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光华不说话。
阿芳:……
她从沙发上往下滑了一点,腿屈起来,整个人蜷成一个团。
“你也知道,我和妈妈分开住好多年了。”
“自从分开住之后,我们就渐渐变得陌生了。到后来,在食堂碰面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仲光华:“就算是母女,也会有谈不到一起的。这也是没办法。”
阿芳没说话。
多年之前,有一段时间,妈妈频繁跑医院,非常努力想要为蔡司机生下一个孩子。
阿芳对此非常抗拒。
甚至有点恶心。
那段时间,她和妈妈之间岌岌可危的感情变得越发稀薄。
她朦朦胧胧想着:先这样吧。先放着吧。
等到有朝一日,等妈妈和蔡司机离婚了,她们再重新做母女也不迟。
模糊却美好的预想画面,如今已经撕裂了。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那一日永远不会来了。
眼泪无声涌出来。
最后一丝夕阳从地板上消失了。
幽暗中,仲光华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对丧礼有什么想法?”
丧礼?
对哦,丧礼。
这个词汇过于遥远陌生,她实在没有什么想法。
阿芳窝在沙发里,全身瘫软,微微摇头。
仲光华:“一般来说,丧礼由丈夫来主持。但是蔡司机跟着我爸在外面谈生意,至少要两周才能回来。”
“所以丧礼也要等到两周之后。但是――”
仲光华起了身,向前一步,在阿芳面前跪坐:“你想要等吗?”
阿芳没能领会:“什么意思?不等的话会怎样?”
仲光华:“不等的话,就由你来主持,为你母亲发丧。”
阿芳睁大了眼,一骨碌坐起来。
仲光华:“你是她唯一的的血亲,为她发丧天经地义。我只是担心――”
阿芳急道:“担心什么?”
仲光华:“对你来说,会不会负担太大?”
阿芳:“不会!我愿意!”
她表情郑重:“我想要一个人送她。”
*
红白喜事一直包含在蓝屋员工固有福利范围之内。
管家联系了固定使用的丧礼策划人,对方立刻带着各种资料和宣传册来到蓝屋。
阿芳坐在蓝屋的会客室,不断翻看着册子,选择着丧礼需要的各种细节。
她一一敲定妈妈的遗像,寿衣,骨灰瓶。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
过程之中,她有一秒钟的犹豫:像这样把蔡司机完全排除在外,真的好吗?
妈妈在天之灵,会不开心吗?
她会不会宁可等上两个星期,让自己的丈夫亲手送自己一程?
阿槲漂泊半生,进入蓝屋之后才稳定下来。
正因为此,阿槲很感激蔡司机,也很珍惜这段婚姻。
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不。
阿芳摇头。
这绝对不是她所理解的婚姻。
蔡司机从来没有尊重过妈妈。
而妈妈,她也只是太害怕了。
她太害怕失去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
蔡司机是坏人,用一点小小恩德收买妈妈,从此把妈妈变成他的私人奴隶。
阿芳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刻,我既然拥有了一点小小权力,那我就要尽情使用。
我要让妈妈清清爽爽地离开。
*
阿槲的丧礼很小型,在郊区的市民殡仪馆举行,只有蓝屋的员工来参加。
虽然小型,该有的排场都有。
现场摆了上千朵新鲜白菊花,充满庄严肃穆之美。
阿芳穿了一身黑连衣裙,头发全梳到脑后盘起来,鬓边夹了一朵小白花。
她站在妈妈的灵牌旁边,向每个前来悼念的宾客表达谢意。
发丧之后,她又招待大家吃饭,去每张桌子敬酒致谢。
大家喝得微醺,聊起阿槲生前种种琐事,纷纷感叹她是个好人。
全程顺利。
是十分体面的一场白事。
阿芳忙了一天,感觉身体完全被掏空。
可是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无论如何无法陷入睡眠。
她睁开眼,扭头去看床头柜。
荧光闹钟显示着时间:凌晨二点十三。
她一掀被子,跑出门去。
她通过员工专用的小门,沿着街角,茫然向前跑去。
她全力奔跑着,跑啊跑,跑啊跑,不知疲累,一直跑着。
身后突然响起汽车鸣笛声。
阿芳回头望去,一片刺目白光。
她举手挡住眼睛,花了几秒适应,依稀可见十几米之外的SUV下来了一个人。
“阿芳!过来!上车!”那个人大声喊道。
阿芳放下手臂,愣愣出声:“少爷?你怎么……”
她朝着光源跑过去,跳上车子。
SUV悄无声息驶入夜色。
仲光华:“我睡不着,在窗边发呆,刚好看到你从窗下跑过。”
阿芳还是愣愣的:“你为什么睡不着?”
仲光华:“想着你忙了一天,是不是很累,是不是很难过,是不是哭了。不知不觉,就一直没睡着。”
阿芳一时失语。
*
SUV漫无目的向前开着,不知不觉,来到城市边缘。
他忽然听到身侧传来压抑的哽咽声。
SUV在无人路边悄然停下。
没有了发动机的声音,哭声一下子变得明显了。
阿芳羞愧难当,打开门跳下去。
仲光华赶紧追下去,大声喊道:“别往树林里跑,有猴子,会伤人!”
阿芳气得站住,哽咽道:“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
她站在原地,两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她哭了好久好久,久到仲光华担心她会脱水。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到现在才……”
“她活着的时候我总是看不惯她,可是现在她死了,我才发现,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亲人了……”
仲光华想说,你还有我。
却又不想在这种时刻显得自大。
万籁俱静中,哭声渐渐平息下去。
仲光华安静站在旁边,除了等待和陪伴,什么也没做。
阿芳突然一个迈步,伸出手,紧紧抱住仲光华。
这里是郊外,路边是茂密树林。
整条路没有其他车辆。
万籁俱静。
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
阿芳紧紧抱着她的小伙伴。
这是全世界她最喜欢的人,最亲密的人。
阿芳拼命用力。
她感觉自己掉进了空虚和恐惧组成的巨大漩涡之中,而面前这个少年,是她唯一能抓到的浮木。
她用力抓啊,抓啊。
试图让自己和浮木合二为一。
一片晕眩中,她忽然睁大眼睛。
有一个陌生的东西,抵住了她的小腹。
仲光华也一个激灵,伸手就要推开阿芳。
阿芳坚决不放手。
是我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人啊。
我受他的恩惠,陪伴他,怜惜他,生死关头彼此依赖,血肉相缠撕扯不开。
是爱吗?
会是爱吗?
我并不知道爱为何物。
爱是一个太大太远的词,我不敢揣测。
可是……
如果有一种感情,看起来很像爱,感觉起来也很像爱,那它还能是什么?
我爱你。
我知道我不能爱你。
我知道这世道不容我爱你。
但是今晚,无人之处,我想要叛逆。
未来有一天,你会迎娶完美的妻子。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要和你,互相夺取和给予,最珍贵的东西。
第86章 往事-20
五月份,国立中学,高三年级。
老师开始轮流和每个学生谈话,讨论他们的未来出路问题。
阿芳安静坐在办公室里。
对面的老师扶扶眼镜:“我看过你所有科目的绩点了,很不错。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我认为你可以尝试申请国立科技大学。”
国立科技大学是国内一流的学府,主要面对平民,有丰富多样的助学贷款计划。
阿芳低着头,搓着手指,一时没说话。
老师微微皱眉:“你该不会是想直接开始找工作吧。那样太可惜了。”
阿芳摇头,眼神认真:“老师,我想申请国外的大学。”
老师:“哦哦,这样吗。你是喜欢外国文化吗?现在是网络时代,这种诉求倒是也很常见。你比较中意哪个地区呢?欧洲?北美?”
阿芳:“不,我唯一的诉求是性价比。我想要一个学费低的学校,一个容易找工作的专业。地点在哪里都没关系。”
老师:?
阿芳:“我想要离开这里,换一种人生。”
*
阿芳丛办公室出来,感觉身心舒畅。
她为自己决定好了未来,以后是一片天高云阔。
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不安。
昨天晚上的事情,少爷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被我逼迫了?
不……他看起来也挺高兴的……
但是终究是我主动……
如果他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
啊啊啊啊啊不想解释。
阿芳突然感到庆幸。
她和少爷见面的机会,仅止于每周三次的网球训练。
下次训练之前,她可以暂时逃避,不用面对。
而等到训练那一天,也就是后天……就到时候再说吧!
阿芳确定好了逃避的方针,内心十分轻松。
抬头一看,嗳?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这里是一片树林,以前念小学时,阿芳很爱和朋友们钻到这里来玩。
想事情太出神,竟然一不小心跑到这里来了。
阿芳暗自感叹,啊,好久没来过了呢。
眼下这个时间,小学生们早就回家了。
夕阳将落,无人的林间变得幽深莫测。
四下里一片安静,只有松鼠跑来跑去,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
树影之间,闪起波光粼粼。
对了,树林那边是小河。
虽然家长老师严厉禁止,小朋友们还是会偷偷溜去游泳。
阿芳心中怀念,忍不住笑一下,打算去河边逛一逛。
微风送来一声细小的草叶断裂声。
阿芳本能停住脚步。
是谁?
前方波光之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阿芳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
……仲光承?
他在这里干什么?
阿芳心跳加快,轻轻动作,悄悄跟过去。
仲光承的身影在河边消失了。
阿芳四下张望,哪里也没看到他。
河里有大概五六个年轻人在游泳。
他们嘻嘻哈哈,在白昼与黑夜相交的水中尽情享乐。
一个穿蓝白条纹泳衣的女孩不知不觉往远处游了一点。
她一个人游了一会,调转方向,重新向朋友们靠近。
她忽然沉进水中。
她再也没有冒出来。
阿芳惊慌大叫:“溺水了!有人溺水了!”
那些年轻人听到声音,慌乱起来:“谁?哪里?”
阿芳:“上游!上游大概二十米的地方!她直接沉下去了!”
年轻人们呼啦啦往上游涌去。
没一会儿,蓝白泳衣女孩被朋友们从水中拉扯出来。
她的伙伴们敲出大朵水花,朝这边大喊:“谢谢你啦!”
阿芳嘿嘿笑,掉头往回走。
她走啊走。走啊走。
孤单脚步声在幽暗林间引发回响。
前方出现一个深色人影。
是仲光承。
他一身黑衣,肤色纯白,全身上下湿透,好像水鬼。
一个疯狂的设想撞进阿芳的脑海。
不会吧。
不可能吧。
对,不可能。
怎么想,都没道理。
阿芳转身就跑。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狠狠勒住阿芳脖颈。
阿芳眼前一阵白光闪闪,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
阿芳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难受得要命。
脑袋里好像有个水泥搅拌机,夸夸夸,不断搅动着脑浆。
四肢无力又麻木,挣扎半天,以为移动了些许,却又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视野渐渐聚焦。
这是一个陌生的小房间。
床对面有个小窗户,挂着厚厚的窗帘,只有中间合不上的部分透进来细细一小条光线。
意外的是,空气中有一股清爽的味道。
像是某种洗衣粉的余韵。
阿芳心中闪过一丝庆幸。
似乎不是太糟糕的地方。
这个认知,很快就打破了。
她尽力撑起上半身,把脚挪到地板上。
她试图朝着门的方向走过去,但是刚迈出第一步,就软绵绵倒在地板上。
胳膊打在床头柜上,带下来一个饼干盒。
饼干盒磕在地上,盖子弹开,旧报纸残骸飘洒出来。
大小不一,却方方正正。
像是被人小心裁剪下来的。
阿芳趴在地上,伸手揪过来一张。
黑体加粗的标题写着:女子河道溺亡,市长呼吁市民外出游泳需谨慎。
阿芳心头猛跳。
她呼啦啦拢过来一堆纸片,逐张查看。
一张又一张,全是本市的意外溺亡新闻。
不会吧……
阿芳趴在地板上,发起抖来。
嘎吱――
门开了。
仲光承走进来。
他看着地上的阿芳,微微一笑,关好门,然后蹲下身来,将人抱起,轻轻放回床上。
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目光是那么温柔,仿佛捧着世间的至宝。
阿芳剧烈发着抖,牙齿咯咯直响,声音嘶哑:“为,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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