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等以后我结婚了,我会成为另一个家里的长工。
妈妈惊呆了,说,不会的,不会的!
她说,我就是拼死拼活,也会给你攒出嫁妆来,绝不会让你走我的老路!
你看着妈妈,心想,你拿什么攒?明明钱都被爸爸拿走了啊?
你意识到,虽然她是妈妈,但她并不能为你遮风挡雨。
*
你渐渐发现,你的妈妈,是那样柔弱。
连你这样一个小孩,都能轻而易举向她发号施令。
那一天,你在新闻上看到,因为本年度气候特殊,可能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鬼王潮,请各位观潮爱好者小心安全。
你鬼使神差动了心,缠着妈妈要去观潮。
妈妈一会儿说,太危险了,被潮水卷走怎么办?
一会儿又说,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开。
总之就是不行。
但是你早就发现,妈妈是个柔弱的、容易受人左右的人。
于是你缠,死死纠缠。
不过几分钟,妈妈就叹气,说,好吧。
妈妈关掉店铺,带你搭上公交车,去看传说中的鬼王潮。
鬼王潮极其壮观。
事实是,置身其中,你几乎吓尿。
观潮点很高,但是潮水的余韵足够扫过。
你全身湿淋淋,紧紧抱着妈妈的腰,心脏猛跳,哇哇大哭。
妈妈双手抱着你,温柔哄你,可是哄着哄着,却噗嗤一下笑了。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平时看着多了不起的一个人呢,结果是个胆小鬼呀。
你气坏了。
又气又委屈,嗷嗷大叫:我都吓死了!你还笑!
妈妈用更大的笑声回应你。
回家的公交车上,妈妈一直拉着你的手,用一种极其满足的语调说,今天虽然少赚了钱,但是好开心啊。
她看着你,眼睛里满是骄傲,说,我女儿真是主意多多。怎么就想到来看潮的?要不是我女儿,我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看什么潮。
你一下子害羞了。
你挺起小胸脯,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主意呢!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
妈妈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
关系的逆转,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拆迁的消息传来,你爸爸立刻心思活络,计划着将你们这对木头木脑不讨人喜欢的母女扫地出门。
妈妈的天都塌了。
她躲在房间里,默默哭泣,不肯出门。
而你,小小孩童,豁出去一切,跑去爸爸的大伯家,在门口躺下,满地打滚,号啕大哭,控诉爸爸的绝情。
八条街的人都过来看热闹。
最后,在伯爷爷的主持下,你爸爸被迫从拆迁款中分出一小部分给你们母女。
你们拿着那笔钱,去了四十公里以外的大城市。
从此相依为命。
从那一天开始,你们的关系逆转了。
她是妈妈,你是女儿。
可是她那么柔弱。
你想要保护她,带着她过上好日子。
你想成为她的妈妈。
*
苏文找上门来的那一刻,你一点也不惊讶。
两年前,妈妈突然发了奇怪的病。
她开始频繁摔跤,眼珠子也会奇怪地滑来滑去。
去医院做完检查之后,医生建议,身为女儿的你,也去做一个基因测序。
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你们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
妈妈说要去医院查档,帮你找出亲生父母。
她一边回忆,一边絮絮叨叨。
那年夏天连续暴雨,县城医院门口的路被淹了,好多人临时转院去了别的医院。那一天生产的,只有提前过来住院的几个人。
妈妈和隔壁床很聊得来,几乎成了朋友。
两个人一前一后生产,生的都是女孩。
应该就是这两个女孩被抱错了。
妈妈说着说着,陷入自卑漩涡。
她说,隔壁床是个女老板,很阔气,很豪爽,和丈夫也很恩爱。
真是哪哪都好。
可怜的孩子,怎么就被抱错了呢。
如果是那个女老板,一定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吧。
听见这种话,你很生气。
你大声质问:什么意思?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差吗?
妈妈急了,连声说,不是的,不是的。
你哭了,你说,你们两个人一辈子相依为命,怎么会不是母女?
拿到天王老子面前去说,你们也是母女。
泪眼朦胧中,你看到妈妈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也舍不得你。
妈妈总说你主意多。
苏小姐找上门来的那一刻,你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们母女两,一个患了病没法工作,一个在快餐店里当服务员。
你们真的很穷。
妈妈的病要看医生,要吃药,要加强营养,要静养。
到处都需要钱。
而你面前这位苏小姐,她看起来实在是很有钱。
你曾经靠着豁出去,从爸爸那里榨出过一笔钱。
你看着苏小姐,心里盘算着,这次也可以的。
你可以故技重施,从这个单纯的大小姐手里,榨出一笔钱来。
第25章 【自白书】下
你威胁了那位大小姐。
果然很容易。
她看起来慌张极了。
在你稍微引导之下,她看起来百分百动心,百分百会照你的话去做。
你本来没打算这么做的。
但是怎么说,你就是会突发奇想。
等待回音的时间里,你突然感受到一种好奇,于是你决定去偷窥她的生活。
那位大小姐还是有一点基本的防人之心。
她只说自己姓苏,没告诉你全名。
你有些嘲讽地笑起来。
太好懂了,大小姐。
这是害怕你知道了她的全名,循着线索找到她父母,越过她直接联系呢。
大小姐是真的很宝贝很爱惜自己的父母。
也就是说,她一定会付钱。
你愉快地笑了。
大小姐没有做过这种阴暗爬行的事情,不知道,她给出了最关键的信息:电话号码。
你打开手机,打开支付app,点击转账,在收款人一栏里输入那个电话号码。
于是,她的昵称和部分名字自动出现了:lily(**文)
所以,大小姐的名字是苏某文,或者苏文。
你打开所有社交app,用“lily+苏+文”排列组合,反复搜索,交叉对比。
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容易得多。
你很快找到了她的私人生活账号。
妈妈说,隔壁床是个有钱的女人。
那个女人可不是普通有钱,她是超级有钱啊!
大小姐的生活好梦幻……
大别墅,草坪,游泳池。
米其林餐厅,五星酒店。
成堆的奢侈品牌衣裙鞋包。
说走就走的旅行,南法消夏,瑞士滑雪。
原来这么梦幻、好像肥皂剧一样的生活,真的有人在过啊。
这种事情你当然从来都是知道的。
只是――
那个梦幻的世界,好像第一次和你有了真实联系。
其实,这时候你还没有真实感。
你继续偷窥。
然后,你看到了大小姐的爸爸。
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
和女儿合影时,会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女儿的侧颜。
是肉眼可见、几乎溢出画面的深情。
你从前有个同桌,叫做宝珠。
宝珠是个好孩子,和你玩得很好。
宝珠的爸爸经常来学校接她。
他白白胖胖的,穿得很整洁,站在校门口,不断往学校里面张望。
宝珠会大叫着扑向爸爸,然后被爸爸举起来,放在脖子上。
那一幕,仿佛梦幻泡影。
你不会承认,默默站在影子里看着的你,羡慕得有一点点恨了。
你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父女合影。
中年男子微微偏头,嘴角微微翘着,目光落在女儿的侧颜。
被爸爸那样看着,那样爱着,是一种什么体验?
你不知道,你想不出来。
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你意识到:
照片里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那个混账王大球,本不该和你有任何联系。
你被这个认知轰炸得回不过神来。
你头脑空白,全身麻木,继续偷窥。
滋味微妙得变得不同。
那些华美梦幻的画面,你不再觉得那是离自己很遥远、和自己无关的存在了。
你一直往前翻,看到几年前的帖子。
大小姐的20岁生日,她妈妈送了一套高层公寓作为礼物。
大小姐写道:妈妈说,20岁的人应该有自己的房子。
20岁的人应该有自己的房子?
你坐在廉价出租屋的廉价铁架床上笑出声。
你甚至从来不敢奢望,这辈子能拥有自己的房子。
头脑空白。
一片空白。
而无尽的空白之中,逐渐出现一个声音:
这些是你的。这些本来都是你的。
可是被人偷走了。
全被人偷走了!!!
心底冒出一股邪火,在胸膛里烈烈燃烧。
你以为你不眼红。
你错了。
错得离谱。
真正看到了,你才知道,你眼红。
你眼红得快要疯了。
你想要食言,亲口说过的话全都当屁放了。
你想立刻去和亲生父母相认。
你想拿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你想要……
现在就要……
一刻都等不了!
就在这时,廉价的门板传来咚咚声。
是妈妈。
她捧着一个小砂锅进来,放在你桌上,一脸邀功的喜气:我早晨去菜市产,看到有新鲜牛尾,就赶紧买了。我用小火炖了一天了,味道好得很呢。
你尝了一口,正是你喜欢的味道。
你们家从来不买什么高级食材,可是在味道一途,妈妈从来没凑合过。
那一瞬间,你好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
你喝着牛尾汤,偷偷看妈妈。
她一身寒酸,容颜苍老,眼珠子不受控制,滑稽地动来动去。
一股酸涩味道直冲到嗓子眼。
如果你去投奔有钱父母,妈妈怎么办。
那个娇气的大小姐,会愿意接手这样一个妈妈吗?
答案很明显。
不会的,她不会想要的。
大小姐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她只想要她那个强大的富豪妈妈。
你向来都知道的。
妈妈很柔弱。
这样的妈妈,离了你的保护,可怎么活得下去啊。
想到妈妈孤苦无依的样子,你的心碎成了一百万片。
不,等一下。
其实完全有折衷的办法。
你大可以投奔亲生父母,然后继续照顾妈妈。
有了亲生父母的钱,照顾妈妈岂非轻而易举?
对,太对了,这才是最明智、最经济实用的做法。
你突然兴奋起来,仿佛看到美好生活在前方向你招手。
梦幻泡影飘摇了几秒钟,噗!突然又破灭了。
一旦成为别人的女儿,你能留给妈妈的还有什么?
钱?
可是,妈妈需要的是钱吗?
她这一生,早已习惯于一毛钱掰成两半花。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咽气之后,你去收拾遗物,却发现她把那些两毛三毛的钱全攒起来,全部留给了你?
想到这里,你几乎窒息。
你早知道的。
她天生就是个没用的人,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人。
你改变不了她,只能把她放在身边。盯着她,照顾她。
你没有其他办法。
她的爱,早已把你绑住。
死死绑住。
*
榨取一笔钱的计划,意外失败了。
你被扭住双手,脸在肮脏的地上压扁。
你的丑态全落入亲生母亲的眼中。
她满眼厌恶,冲着你大喊:
你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的你知道吗?
你知道勒索的刑事立案标准是多少钱吗?
这个金额够你坐十年牢的了!
多好笑啊,你甚至还想着投奔她,从她手里抠钱呢。
你真是想得美。
你在阴沟里待得太久,早已成了不折不扣的癞蛤蟆。
清醒一点吧王阿红!
你就是一只癞蛤蟆!
*
接下来的时间,你好像罩在一层厚厚的壳子里。
你的理智仍然在运行。
你意识到,你敲诈的那笔钱,并没有完全泡汤。
你还是可以拿到的。
那一家子有钱人,应该愿意用这一笔钱买断你们的关系,从此和你撇清。
你罩在一层厚厚的壳子里。
你的理智仍然在运行。
只是情感全部冻结了。
你像一具尸体一样,沉默规划着远距离搬家的大小事宜。
为什么那位林女士又回头来找你?
甚至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
你想着,你做的那些好事,林女士不是都见过了吗?
现在这又是哪出?
难道是血缘上头?
天啊,血缘原来这么厉害的吗?
血缘里的呼唤,甚至盖过了癞蛤蟆的恶心?
你不觉得欣喜,甚至有点想笑。
但也不是特别想笑。
你被罩在壳子里,只感到一种闷闷的、令人窒息的酸涩味道。
让你壳子裂开、当场崩溃的,是无意撞见的、妈妈和大小姐一起的画面。
她们两个人,坐在你家楼下简陋的甜水店里,面对面坐着,默默吃着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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