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教人愁。
*
崔明端小院的灯火,彻夜亮着。
阿藤被吩咐了不用守夜,也不知大人是看书到几时。
晨起过来时,大人已穿好了官服。“大人,今日休沐……”
“……”
崔明端才恍然,将衣服换下。去三房,给母亲请安。
这回休沐,崔三夫人有意让他修书一封给娘家舅舅。
于礼,是通的。
只是,此时此刻,崔明端才恍然。他家舅舅,人便是在辽东康平,那儿进贡的东西就是皮毛料子。
母亲的娘家,不能和这皮毛案,也牵扯吧?
崔明端只能是把事情往最坏处想,“母亲从前是有名的才女了,儿子从小便听祖父夸赞过。家书……母亲且写着,儿子再后头添上给舅舅的问候便是了。”
如此,三夫人也不能强求。
这家书,也不是一挥而就。崔明端便出府去,说是去找昔日旧友聚一聚。
他回来也有小半月了,一直不得空,按理是该好好交际一番。
“若不然,让嬷嬷备了礼物,也去齐大人府上拜访。先前我们两家就有来往,如今你们同在陵安府里,他又是府尹……”
“母亲说的正是这个理。先前有来往尚好,若因我也入了陵安府,再往来密切,恐有结党嫌疑……这是公务,原也不该来搅了母亲的好意……”
“是是是……你们儿郎自有思量。那便等到了节庆,母亲再去拜访……”
崔三夫人讪讪笑着送走儿子,不禁是扶着门框,很是忧心,“嬷嬷,你说六郎这次回来,怎么和我生疏了许多?”
“夫人多虑了……”
嬷嬷也有几分怀疑,只是不敢全然告诉主子,也挑着吉祥话,“郎君只是年纪大了,不好常往后院来,但是对夫人的孝心,一如从前。这晨昏定省,没有哪一日是落下的。就说上回陛下赏赐的柿子,郎君还特意带回孝敬了夫人,可见郎君总是记挂着的……”
“唉……”
三夫人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夫君不在家的缘故,“六郎大了,眉眼是更像他父亲了……我这心……”
崔三爷,从前也是京城的风云人物了,而今族老们严禁提起此人,连带着三房都有些忌讳,要不是崔明端争气,他们三房只怕连旁支都不如。
*
崔明端坐上出府的马车,也在思量母亲娘家的事。
舅舅家官位不显,更依仗母亲。只是,崔家面上风光无二,内里……谈不上败絮其中,也不堪细看。
“去眠山吧。”
阿藤迟疑看了看主子,“那是去铺子置办东西么?”
“不必了。”
每回带东西去,父亲也不收。
这回,便空着手去吧。
然而,待马儿哒哒抵达山寺,守门的小道童迎了上来。
阿藤就勒着缰绳,也没下车,笑盈盈同人打着招呼:“小师傅,好久不见。”
道童直言道:“道长……不在山寺里。”
“这话我知道,上回小师傅就是这么说的……”
阿藤脸上是笑的,但担心大人听了更烦忧,只能静静等大人示下。
崔明端便撩了车帘,“不知……道长是去了何处云游?”
若是父亲出了京城,想来族老们也会告诉他。
家中没收到线报,或是在躲崔家。
“道长去了后山清修,也不知几时能下山来。”
“原是如此,多谢小师傅告知。”
崔明端一个眼神,阿藤便跳下马车,摸出原先预备好的票子递过去,“是我们大人的一点香油钱。道长不在山寺,我们就不扰师傅清修了。”
道童被叮嘱过,所有自称是崔家人给的东西和银子都不能收。
*
最终,香油钱也送不出去,阿藤架着马车,小心翼翼下山去。
崔明端反倒是掀开帘子数次,不住想着父亲当年为何决然辞官修道。
仕途不要了,家族也不要了,甚至连发妻与儿子皆不要了。
回程,路过梅花坞,阿藤有意放缓了脚步。
然而,等了许久,大人也没反应,他只能是硬着头皮提醒道:“大人,前头就是梅花坞了……”
“回去吧。”
他在俗世沾染的烦恼,何必再去脏了她的地方?
*
马车打梅花坞过时,阿藤仍是缓缓赶着车,生怕大人反悔。
而崔明端愣是克制不已,正襟危坐,手里握着的是,还是上回看的《清静经》。这一回,翻也没翻开。
等到了城里,才听说梅花坞出了事,悔得他肠子都青了。
第040章 亡羊补牢
梅花坞, 在羊儿的咩咩声里,袁志一瘸一拐下山来了。
看到萧家小院,他刻意直起腰,保持往日的步伐走过去, 想要装作没受伤的样子。
“大哥, 你回来了啊……”
阿草猫在廊下, 和羊儿玩躲猫猫, 探头去看他, “你的衣裳, 怎么破了?啊……大哥你受伤了啊?”
经阿草这么一喊,袁志想让她小声点也没来得及, 知道装不了, 只能避重就轻道:“没有, 就是路滑, 我才跌了一跤。”
这话,连阿草也骗不了。大哥是在西北战场杀过敌的, 得是什么路才能将人绊倒了?
她也顾不得是去看他那只还在扑腾的山鸡了,赶忙扶了他往院子走,“大哥, 你疼吗?”
“不疼……就是脏了衣物, 看着严重……”
阿草扶的位置,也是受伤的地方。袁志不止伤了腿, 落地前还用手撑了一下, 手肘、手臂大抵都伤到了, 袁志疼得咬牙切齿。
卢妈妈和萧鸣笙出来一看, 也吓了一跳,“嬷嬷, 你去拿药来。”
萧鸣笙则是回去提了壶水,兑了半盆的温水,阿草被袁志打发过去端水,萧鸣笙便去拿了布巾。
“属下……”
“唉……”
萧鸣笙重重叹息,将布巾给了卢妈妈,由着她将袁志面上的脏污擦了。
“我不是发落了送赏的福公公么?往后内侍省约莫是不敢糊弄我。这后山,便不去了吧。”
萧鸣笙也是自责。萧家就这么几个人,从前原身不让他们去后山。一是诚心守孝,不好进荤腥,二来,山高林密,也是怕出了意外。
袁志更是愧疚不已,陷阱没捉到山货。他四处转了转,还真找到了一只山鸡。他用石子打中了山鸡的脚,但山野之物,瘸了脚也扑腾得飞快,一时心急扑了上去,这才滚了个小山坡。
处理伤口时,萧鸣笙和阿草都被打发走了,独留卢妈妈在院中。
她年纪最大,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见到树枝扎得血肉模糊的伤,不禁是哭了又哭,“就听郡主的话,往后也别去了。这日子,好起来了,人也要好好的。”
阿草在灶房里,竖着耳朵,也没听到他们两个人说了什么。
“阿草,你先去烧热水,把锅洗干净,多加一些柴火。”
往日沐浴用的是另外一口大锅烧的水。
然而,家里也就她用。阿草说自己身强力壮,也能和大哥一样用凉水。到了入冬才用温水。
家里的热水还没开锅,包子都上门了,手里稳稳抱着一个食盒,有些怯生生站在门外。
那日宰羊,他不小心听到了姑娘的身份,不过忍住了,谁也没告诉。
姑娘送了他一大块羊肉,三根大羊骨上头都带着肉的,还将那张羊皮给了他,“你家三叔冬日里也在山里么?这羊皮,你且带回去,他要能用得上,冬日里我家的炭,算是有着落了。”
鞣制皮毛料子,费时费事,倒不如是给了更加穷苦的百姓。
萧鸣笙也得替家里人,再替梅花坞的百姓想想法子,将日子过得更红火些。
包子一家知恩图报,能租那片地,心里就感激不已,萧家又这样客气,前儿立冬买不着东西,过了节气,好不容易是买着一个猪肚了,包大娘特意煲了锅猪肚汤。用的是自家晾晒的草根,配了猪肚去炖,这香味,飘了好几家。
“我阿娘说,吃猪肚能补肚子。姑娘身子弱,吃这个正好。”
内侍省能送猪肉来,但猪下水是万万不敢送的。
萧鸣笙也馋猪肚的味道,收下后,又用他的食盒装了些羊肉包子。
“我也不能白吃你阿娘的猪肚汤,这饺子包子不送包子,我还送谁去呢?”
“这……”
“你不收,下回可进不来我家的门了。”
是说笑的话,包子听懂了,也跟着笑了笑,“好,那下回有了好东西,我还带来给姑娘吃。”
他也没忘记坐在院子里的袁志,“他是摔了么?要不要请大夫?”
萧鸣笙也想找个大夫替袁志看看,可不能落了什么病根。
“我们村长会替人正骨的……”
包子还没说完,袁志便谢绝了,“我骨头没错位,就是被树枝刮到了,皮肉伤养几日就好了。”
他坚持,萧鸣笙也无法。
在分饺子时,他面前是一大海碗。
“腿伤了,也不方便去添,快些吃吧。”
饺子是猪肉青葱馅的,猪肉丁里夹了些肥肉,油汪汪,香喷喷。
袁志吃第一个,眼眶不禁是有些湿润,氤氲水汽模糊了视线。
“吃多了羊,这味道也好。”萧鸣笙见众人闷闷的,主动开口,又将粗碟子挪过去,“等腊肉晒好了,到时来炒腊肉饭,也是不错。这时节,似乎已经没有豆子了。过几天内侍省要是能送一些干豆子来就更好了……”
也桌上还有那一大锅猪肚汤。农户家没有崔家用的温碗,包大娘直接将整个砂锅都让包子提了上来,打开还是冒着热气的
由着萧鸣笙掌勺,分菜时话语权更是重的,“午食偷个懒,直接吃包家的猪肚汤,午后再熬了羊骨头,袁志多吃两碗,这病要细细养着,饮食也不能差了。”
猪肚炖得火候刚好,因着是给贵人吃的,包大娘洗得仔细,也怕贵人吃不惯酸菜,连常用的酸菜梗也不敢下,只用了山上挖来的草根,撒少许的胡椒,去腥暖身,一个也不耽误。
这猪肚一片一片大小均匀,夹起又弯了弯,吃来有微韧,多嚼两下,也化开了。
阿草没吃过,吃了一块后,觉着有嚼劲。她喜欢羊杂汤,也喜欢猪下水。
萧鸣笙和卢妈妈看她喜欢,都有意让她多吃一碗。
不说袁志的伤,阿草的病,也耽误不得了。
*
袁志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崔明端人在茶楼,一听,手上的茶杯虽还是稳的,水面微澜。
袁志在西北军的名头不甚大,但仔细调查,才知此人是萧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亲信,有勇有谋。
同坐的,都是昔日旧友。甚至连府尹大人也在其中。
府尹更是慌了。这皮毛案子才结,不然是荣安郡主得了哪位高人的点拨,决意以身入局,要将此事再闹大吧?
齐大人与崔明端不在同一桌。
然而,他是陵安府府尹,崔明端是少尹,梅花坞被陛下赐给荣安郡主,也是在管辖范围内。
于公于私,齐大人都起身,来到崔明端身边,“贵人那边……”
崔明端只是垂眸听着,齐大人却没说下来。“郡主无亲友在京,臣得先皇错爱,必得去一趟。”
闻言,齐大人总算是悄然松了口气。幸而贤侄不像崔家那些老狐狸,否则,今日事,着实是难办。
“是,贤侄重情重义……袁大人,是令人钦佩的汉子,也请崔大人转达一声。”
崔明端着急去,先是骑马,而后又吩咐阿藤去药堂找大夫。
*
他到之时,萧家的锅咕噜咕噜沸腾着。
他在院门口平复气息,谁知,住在偏院的人已经是察觉到了,喊了阿草去开门。
阿草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反而是萧鸣笙开的门。
这小路还是没修,马儿尽管是通人性,崔明端也是下马,牵着上来了。
“崔大人是要去何处?”
“……”
说完,萧鸣笙自己也是笑了一声,而后才告罪道:“小女教风给迷了,一时口误。请大人入内歇息。”
“多谢郡主。”
崔明端随手将马儿栓好,入门头个要事,便是打量院子一切。
不过是两日未来,墙角似乎是翻了翻,也不知是预备做什么,裸露着土层,眼下是有些磕碜。
往日总是守在几丈远的人不见了,崔明端的不安得到了实证,不免是悬心。一如既往是坐在了院中的粗木凳子上。
今日,萧家的茶送得比往日快。还是那壶粗茶,里头掺了几朵菊花。
他不着急吃茶,先是问起了袁志的伤。
“嬷嬷处理的伤口,安慰我说是不碍事。我想着若是方便,便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生病了自然是要看大夫的,哪有不方便的?
只是萧家腾不出人手去,也不放心来历不明的人来诊脉。
崔明端颔首,没说阿藤的事。
在阿藤来之前,萧鸣笙也只能干巴巴陪坐。
好在卢妈妈待他向来是热切的,瞧了他,又想起了锅里炖着的鸡汤。
“大人用一道汤吧。这也是袁志从山上刚猎回来的,就为了郡主能吃一口新鲜的……”
再说下去,反而是教客人难做了。
萧鸣笙也轻轻咳了一声,卢妈妈赶忙去寻一个厚实的披风来。
对着热气腾腾的鸡汤,萧鸣笙也只能是劝一声,“嬷嬷的一点心意,大人请用。”
方才道她家嬷嬷心是好的,只是不大会说话,谁知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这般想着,崔明端反而是抿了个笑。他看过了油嘴滑舌、蝇营狗苟的人,这样朴实稚气,反而觉出了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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