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三爷谬赞了……”
教训幼弟,绪宁头头是道。然而在崔三爷面前,他又恢复了从前嬉皮笑脸的模样。
好不容易哄着绪安吃完再回家,崔明端转身时,便看到父亲打了哈欠,“时辰也不早了……六郎回屋歇着吧。”
崔明端尚有许多话想说。
譬如,父亲不回崔家老宅一趟么?
崔三爷反而是同萧景玄说道:“你且看看,我儿子便是这样操心的,你若是不困,便跟着他去书房看看书,做做诗……”
“我,困了!”萧景玄硬邦邦道。
“那行,困了我们便去歇了,让这位拼命六郎连夜处理公务。”
“父亲……”
崔明端心中的疑问,如冬日的雪球,越团越大。父亲为人和气,但是真情与假意,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这位小郎君的身份——
*
萧景玄的出现,自然也传到了戎狄使臣那儿。
驿馆里,众人正对着一大扇羊排大快朵颐。
随从接了密报,再悄悄回禀上去,谁知,小王子拍桌大笑,“萧景玄,怎么他投胎了,被找到了?”
同坐的大人,哪个不是跟着笑的?
萧家人的坟头草,只怕都比他们高了,还冒出个萧景玄来?
“听说崔三爷待他很不一样,该不会是真的吧?”
“真的?”
只见小王子抽出随身的匕首,对着羊排刺啦就是一刀,“你看,是我的刀真,还是他真?”
又是满堂哄笑,与羊肉的香气一同飘到了外头。
守着的护卫,有耳力过人的,个个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不用一刻钟,崔明端便收到了消息,还特意问了一声:“父亲那儿知道么?”
“正是三爷让属下过来告诉郎君的。”
“……知道了,随阿藤去吃宵点吧。”
崔明端自诩洞察人心,怎么今年越发看不懂了。
而崔三爷四仰八叉躺着,窗户全开,直教月光洒在苇席之上。
“我便说了,睡不着便跟着六郎读书作诗……”
睡他身侧的,自然是身份不明的萧景玄。
他也接受了众人都怀疑他的结果,反而不明白了,“你就不怕等你睡着了……”
“我便说了,你该跟着六郎读一读书,他若在,大抵是要像学堂夫子一样训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家父不曾害你,你何故伤他?”
“我都是个坏的了,还讲礼义廉耻么?”
“哦——”
崔三爷一听,当即起了兴致,以手支着脑袋,撑着身子同他论起来,“那这也不是个聪明的主意。”
“哼……”
“你还别不信。那你上京来,也该打听清楚了,我在七年前,就被崔家扫地出门去眠山修道了,你身上穿的,还是我那个小道童塞我包袱里的衣裳呢,连他都晓得我下山,崔家族老不会给我好脸色瞧。你说,你杀我,对崔家有何打击?”
“我便不能打击你儿子么?”
“怕也是收效甚微。我自去眠山修道,便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之人。妻儿年年到观里求见,我都置之不理,在他们心中,尚且不如个死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哪用听旁人的流言?”
萧景玄生生被噎住,跟着他的话问道:“那你为何去修道?放着好好的大官不做?”
“就是说啊,我当年为何去修道呢?你且想一想,想着想着便困了。”
“……”
虽是别扭,但二人相处,倒也不失丝丝温情。
萧景玄也熬不过崔三爷这老狐狸,没半柱香时间,人便睡了过去。
而一直在打哈欠的人,反而是神清气爽,一丝困意也没有,只是静静看月色映在少年蹙起的眉结上。
为何抛妻弃子去修道呢?
崔三爷撇了嘴角,咕哝一声:小子戳着道爷的软肋,自个儿倒睡得香甜!
*
翌日,早睡的萧景玄自然也早起了,崔三爷还呼呼大睡,露出脆弱的脖颈也毫无察觉。
他抬起手,眸光一闪,窗户外的人便开口了。
“吃朝食么?”
“……吃。”
崔明端过来也有一会儿。不过在廊下坐着,一会儿看看朝云,一会儿去看墙下茂密的茉莉。
他翻遍了父亲的手札,也不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你……这儿也有箭么?”
萧景玄要箭,不为别的,直接拉开了最重那张弓,圆如满月,叮地一声,就将箭射到了最远的靶子。
“不管你怎么怀疑,我都知道戎狄使臣来京城了,而且就是来找我姐姐的麻烦。我是不是萧景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我能在校场打败他们,绝不会给萧家丢脸。”
可萧景玄不知的是,若是没这番话,崔明端对他的怀疑还能淡几分。
连阿藤听了都暗暗摇头。小郎君这不是图穷匕见么?他这会儿,表现得极好。万一到了校场,他以萧家小郎君的身份,故意输给了戎狄,不说连累郡主,还会害了大人,更是把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到时候,萧家与崔家背负天下人的骂名,再进史书遗臭万年。
等山林的雾气淡去,城门打开,崔明端第一时间出城往梅花坞赶去。
晨风呼啸而过,越临近山腰,凉意更甚。
他下马前,便看到凌空而去的羽箭,“咻”地一声扎进了靶子。
“唉……”
这一声叹息,是射手发出的。
萧鸣笙身边的箭筒已经空了,还没去将箭拔回来,有些泄气往荷花池走一走,嘟囔道:“就是揠苗助长,也不是这么用的。” 她就是将靶子射烂了,对那些生下来就在马背上的戎狄人来说,只怕都是毛毛雨。
她盯着池中一枝独秀的荷花,空弦射了一箭,便得了崔大人的叹息。
“何故去吓它?”
“……”
——那你何故来吓我?
萧鸣笙转头瞄着他,谁知,端方君子在马背上露着笑,远比朝阳灿烂。
诶……
她忽而福至心灵,想到了退敌之策。
第125章 酒九盏(上)
她笑得明媚, 落在他眼里,何尝不是夏日盛景?
今日他来,是因为天子定下了国宴。
戎狄使臣来京,已有大半月。天子听说荣安郡主身子渐好, 便让司天监择了个吉日。
也不知大暑日的天象如何吉祥, 天子将国宴定在了集英殿。
也就两日后了。
说不担忧, 那是自欺欺人。
崔明端又拿出一罐满满的药膏, 要给她涂上。
二人一道在荷花池旁的木凳坐下, 看着粉艳的荷花, 一时无话。
“国宴开席,便是斟御酒。你身子才好, 只沾唇便可。而后, 奏乐、歌舞、口技众多名目, 拢共行酒九盏, 一盏为一项表演……戎狄使臣性子急躁,或是在第二盏酒便要比试, 郡主无需担忧,自有御林军的佼佼者前去迎战。”
她从未参加过宫宴,崔明端事无巨细, 一一说来, 也说了应对之策。
但是,萧鸣笙最担忧的, 反而是进城前。她收握拳头, 虎口的黑痣似乎已定格。
这具躯体, 也是她的吗?
“大人, 依礼,我出门只能坐马车吗?”
她问得相当迟疑, 以至于崔明端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再向上回说出不是想借力的话。
听得此言,崔明端当即露出笑,“律法里并无哪一条写明,只是亲王女出行排场不可过于宏大,免得逾越了。郡主出身西北,精于骑射,纵是骑马进城,百姓只会惊叹,如是而已。”
她的晕症,确是相当严重。
崔明端心神转了又转,才敢一步一步去捉她的袖口,“我已向陛下说明,那日,就由臣来接,郡主骑马进城便好。”
“好……”
晕症的事解决了,出席宫宴的衣服,崔三爷也亲自送来了。
一套轻便的骑装,正红与银白相间,英姿飒爽。
除了她,阿草、卢妈妈和袁志都有新衣。
“你出门,总不能不带侍女和侍卫的,嬷嬷也得跟着去。我倒是想给你安排个人,总不如你用惯的好,你身份高,座次与六郎挨得也近,由他带着你,我也放心。”
不放心的,似乎是真假难辨的萧景玄。今日,他穿着道长的黑袍,不光是袖子,连身上都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见了她,他眼眶总是红红的,像极了山上的兔子。
阿草也没避忌,直视于他,左右歪着头,盯着看了又看,越看越像——可是,小郎君,去世了啊……
萧鸣笙也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且不论萧景玄是真是假,她自个儿就是个假的。不过是一缕神魂占了原身的躯体。
要是萧景玄也是类似的情况,或是神魂出窍,附身在另外一具躯体上,岂不是成了最冤的人?
明明他是萧家后人,却无一人信他,就连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姐姐,也不信他。
萧鸣笙不敢细想,只能对他笑了笑。
少年郎的天,一下子便晴朗了,当即喊了声:“姐姐……”
“你……跟着道长住么?”
“嗯,崔大人忙,我夜里还跟着叔父。”
萧鸣笙再度勉强一笑。若他真是萧景玄,只怕真要伤心死了。
二人干巴巴说了两句,好在崔三爷向来是体贴的,又戏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儿郎们都是爱躲懒的,像六郎这样自幼不用我操心读书的好孩子,实在是屈指可数。六郎那宅子大,你就跟着我多住些日子,等我回吉安,这事求都求不来呢……”
“是……”
萧景玄多少也学乖了,面上应得顺口,心里却是巴不得他早点回吉安府去。
和今日晨起一样,萧景玄也说了宫宴那日,可由他出战对阵戎狄力士。
萧鸣笙的惊讶是不掩饰的,直把崔三爷逗坏了,一把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再指着荷花池与后山靶子,“当你和侯府小公子一样,还是个奶娃娃的年纪,鸣笙已能巡视边境,区区戎狄小儿,无需你出手,否则她这阵子的箭不是白练了么?”
“可是……”
“难道你还不相信你姐姐?”
“我当然信!”
“那就成了。走,陪叔父去摘几片荷叶来做叫花鸡吃。”
萧景玄也实在是好哄,不过是一声“姐姐”,便屁颠屁颠跟去了,还数次回头,“姐姐,那我跟叔父去摘荷叶了,你在家等着就好。”
“好……”
萧鸣笙的声音几不可闻,崔明端为安她心,便说起了潦草。“今日本是要带它来,谁知正是爱玩时候,阿藤费了一碗小鱼干都没骗到。等过两日,你来寒舍一趟?”
“好……”
萧鸣笙一视同仁回了个苦笑——崔大人,此时此刻的我,就像个听了半年网课就要上阵杀敌的人。她上一次遇到的敌人,还是在某吃鸡游戏里呢!
这可真超纲了超纲了……
道长版的荷叶鸡吃过了,大暑日也来了。
萧鸣笙盛装出门,梅花坞的村民晒着伏姜,隐隐有姜的香气。
包子也从田间小道冒头,给她打气,“姑娘,你一定可以将坏人打跑的……”
“嗯,一定。”
萧鸣笙握着缰绳,一路进城去,沿途聚集了不少百姓。
荣安郡主的名头,虽然只是在施行孝道时用得多,但人总是爱凑热闹的,都想看看说书先生口中那位能一箭退敌的女子长什么样。
崔明端亲自领了御林军开道,又有陵安府的衙役维持,百姓们只能看到那身骑装,比烈日还夺目。
“亲娘嘞,你们看郡主身上,闪着光呢……”
“呀,像是银子。”
“是掺了银线绣的……像是苍鹰与骏马。”
有位眼尖的,眯缝了半晌,终于是看清了。
萧鸣笙不知今日的衣裳样式,后来会成为京中流行的款式。
集英殿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帐,上头飘荡着九龙旗,凤凰也穿行其中。
座次也是礼部的人早早安排好了,四品以上大臣随天子居正殿,四品以下官员居侧殿,走廊也摆着不少案几,场面十分恢弘。
如崔三爷所说,有崔大人陪同,她顺利抵达自己的座位。
郡主乃亲王女才有的荣耀,再一个,瑞王被查办,她竟坐到右首第一桌。左侧,是皇子的座次。
“郡主,请。”
桌上也摆好了只能看不能吃的点心,有环饼、油饼和枣塔,名曰看盘。
这些,都是崔大人给讲过的。
坐下之时,萧鸣笙抬眸看了一眼,殿宇气派恢弘,然而儿郎的腰,是弯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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