自私了。”说着侧眸看向丈夫,两人皆是懊悔不已。
阿宣听得爹娘这么说,心中也是十分之难受,虽不赞成他们当年的做法,但两人毕竟是他的父母,又是为了他着想,不由得宽慰道:“阿爹阿娘,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以后多做好事,行善积德……”
“过不去的,没法过去的。”阿伶打断儿子的话,恍惚道:“若是能过得去,我们也不会突然叫你回来。破了鸳鸯楼规矩,只有受了惩罚,事情才能过去。否则谁都躲不掉,早晚的事罢了。”
阿宣一怔,蓦地想起爹娘刚才说得命在旦夕,心慌道:“阿爹阿娘,你们说的报应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夫治不了又是何意?”他见爹娘身上并无伤口,脸色却是苍白虚弱,不知病在何处。
阿朝对阿伶道:“让他看看吧。”
“好。”阿伶轻声应道。
夫妻二人将衣袖卷起。
岐奉行看到这里,眼眸倏地一敛,但见阿朝阿伶的手臂上覆满黑色的藤蔓!
覆在他们二人双臂上的藤蔓根茎纤细,从上臂一直紧紧裹缠到手腕动脉。到了脉搏跳动的地方,如长着尖牙的活物一般,深深刺进动脉里,吸食着人血。
藤蔓吸食的速度并不快,似是要慢慢折磨。被吸食的人起初如同被蚂蚁蜇了似的,只觉些微痒痛。但随着血液的流失,逐渐无力瘫软,直至鲜血被吸干,生命走到尽头。
阿朝阿伶说他们命在朝夕,并不夸张。二人的命,全看臂上藤蔓何时将血吸尽,现如今两人皆瘫软在床,难说何时会突然油尽灯枯。
岐奉行扇子敲了敲掌心,略一思量,他初进此地时,入眼便是被藤蔓紧密缠绕的南鸢北鸯两栋木楼,心道:“难道两楼人都是死于这吸血藤蔓?”
正思索着,突然听见阿宣大叫一声跑了出去。片刻后,又见他握着一把匕首冲了过来!
岐奉行看出阿宣要做什么,心说:“不可!”手中玄扇骤然抬起,正欲施法,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真是好险,方才差一点就将阿宣匕首给夺了过来。若自己真那么做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想及此,岐奉行剑眉微微蹙起,扇柄紧握,一时间算是明白此关最难的地方在何处了——
让闯关者身临其境,如同自己亲身经历了诸多事宜。一旦闯关者完全沉浸,情绪交织,理智失控,便会忍不住出手掺和进来。
只要一掺和,那就别想出去了。
真是好一出攻心计啊,岐奉行不由得心叹一句。只是想到自己刚才都险些出手,那无忧和落冰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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