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士坐进沙发。
杀伐决断的女商人难得的心情紧张、身体紧绷。
她环顾四周。
屋子狭窄阴暗,因为搬家而显得混乱,但是看得出底子非常干净。
客厅里铺着老式白瓷砖,年代久远,边缘都开始破损,但是纤尘不染。
沙发弹簧已经老化,坐感不佳,但是整齐铺着米白盖巾,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靠枕花色各异,上面有几处突兀的毛线绣花,仔细一看,绣花竟然是为了遮掩破洞。
华英端着一壶凉茶过来,放在茶几上,一边往玻璃杯里倒,一边羞涩道:“是我自己煮的,都是好材料,你放心喝。”
她又回到了低着头、不敢看人的习惯动作里。
林女士喝了一口,点头:“确实是好材料。”
华英惊喜抬头,又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林女士:……
面前这个女人,虽然年华老去,还身带残疾,眼珠子诡异的动来动去。
但是抛开这一切,她那种文静、温柔、略带些羞怯的气质,怎么会这么眼熟?
怎么会这么像她的文文?
从小到大,无数人跟她调笑:你这么个倔驴一样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乖巧贴心的女儿?
她自己也笑,还好女儿性格不像自己,不然家里天天要干仗。
倔驴一样的人是谁呢?
林女士转头,视线越过开裂的木门,看着卧室角落里那个默不出声,蹲在地上用力打包的人。
倔驴一样的人,在这儿呢。
林女士放下玻璃杯,发出命令:“你过来,和我说会儿话。”
房间里,王阿红动作一顿,但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她顺手捞起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狠狠往编织袋里塞。
华英惶恐道:“阿红,快过来啊,这是你亲生的妈妈啊!”
王阿红再次顿住。
“什么妈妈,我可高攀不起。”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丢下一句,便继续打包起来。
……倔驴。
林女士提高声音:“你躲在那里是怕我吗?”
王阿红猛地站起身,看向这边,眉毛竖起来:“谁怕你了?”
她站在原地喘了好几下,慢慢挪了过来。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
华英感到尴尬,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却又嘴笨得很,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女士指指王阿红的手腕:“怎么弄的?”
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狰狞的疤。
王阿红低头看了一眼,随意道:“在后厨烫的。”
她哼了一声:“在后厨干活,就没有不被烫到的。”
沙发另一边,华英嘴角下撇,声音也带上哽咽:“都怪我没用,阿红跟着我真的吃了太多苦。”
她偷偷瞥着林女士,眼珠子诡异地动来动去。
王阿红生气大喊:“你看她干什么!”
华英缩起肩膀,不说话了。
林女士:“你们家,妈妈和女儿好像是反过来的。”
王阿红不耐烦道:“是啊,我们家是我做主。你有什么意见吗?”
林女士:“你不想认我,我可以接受。但是你有没有问过你妈妈,她想不想认她的亲生女儿呢?”
王阿红猛地站起来,塑料椅子被她怼得翻过去。
“哈?亲生女儿?你说谁?你那个宝贝女儿苏文?你是没看见她那天的表现吗?”
她转头看着华英,眉毛倒竖:“你看见了吧!你看见她的表现了吧!”
“那位大小姐根本都不敢看你!”
她连声大笑:“你指望她认你?把你当亲妈?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华英羞愧捂住脸。
王阿红见妈妈这样,也噤了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林女士也憋着气。
文文确实表现不好。
是自己太过宠溺,没有教会女儿责任感。
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也被王阿红扔在地上踩。
林女士尽量平静:“所以,这就是你当初不想找我们的理由?你不想让你妈妈受亲生女儿的嫌弃?”
王阿红瞪着眼:“不行吗?我想的不对吗?本来就是这样吧?”
她冷笑连连:“我对苏文其实没什么意见。本来就是陌生人,嫌弃也是正常反应。”
她昂着下巴,双手抱胸:“我自己的妈妈,我自己养。”
我自己的妈妈。
林女士听着这几个字,心里一阵憋闷。
她一时气道:“自己养?用的却是我的钱呢。”
王阿红颤抖了一下,眼睛变得血红。
林女士清醒过来,满心懊悔。
我疯了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咬了咬嘴唇,突然想起那位女调查员的话。
于是决定依样画葫芦。
“阿红。”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王阿红不置可否。
林女士:“对不起,我说了难听的话。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你也是这样对吗?你虽然说了这些话,但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吗?”
王阿红冷笑:“你又知道了。”
林女士:“我不知道。”
“我特意过来,就是想要了解你。”
王阿红愣住。
*
银灰色奔驰行驶在葱郁的初夏时节中。
宋流星不自觉地哼着一支小曲。
仲光华:“你在哼什么?”
宋流星:“啊,你不知道这个歌吗?很有名的!等一下,我配上歌词,你应该就知道了。”
她快乐地唱起来:“蘑菇蘑菇~嗯嗯嗯嗯嗯嗯~蘑菇蘑菇~嗯嗯嗯嗯嗯嗯~变成一碗汤!”
仲光华:“你这也没有很多歌词啊。”
宋流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哦~但是你真的没听过吗?这首歌好红,到处都是。”
仲光华:“你很高兴?”
宋流星:“是啊。”
她笑眯眯:“我有预感,王阿红和林女士能好好相处。虽然不太好说,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她们有些地方很像。”
她看了一眼副驾驶,满脸欣慰。
“我挺意外的,原来你并不是那种顽固的人――”
“我见过太多人,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为了面子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死也不肯承认。”
“你愿意承认对王阿红有偏见,愿意整理思路,另找角度来看待整件事,这真的很――”
“呵。”仲光华冷笑出声,打断了对方的赞美。
宋流星:?
仲光华梗着脖子,看着窗外。
“所以,当我认为王阿红和hei社会有关的时候,你明明不赞同,却什么也不说。你就冷眼看着我在错误的思路上飞奔。”
“等我奔到头了,你就宣布要开除我。”
他的声音里满是悲愤:“你是一点也没犹豫,一点也不留情啊。”
宋流星:!
被对方这么一说,她不禁感觉,自己是挺过分的。
她忍不住开口辩解:“我也没有故意不说吧,我说了王阿红应该不是那样的――”
“别狡辩了!”
仲光华终于忍不住回头,眼神狠狠锁住宋流星,大声控诉:
“你根本没打算认真对待我!你根本就是等着我犯错,好趁机甩掉我!”
宋流星张口结舌。
这家伙,太敏锐了吧。
她以为自己理直气壮。
这个家伙不请自来,工作理念也跟我不合,我甩掉他不是天经地义?
没想到,真到了这个时刻,没来由的愧疚竟然一下子淹没了她的心。
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
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他工作还是挺卖力的――
宋流星脑子飞速运转,想找点话来安慰一番,却听见右手边传来沮丧的声音:
“我是诚心诚意来你这儿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仲光华是真的委屈得要命。
他是南洋仲家的少爷,诺大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呼风唤雨,众星捧月,几时讨好过别人?
他都屈尊降贵了,曲意逢迎了,忍着高温酷暑蚊虫叮咬日日陪伴了,可是宋流星不但不给他好脸,甚至还暗中计划着赶他走。
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阿芳根本不在意他。
和过去差别太大了。
仲光华感觉心里好像破了一个洞。
宋流星转头看了副驾驶一眼。
大个子的年轻男人肩膀耷拉着,眼神巴巴朝着这边,长长眼尾垂下来,看起来非常可怜。
心脏狠狠一颤。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感觉,竟然唤醒了一缕遥远的记忆。
曾经何时,有那样一个小少年,皮肤雪白,身姿单薄,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恹恹看着窗外。
然后,他转过脸来望着自己――
中间隔了太长的时间,她已经记不清少年的具体容貌。
可是她记得四目交接的瞬间,在胸中爆开的那种感觉。
心碎的感觉。
恨不得以身代之。
如果能让小少爷好起来,她愿意做任何事。
曾几何时,她对一个人付出了全部真心。
即使他根本不需要。
第24章 【自白书】上
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
你的生母是杰出女商人,性格豪爽,能力非凡,全心全意期待着你的出生。
可是因为医院失误,你流落到了养母家里。
养母是买来的媳妇,在穷人家里做牛做马。而你因为是女孩,被养父当作垃圾。
但即使如此,你的养母也竭尽所能给你庇护,给了你所有的爱。
她没有太大能力,但你是她的心肝。
然后,真相爆开。
你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
很小的时候,你的日子其实很快乐。
你的家,是一间肠粉店。
确切的说,一楼是肠粉店,二楼是家。
你家左边是烧腊店,右边是牛杂店。
一整条街,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小店。
街头到街尾,大大小小的孩子差不多有十来个。
父母忙于开店,孩子们无人看管,天天在街上疯玩。
你在电视里见过有钱人,见过他们的别墅豪车,酒醉金迷。
但是你从未觉得那些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也从未想过自己是穷人。
你每天乖乖上学,放学后疯玩。
那时候,你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
当然,你的生活也算不上完美。
其中最大的缺憾,是你的爸爸。
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从起床那一刻开始,他一直骂骂咧咧。
嫌桌子上有灰,嫌妈妈特意端上来的早饭不好吃,嫌你木头木脑不讨他欢心。
然后他出门晃荡,直到深夜才回来。
看着他出门,你会大松一口气。
你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一直待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
有一天,你在街上偶然遇见爸爸。
他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手挽着手,身体贴着,十分亲热。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豹纹紧身吊带裙。
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偷偷跟踪起来。
他们两个停在一家药店门口。
爸爸进去了,豹纹裙站在门口等着。
你想了想,穿过马路,走到豹纹裙身后,戳戳她的小臂。
你抬起头,说,那是我爸爸。
豹纹裙吓了一跳,一下子手足无措。
她搓搓手,讪讪道,哎呀,别误会,我们之间没什么的,就是,呃,就是朋友而已。
你仰着头,问豹纹裙: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很讨厌吗?他从来不好好说话,一开口就骂人。
豹纹裙瞪大眼睛,然后咯咯笑起来:你这个小鬼,好有意思啊。
笑完,她叹气,说,都一样啦。男人都是这么讨厌的。习惯就好啦。
*
不知从何时起,你爸爸和按摩女睡觉的流言传开了。
小学生对睡觉的含义一知半解,但这不妨碍他们挤眉弄眼在你面前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你可不是好惹的。
有一天,你突然暴起,抓住那个领头的小男孩,把他推倒在地上,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子。
你被叫了家长。
妈妈匆匆赶到学校。
一进办公室,她就低头弯腰向对方道歉。
对方父母一点也不饶人,坚持要学校开除你这个暴力狂。
妈妈听了,吓坏了,流着泪,腰弯到对折,祈求对方的原谅。
你也有羞耻心的,你也不想重复那种话的。
可是你别无选择。
你冲出去,指着那个小男孩大叫,他说我爸爸和按摩女睡觉!他对每一个人说我爸爸和按摩女睡觉!他一遍又一遍对着我说我爸爸和按摩女睡觉!
在场每个人的脸都青了。
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
可是你第一次对妈妈失望了。
妈妈太弱了。
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弱?
你无法理解。
你渐渐长大,看到了更多事情。
每天早晨五点,天还是漆黑一片,妈妈就起床了。
一楼那间窄窄的店铺里,她会像陀螺一样,忙上一整天。
收来的钱,会放在一个铁皮饼干盒子里。
然后,那些钱,会被爸爸一把抓走。
你知道,那些钱会流向烟酒店,会流向按摩女。
而你的妈妈,依然穿着五年前那件廉价衬衫。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爸爸什么都不做,自动得到一切?
为什么妈妈呕心沥血,却什么都没有?
你去问妈妈。
她无奈笑笑,说,因为家里房子是爸爸的啊。
爸爸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妈妈……妈妈是光身子嫁进来的。这样的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你想了想,点头说,明白了。
爸爸是地主,妈妈是长工。长工拼命干活,地主老爷躺着享受。
妈妈愣住,说,不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又叹气,说,也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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