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011年,夏,惩罚
“有些日子里,你一觉醒来,诸事完美。”
这是俞非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具体时间?7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因为不用上学,且没有作业,俞非已经不太清楚今天是星期几。
管它星期几呢,外面又在下雨,哪里也去不成的。
住进窗明几净的大学宿舍后,每次回家,俞非都发觉家里很暗,比上高中时还暗,尤其客厅,朝北的一侧被树阴挡了光,朝南的一侧被厨房隔了亮,晴天还好,像这样细雨蒙蒙的下雨天,客厅要是不开灯,简直乌沉沉叫人压抑,俞非便叫俞池开了灯,灯色是老式的暖黄色,和锅巴身上的毛色很搭。
算一算,锅巴今年已经5岁,听周序说,狗狗5岁相当于人类36岁,“喔……”望着静悄悄卧在一旁发呆的锅巴,俞非夹着嗓子逗它,“锅巴是只中年狗狗了呀,难怪这么稳重!”
锅巴便摇着尾巴坐起身来。
“好成熟啊,成熟的锅巴先生,长嘴巴的锅巴先生……”似乎是感觉到了俞非的盛情,锅巴无可奈何从地上站起来,扭着屁股朝着俞非走了过来。
俞非伸手摸摸它的头,很顺滑的头,“等一下,脸上有点脏。”俞非从手边取出一张抽纸放在嘴里沾了点口水,轻轻柔柔的替锅巴将泪沟上的眼屎擦拭干净,锅巴乖乖的摇着尾巴配合着,一旁的俞池瞧见了,却是满脸嫌恶,“咦,沾口水……拿张湿纸巾嘛!”
“人家锅巴都不嫌弃,你嫌弃个鬼啊?”
“那是锅巴不会说话,它要会说话,你看它会不会嫌弃嘛?”
“做你的作业,”俞非对着俞池将眼一楞,又补说:“中午你做饭。”
“那你洗碗?”
“碗也是你洗。”
“凭啥?”
“早饭我做的。”
“你就烧了个水下了个面,汤底和臊子都是妈出门前准备好了的。”
“不管……”
俞池只得骂骂咧咧将视线从俞非脸上收回到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去年秋天升到四中高中部尖子班后,俞池比以往勤奋了许多,短短半年,在班上的排名已经前进了20多名,势头比当时的俞非还猛,周文丽和俞建成别提有多欣慰,自然,是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欣慰,他们与彼此依旧是没什么交集的。
给锅巴做完了脸部 SPA,俞非拿起桌上的手机漫无目的的划拉了起来,这个新款的三星触屏手机和卧室书桌上那台联想笔记本电脑,是俞建成买给俞非的大学礼物,一共花费,经过商家抹零,恰好1万元——为此,周文丽很是伤怀了一阵子。
去年6月底,俞非高考成绩出炉,617分,比一模二模成绩高出30多分,俞非高兴得跳脚,在周序电脑上查出分数时,不由分说就同周序来了个普天同庆的拥抱,周序也是考得极好的,605分。于是乎,那一整个夏天,长兴街吉祥苑小区14号楼3单元的一楼,源源不断朝外漏出许多喜气洋洋的气氛来,刚出成绩那阵子,周文丽走出家门,很是比平日里昂首挺胸了许多,到了雇主家,也是绷住劲儿等着雇主来问:“你大女儿不是今年高考了呀,成绩出来了吗?考得如何?”
“哎呀哈哈哈,617分,比平时摸底考试还高些。”
“那上雾大没问题啊,再远些,川大都能上,文丽姐,你硬是有福气哟!”
“嗨呀啥子福气不福气哦,还有个小的,下半年才上高一。”
“小这个成绩如何嘛?”
“倒是比她姐姐强些。”
“就是说你有福气嘛,哎呀……”
周文丽的扬眉吐气,在俞非收到雾山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一周,因为俞建成的一通电话戛然而止。
俞建成打来电话,明确说了,要来接俞非俞池,带两姐妹去解放路的电脑城买手机和电脑,周文丽拒绝了俞建成,关于俞非的新电脑和新手机,她早已同周序打听好了品牌和价格——电脑就买华硕,价格大概2000出头,手机就买三星,挑个便宜些的,也是1000多的事,都打听好了的,就等周末带俞非去买了,至于俞池,她还小,电脑暂时不需要,手机就用她姐姐换下来的那个滑盖诺基亚,也够她用到高三了。
可俞建成这次竟然十分固执,在电话里打听到周文丽的计划,直接说要给俞非俞池买更好的,还在电话里冲周文丽嚷嚷:“你的钱留着还房贷不好啊,天天跟我犟些啥子嘛?”
“你管老子!?”
“我是不想管你诶,我管我女儿我没管你。”
“那是我女儿,关你球事?”
“哎,你啷个不讲理诶,你女儿嘛都是跟我生的撒,未必你一个人生得出娃儿啊?”
“俞建成你少跟老子耍流氓,你有本事过来,看老子不给你两提铲!”
“我没本事,我不过来,你把娃儿送到长兴宾馆儿门口,我开车来接,前两天刚提的车,丰田霸道,霸道惨了,你要不要来坐一盘嘛?”
“……”
不知怎的,打着打着电话,想着两个孩子,望着身后这个灰暗的家,周文丽忽地没了气焰,她沉默着默认了俞建成的话,稀里糊涂把俞非和俞池送到了长兴宾馆门口,没等俞建成到,她就提前折返回了家。
从电脑城回来后,俞非透过周文丽房间的门缝,瞧着周文丽一个人坐在床上,只留个落寞安静的背影对着房门,便把脸上的喜悦连同刚买回的新电脑新手机藏回了衣柜。
轻手轻脚出了房间,打开周文丽的房门走了进去,“妈,咋不开灯?”
周文丽转过身来,“回来了啊?”
“回来了。”俞非将卧室灯打开。
“吃饭没嘛?”
“吃了,你吃没嘛?”
“吃了。”其实没吃。
沉默了好一阵,俞非重新开口问周文丽:“妈……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们花爸爸的钱嘛?”
“不是,”周文丽重重叹了口气,“我是觉得自己没用,挣不到大钱,又好强,不愿意跟你爸爸低头,让你们夹在中间难受……”话毕,一幕无声晦涩的苦笑。
“我,我们……哪个说你没用嘛?”
“还要别个说啊?”
再往下,俞非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总归是些干巴巴的话,在心里踌躇酝酿时情意充沛,刚一说出口,就被空气吸干了水分,说了许多,不仅没安慰到周文丽,反而把自己兴致搅得索然无味。
隔天,六人组到周序家商量毕业旅行的目的地——先前在QQ群里说好了的,7月下旬,一起出去玩一圈,至于目的地,几人在群里争来吵去,没争出个结果,这回大伙儿围坐在周序家的沙发上,势必要讨论出个一二三来。
俞非却支支吾吾着做了那个扫兴的人。
“我还是想去打暑假工,已经找好工作了,在长兴宾馆做一个月的前台,明天上岗。”
“什么?”周序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对不起,我……你们去吧,我下次再去。”
吕琳皱着眉:“哪还有什么下次啊,高中毕业,一辈子就一次。”
郭子渠撅着嘴给俞非出主意:“对啊,都说好了的,你要不要跟宾馆讲一下,推迟半个月再上岗?”
“算了,你们不要逼俞非了,其实我爸妈也有点担心,不想让我去太远的地方。”曾墨说:“不然我们找个近的地方耍个两三天?这样没问题吧,非?”
俞非没说话。
最后,曲明磊一锤定音:“那就去仙女山嘛,我妈有个朋友在武隆开宾馆的,可以给大家搞两个免费的房间,最近仙女山好像还有音乐节,蛮热闹的。”
如此,周序梦想中的、盛大的毕业旅行,变成了短小精悍的区县三日游,那晚,周序很不开心,拉着俞非生了好久的闷气,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去打暑假工,俞非吞吞吐吐,说不出个确切的原因。是缺钱吗?不缺,周序那里存的爸爸那里搞来的钱,已经超过10万了;是想历练历练吗?也不是,她明确的知道自己不需要历练;是好奇吗?不,一点也不好奇,小时候,俞非天天跟着周文丽摆夜摊,长大一些,从东郊搬到长兴街后,周六日又跟着周文丽到雇主家干活,打工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没有一处值得她好奇。后来,一个人静静地想了很久,俞非才发现,那时的她,是想惩罚自己。
她觉得她享了爸爸的钱财,让周文丽不开心了,所以她要惩罚自己,不准出去玩,不准开心,要受苦,要遭些白眼和冷待,要感受一些小心翼翼和忐忑不安……她才会慢慢原谅自己。
关于这些隐晦艰涩的窘思,俞非始终没有同周序讲起,她想,他不会明白的。
但其实,周序大概是明白的,说到自我惩罚,他也有些经验——关于于桢,关于那一丝一闪而过的庆幸的念头,他隐约也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和俞非做朋友,只能做朋友。
第26章 2011年,夏,辩论赛
周序的生活一向规律: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多喝水,熟睡8小时,健身,踢球,偶尔喝功能性饮料,适度饮酒,定期与好友聚会,喜欢按规划行事,讨厌计划被打乱——他的生活和他的名字一样,秩序井然。
迄今为止,只有两件事会叫周序的生活短暂失控,一个是世界杯:每逢世界杯,周序总是要熬夜的,如果是和球友在烧烤店里看,也会喝很多扎啤,喝到醉醺醺,凌晨才回家,这样一来,节奏不免会被打乱一阵子,他当然也盼着世界杯来中国踢一回,可惜以国足的情况,这种念头几乎可以说是——妄念;另一个总叫他失控的,其实不是一件事或一个物,而是一个人,俞非。
周序理想的大学城市,是北京,他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周进和吴士心带他去过一次北京,他们去了天安门,长城,故宫,圆明园,颐和园……去北京之前,周序也去过许多其他的城市,但没有哪一个城市的景点,能像北京的景点一样井井有条——唯一略显脏乱的元素,是景点内外流动的游客,除此之外,景点本身,由内而外,干净庄严,纵然是圆明园里的断壁残垣,也透着一番规整肃穆的气氛,北京,一个平坦方正、郑重其事的城市,一个和雾山、长溪完全不一样的城市……周序因此格外关注北京的学校。
高考成绩出来之前,周序和俞非闲聊,聊到彼此理想的大学城市,俞非说,杭州还不错,名字好听,气质出众,又说,“但我不会去外地上大学的,不想离家太远。”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不放心我妈和我妹呗。”
她的理由总是很充分,她的生活一向围着她和她爱的人而转,而他,不在其列。
不行就放弃吧,毕业旅行被放了鸽子后,周序时常颓然着想,爱情有什么重要的,生活又不是言情小说,一个女生而已,到底有什么不好放下的,再说了,也不存在放不放下的问题,他根本就没拿起来过。
成绩终于出来了,605分,比平时摸底考试差了20来分——但也不怪他,这一届理科的雾山卷确实比往年难了很多,没办法的事,终归,他老早以前定下的目标:北京理工大学是去不成了,如此,去哪里就都无所谓了,所以当俞非邀请他和她一起报雾山大学时,他考虑了一晚,同意了。
倒不是为了俞非,绝对不是的,周序知道,周进和吴士心也希望他能离家近一些,况且,雾山大学是西南地区数一数二的大学,若是对外省没有执念,留在雾山,雾大是最好的选择。就这样,周序和俞非从高中校友变成了大学校友,俞非在新闻学院,周序在土木工程学院。
不知是在高考这等人生大事上失了控的缘故,还是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新的阶段不适应的缘故,刚上大学那阵子,周序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阵潮湿连绵的阴雨期——幸好有俞非。故而每每心绪不佳之时,他就去找她,他将她当作伞、当作阳光,悄然的依赖。
渐渐的,在系里和足球队交到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慢慢适应了大学里的学习节奏,掌握了大学里的生存法则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这时,大一已过大半。
生活好比一条珠串,日子是长链上大同小异的串珠,入学军训,社团招新,迎新晚会,十佳歌手比赛,辩论赛……过去大半年里,这些异常欢腾的日子,仿佛镀了色的彩珠,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像长链上刻意设置的精彩卡点,时过境迁,再回望长链的彼端,普通的珠子隐入虚空,消失了一般看不见,只剩下那些彩珠仍在闪闪发光。总而言之,虽然很是忸怩了好一阵子,但大一这一年,如今沉下心回看,整条长链色彩缤纷,总体来说是相当热闹的。
热闹,又开心,当然,除了辩论赛。
因为周序和俞非频繁见面的缘故,一开始,周围人还以为两人是男女朋友——倒也十分般配,时间长了,两边系里的同学就都知道了,两人只是朋友——抑或是顶着朋友名义的情侣?
大学生俱是清澈,看破不说破,只是偶尔的,女生宿舍里深夜睡谈,室友们会联合起来打趣俞非,“非啊,你说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吗?”
宿舍里顿时炸开锅来,有人说有,不信你看俞非和周序,有人说没有,举的例子还是俞非和周序,“他俩不可能是纯友谊。”
俞非摇摇头,翘起身子拿出手机给大家看六人组的照片,意在告诉大家,第一,她和周序真的只是朋友,第二,男女之间是有纯友谊的,他和周序是友谊,和曲明磊、郭子渠也是友谊。
众人便又犯起迷糊来。
临近期末,大一年级辩论赛进入决赛,土木工程系里4位精挑细选的辩手靠着严密的逻辑思维和强大的外形气场,一路从初赛复赛半决赛里闯了过来,而他们的对手,是一向能言善辩的新闻系,两边都不可小觑,同为参赛辩手,周序和俞非这回也算是顶峰相见了。
辩题却有些鬼迷日眼:男女之间是否有纯友谊?
正方,新闻系,观点:男女之间有纯友谊。
反方,土木工程系,观点: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
虽然不知这辩题是由谁提出、因何提出,但熟悉周序和俞非的同学都迫不及待涌进比赛的阶梯教室,名义上是观战,实际上是想看热闹。
辩论开始,正方举证大量历史人物、国内外名人,古说谢道韫和刘柳,近现代是沈从文和丁玲,当下讲张一山和杨紫,很是扎实的证明了男女之间也有稳固的纯友谊。反方像是提前知道了正方的思路似的,逐一举证击破了正方的案例——这些看似是朋友的男女之间,至少有一方对另一方是爱慕之情,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以朋友的关系相处。
几轮下来,正方明显不敌,作为押尾的3辩,俞非首先乱了阵脚,在新一轮发言时,脱稿举起了另一个例子:“我本人和反方4辩周序从高中起就是好朋友,我们互帮互助,心如止水——身边熟悉我们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实际上,我认为友谊不仅能跨越性别,甚至能跨越物种,难道大家没有听过动物与人类成为朋友的故事吗?综上,男女之间的确是存在纯友谊的,若是按照反方的观点,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不仅是将伟大的友谊狭隘化了,更是试图将男女之间的一切性化,这是在污名化「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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