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听着外头呜呜寒风,更是心如刀绞,“你风寒才好,还是……”
“春寒料峭,儿不孝,还望母亲好好保重身子。府里开支与核账,都有新来的管事做,都是跟着父亲历练过的人,沉稳得很。”
崔明端又将一罐甘草橄榄留下,“陛下今日才赐给郡主的橄榄,她特意制了让人送来。比起干果脯,泡在甘草里肉质更厚,味道更淡些,很得族老们喜爱,母亲也留着尝尝。”
三夫人再不开窍,也知荣安郡主忽然得了圣心,族老们自然说她的好话。她收下后,亲自将崔明端送出了院门。
宋家舅母听说崔明端过来请安,自然拉了女儿要到主院来,幸亏新换的仆妇很是能干,将人拦了又拦。等她们到时,只远远瞧见一片绯红衣袖,在暮色里泛着冷意。
“怎么六郎过来也不说一声?”宋家舅母抱怨道,“你院里这些人,规矩也忒差,我和慧娘要过来,她们没眼力见就不说了,还拦着说天色晚了,天儿凉了……”
三夫人脑子里嗡嗡的,还不断回响着方才六郎说的话,当着仆妇们的面,她勉强笑笑,“正月里,京城天是冷着,慧娘身子弱,先回房吧。明日天还晴着,我们去庙里祈福。”
宋家舅母本想说她带着女儿千里迢迢来京城,可不是来拜神的。光拜庙里的泥菩萨管用吗?崔三爷被厌弃,连带着小姑子说话也不顶用。到底还是六郎争气,要是自家女婿,那宋家往后还愁什么?
*
香饽饽崔家六郎在忙着换新居。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院中这株木兰正在花期,花瓣通透晶莹,在泠泠月色下仿若白玉。
今年,约莫是没福分请她来赏一赏了。
“阿藤,去花房取剪子来。”
她亲手簪的照殿红还在他发冠之上,与这纯净的白,很是相配。
天刚蒙蒙亮,阿藤就赶着马车,亲自送了一车的木兰到了梅花坞。
花枝上还沾着点点露水。
萧鸣笙刚刚打完拳,手脚暖了起来,正在家门口练箭,便看到崔大人兜着满怀的花。
“这……”
崔明端并未言语,只是淡笑着走近,只见她握着自己用过的弓,惊讶呆愣如林间精灵一般。
“昨日得了照殿红,同僚皆赞臣好颜色。今日特意来谢。”
“谢就……”
萧鸣笙在某人热烈如照殿红的笑意里叹气,微抬下巴,“大人只管和我客气,就差将树杈子都剪来给我烧火了,都说腊月不酿醋,正月不刨树,我可不做糊涂事。”
“今春的木兰繁茂,所以修剪了几枝。郡主不嫌弃,已是臣的福气。”
他望着靶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箭孔,垂眼去瞧她发红的手指,难得没劝,只说他去找个角落安置这木兰。
萧鸣笙将弓箭放了,跟着进院。角落里,是有几个干净的粗坛。
“木兰胜雪,再精致的花器都会逊了颜色,不如就用个坛子吧。郡主是否有旁的妙用?”
谁知,萧鸣笙促狭望着他,再指着后院,“不过是几个吃空的醋坛子。已经过了腊月,正月,是适合酿醋的。”
前两日,她正吃了碗不必要的醋。
崔明端忽也跟着一笑,“坛子能装醋,亦能插花,可见其中肚量,臣自愧不如。”
“……”
——崔大人,你最好说的是坛子!
口舌之辩,萧鸣笙识趣认输,抱着花,看崔大人从池子里舀了山泉水放在坛子里。
她垂眼,还没细瞧木兰花蕊,谁知,风一吹,掉了一瓣在他靴子边。
雪白的花瓣,底部有一抹娇俏的红,仿若女儿家眉心一点红。
有人慌张解释:“可不是我辣手摧花……”
有人晃神。
崔明端是何等老成持重的君子,当即便敛了情思,只笑着道:“臣读过一本杂书,原不该说来……”
好的,“有一句不知当不当说”的变式来了。
萧鸣笙抱着木兰花枝的手松了松,戏谑道:“也不知是什么杂书,才能得了大人青眼。”
崔明端不答反笑。其实也不算是杂书,不过是《太平御览》引的另一本,说是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自后宫女竞效之,称梅花妆[1]。
时下,女子也多装饰梅花钿。
只不过她出孝不久,并未盛装打扮。等来日,他也想亲手为她描上梅花,或是木兰,才不负春光。
萧鸣笙等了半晌,千年温吞君子真没说出不当说的话,“大人吃木兰么?”
“吃?”
“嗯。”
“……”
崔明端心头郁郁,同小跟班一样跟在她身后,花枝越过肩头,似在嘲笑他的旖旎心思。
萧鸣笙将木兰花一瓣一瓣摘下,如话家常道:“再过些日子,山上栾树也该抽芽了,那木兰芽苦涩,像是不能吃的,但是烫熟后,放在流水里泡两天,有数种吃法,比香椿芽还美味。”
崔明端边摘花瓣,边翘了唇角。“因着香椿芽的气味,臣甚少吃,不想竟有木兰芽。待春来,臣再厚颜带着肚子来。”
萧鸣笙也抬眼去看正襟危坐择花的人,不由一笑,“那先劳烦大人将木兰花拿去洗了,我去调个面糊。”
面粉和芡粉比例是一比一,再打个蛋,蛋清蛋黄都要。加适量清水、盐、花椒面,鸡精——可惜,这儿没有。
葱花——想着某人还要上值,便不下了。
将之搅拌均匀,干稀度以可以充分包裹住花瓣为准。
中火,油锅炸至金黄。
起锅,便是一盘金黄酥脆的木兰花瓣。
阿草不在,但是萧鸣笙下意识夹了一片就要给她试吃味道。
今日,这木兰片已在崔明端眼下。
萧鸣笙直呼不好,此刻将手收回来,再放入自己口中,解释一下自己不过是伸展手腕。
可惜,身长八尺的儿郎能俯身教她簪花,自然是低头去吃这一口美味。
木兰花瓣肥厚,被一层薄薄的面糊裹在其中,不复枝头姿态,经中火热油一炸,绵软求和。
面糊调的口味清淡,正和他意。轻微的油香气,酥脆的口感,再有花汁悄然融入。
儿郎的腰身,便没直起来过,对着空荡荡的筷子尚且笑得眉目舒展。
“好吃么?我想着大人还要去陵安府上值,并未下葱花,或是滋味淡了些……”
萧鸣笙有些拿不准,崔大人最讲礼仪,往常都是会说一句“好吃”的,今日的评价呢?
第102章 蜂蜜梨丝
“幼时读书, 夫子们时常教诲,要如屈子般,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故而我的院子里栽的便是木兰。也曾仰头学着尝了木兰坠露, 谁知那日天寒, 险些病了。不想臣尚有追随先贤脚步之时。去年吃的菊花饼, 今春再吃木兰, 此生无憾。”
“大人口舌伶俐, 竟将这烟火小物与圣贤行径作比, 小女愚钝,便也只当是夸赞的话。”
萧鸣笙举着筷子, 对着这一番盛赞, 有些怀念那个平平无奇的评价——好吃。
什么叫过犹不及啊!
偏偏崔明端是真心的, 对着这一碟的木兰花, 再矜持的人,夹了一片又一片。最后还是萧鸣笙拦的, “大人风寒才好,实在不好吃这油炸之物,过过嘴瘾倒也罢了。”
果然, 谁能拒绝油炸一切?
在吃了半杯橘子水后, 萧家又上了一碗新鲜的橄榄,没经石臼捶开的橄榄, 青绿带着些淡黄的表皮, 是适合生吃的。这样也更耐放。
“郡主何苦添那样多的橄榄送来?”
“犹记得去年秋, 家里腌了白萝卜, 大人提醒人参恶莱菔子。可听过橄榄也能解药?”
那一回,她还搬出另一套医理来, 连崔明端也被说服了七八分。
橄榄解药,崔明端自然是听过的。故而,第一回分贡品时,特地留意了有没有她的份,得知没有时,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过了年,岭南送了第二批的贡品,不知为何,天子竟赐了大半给她。
天子恩宠,便如那道鹧鸪汤,已有西北的无花果,还搁了蜜枣。东西虽好,但于她的咳症不利,该放少许的川贝或是陈皮,才相得益彰。
她将碗里那几颗洗净的橄榄都推过去,示意他装在荷包里,带着吃。
“郡主可知陵安府的职责?”
“京城的父母官?”
“父母官嚼着贡品,可还妥当?”
“那,大人把贡品揣兜里,出了衙门再吃?”
萧鸣笙很不负责进言,崔明端只是宠溺一笑,便听得她还有幺蛾子,“昨日,有一队路过的,只买一壶茶,我想着达官贵人并不缺一壶茶,就顺手送了半碗南姜橄榄,阿草和袁志还得了重赏。”
幸得崔三爷不在这儿,否则必得训她一顿:好个没心眼的丫头!贡品说送就送,那几两银子算什么重赏?胆儿这么肥,直接去黑市将贡品卖了岂不是更赚钱?
想着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崔明端忽而释怀笑了笑。
“……小女若做错了什么,请大人直言。你这样不说话的样子,有点——”
吓人!
崔明端便说话了,“这一队人,郑国公家的亲眷。”
“郑国公,怎么有点耳熟……”
萧鸣笙稍加思索,便在崔大人莫名慈祥的目光中恍然大悟,“偷砍我树那家人?”
“正是。”
“呜……我能把我橄榄追回来吗?”
“怕是不能了。”
“……”
清正严明的崔大人如是道。
萧鸣笙嘀咕:“他家砍了我的树,被陛下罚了。昨天,我又送了碗橄榄过去,该不会以为我在退让求和吧。”
“正是如此。”
“……”
崔大人,能别说话么?
“那大人您说,我该退让一步么?”
“郡主觉着呢?”
“我若是晓得,便不会求助于大人。”萧鸣笙佯怒。
“郑国公家根基颇深,行事难免张扬些。郡主不必与之深交,自然,也不必交恶与他家。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越冬的蛰虫,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
像是应和他的话,远山似有隐隐雷声。
萧鸣笙也知得饶人之处且饶人。
自己也在无意间送出了橄榄,两家的过节,应也可以暂且放一放了吧。
今日,崔明端来得早,尚且有功夫帮着料理琐事。
他除了带几枝木兰,也带了艾草、硫磺。阿藤跟着袁志,在萧家附近都仔仔细细撒上硫磺,就怕蛇虫近前来。
他也手持艾草棒,点燃后,熏染家中四角,以香味驱赶小虫与飞蚊,甚至是霉味。
原先,这些都是卢妈妈和袁志做的,今日她莫名闲了下来,又笑得一脸慈祥。当年,将军的眼光就是好。阿草说过,两个将军在一起吃过酒,定是十分满意这桩亲事的。
萧鸣笙莫名汗颜,却也不能光看着崔大人帮着做事,她回房去取了宣纸和石黄。
将墨水与石黄颜料各自化开时,崔明端也已是净了手回来,瞧她在堂屋作画,不由问道:“山上的桃花似乎开得慢一些……”
“嗯,”萧鸣笙应声,解释道,“我瞧着,大人是不是犯了白虎,才招惹了那些多是非流言?据传白虎是口舌之神,每年会在这天出来觅食,开口伤人,正好今日是惊蛰,祭白虎,解是非。”
所谓祭白虎,是指拜祭用纸绘制的白老虎,纸老虎一般为黄色黑斑条纹,口角画有一对獠牙[1]。
她的画技,在古代探花郎面前,确是班门弄斧了,“不过,我画得不好,要不大人来画?”
谁知,崔明端心里熨帖极了,好不容易才推脱掉。
“拜祭时,需以肥猪血喂之,使其吃饱后不再出口伤人,然后用生猪肉抹在纸老虎的嘴上,使之充满油水,不能张口说人是非[2]。我这儿没有肥猪血,要不……”
“回城,我让阿藤去买了送来。”崔明端义正词严道,“这白虎是在郡主画的,我若空着带回城,岂不是心不诚?”
“也好吧。”
“……”
何为“也好吧”?
崔明端谨记礼法,才没上前去握着她手讨个说法。他招小人,很可怜的,比小公子还可怜,用一朵照殿红还哄不好那种。
萧鸣笙不知某人心思,尽心将黄皮黑斑虎画好,补上獠牙。
在她去山下茶楼等阿藤送猪血来时,郑家上门来了。
山下茶楼每日都会开张半日,左右萧鸣笙在家除了练箭,也得练马。
萧家只有一马,长年跟着袁志,还算温驯。她骑着上下山,一般都有袁志和阿草跟着。
一开始,只是骑着慢慢走。她有肌肉记忆,也不害怕骑马,走几趟就熟悉了,远比箭术更容易捡起来。
今日,主仆三人前脚刚进茶楼,郑家的人后脚就跟来,还一筐一筐往里抬着东西。
为着的管事哈着腰,就快折到竹筐那般高了。
“小人给袁大人请安……”
袁志一夫当关守在店门口,冷眼一扫。
那管事忙不迭道:“瞧小人嘴笨,忘了报家门。小人是郑国公府的管事,老夫人特意让小人来补上昨日银子,也带了几筐梨来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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