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疾风骤, 炭炉的火光一点点炸开。
崔明端来时是穿了蓑衣,但风雨甚大,早就湿透了。
一楼有一间杂物房,二人围着火炉对坐。
萧鸣笙穿得多, 坐久了背后都有些出汗。而崔明端的衣摆还在滴着水。
别说萧家没有他的衣物, 这儿是山下的茶楼, 就是袁志也没放东西在这儿, 只能是盼着阿藤早些过来。
“大人, 要不把衣裳脱了?”
萧鸣笙好不容易找了句话说着, 便被人目光沉沉盯住。
——啊喂,她不是要占崔大人便宜!但眼下还没到春衫轻薄的节气, 他这样捂着, 别捂出病来。回头天子再一问, 她又罪加一等了。
“是臣失态, 让郡主见笑了。”
“……”
见笑倒不至于。只是,萧鸣笙揪着帕子一角, 也故作轻松道:“常常听大人说起幼时,我幼时……也常听些狐仙精怪的戏本,长大倒全忘了个干净。可惜了, 这荒山野岭的, 没有书生贵女,亦无鬼怪之事来打发时间, 可真是遗憾。”
她已经是第二回暗示自己并非来自西北了。可萧家人都瞧不出来, 又如何能强求他呢?
不多时, 阿藤驾着马车来了, 里头就带着大人换洗的衣服。
随着人去换衣,阿藤也将案子的判决说了出来。
所有犯事的大臣, 都判了斩立决。族中有在朝为官者,连降二级,十年内不得升迁。
“这样重?”
那些可都是六部里的老臣啊。
萧鸣笙望着隔间方向,崔大人失态,可有因为天子盛怒的缘故?
“郡主有所不知,当朝天子最是公允,”阿藤安抚道,“前年冬,先皇后嫡公主的小公子将玉江夫人之子推入荷花池,为表公允,陛下将公主一家逐出皇城,永世不得入京……”
“这……”萧鸣笙更是纳闷。那是皇亲国戚啊,正宗的公主啊!
她疑惑之色只增不减,阿藤何等精明,晓得萧家确是不晓世事,赶忙解释道,“也是公主与驸马骄纵了些,只一句孩子年幼不懂事,便轻轻揭了过去,连上门致歉也没有。可那玉江夫人的孩子何尝不是年幼?听说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幸亏是上天保佑,御医齐力救治,才熬了过来。第四日,玉江夫人下了帖子,请公主到临江楼一聚,当着众人的面,一脚将公主踹进江中,而后她上表请罪,说是自己出身乡野不懂规矩,请天子降罪。”
“嘶……”
萧鸣笙越听越觉着那真是个奇女子。“玉江夫人……爱子心切……想来陛下不会重罚……”
“郡主说的是呢,这玉江夫人为我朝带来了玉米与红薯这样丰产的庄稼,还进献了辣椒这等御寒好物。陛下向来看重有功之臣,公主这不是让陛下难做么?”
“嘶……”
萧鸣笙暗自吸气。好极了,她总算是晓得了,为什么好好的番茄,要叫玉茄了?想来也是随了这位夫人的姓氏。而且,为什么物产与时代对不上,也是因为有同胞穿越来了。
呜呜,看看人家姐妹混的,都封“夫人”了,自己还占着萧家人的郡主。
想想就叫人汗颜。
叙完了闲话,崔明端也出来了,阿藤忙不迭进去里头收拾湿衣。
萧鸣笙因着无意破解的秘密震惊不已,手是微微抖的。而崔明端误以为是阿藤多话,将人吓着了,便引了人到里头去。
“前些年……确是臣疏忽了……”
致歉,也于事无补。萧家日子过得艰难,府里还不曾送过实用菜蔬,再用金银贴补一二。反而是她每回都打赏了送东西的奴仆。
这些,是在理后院账目的时候发现的。
萧鸣笙轻轻摇头,不是为原身原谅这时代。她仿佛晓得了为何萧家守孝六年,日子再艰难,都不曾往外说一声。哀,莫大于心死。
若不是要替双亲守完孝期,那位可怜的女子早活不下去了。
九月,是她的生辰,是萧夫人吃了无数苦头才将她带到人世间的。六月出孝,她也熬到了秋日……
光是这般想着,萧鸣笙已是清泪两行。
阴阳脸的玳瑁猫,正歪着头看她,像是晓得她的悲情,默默伸出爪子搭在她手背上。
她为原身而哭,这具躯体也有最后残留的意志在悲戚。她扭过头去,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忍住了哭意。
“既然此事已了,大人……将潦草带回吧。”
外头的雨,不知几时停了下来。阿藤刚端了茶,险些一跌。郡主这是何意?潦草,原是大人心软捡的,可何尝不是特意驯了要给郡主打发寂寂时光的呢?
里头,还带着贵人浓重的哭腔,“婚嫁,向来是讲究也重视门当户对。我空有郡主名头,却连自己的封赏也守不住,并非崔大人良配……待雨停,我自会入宫请罪……”
“郡主——”
崔明端也不知是何处出的纰漏,才使她如此决然。
“如今家中事了,清河世家于我,不过是富贵云烟罢了。”
为何原身六年都不曾向崔家求援。萧家不欠世人,她也不想再欠任何人。
*
等骏马再度冲进雨帘,萧鸣笙默默接过阿草递来的帕子,苦笑道:“从前,我是不是不让你提崔大人的?”
阿草懵懵点头。她也不知郡主几时对崔大人家转了心意——好像是因为大人送了菊花?不对,菊花吃了又不能饱肚子,是鱼虾。
“现在是,我们自己有肉吃,就不用再对大人笑了是吗?”
阿草也不太懂,勉强理了这么个思绪来。
“嗯。”萧鸣笙也没法将其中实情道出。
“那,要是那个偷鸡贼以后不给我们送肉了怎么办啊?我们还有几十只小鸡仔呢……包大娘说,再过阵子就可以放到野地里实去吃虫子了,他来了看到一定会全部偷走的。”
“……”
萧鸣笙原是为自己的私心流了滴泪,谁知阿草这般耿直,哭笑不得道:“如今我身子好了,连箭也能射了,他要是再敢拿家里的鸡,我就拿箭射他。”
“那……”
原以为好不容易将阿草哄住了,萧鸣笙拉着她往火炉边坐着,却听得阿草咕哝一声,“那大人要是把他的弓箭都拿回去,郡主能用得惯大哥做的弓么?”
“……”
萧鸣笙也跟着一叹。自己当真是到了今日才看透原身的本意么?
果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接连叹了几声,袁志也在门外咳嗽,把阿草喊了出去,叮嘱道:“往后,和以前一样,也别再提起崔大人了。”
“嗯。”阿草应下,只是不明白,“崔大人今天对郡主不好么?是不是他淋着雨来的,所以郡主生气了?我记得,从前将军没吃饭的时候,夫人就是会生气的。”
萧将军没吃饭,那是因为军中粮草短缺了。这自然是少了户部和兵部的手笔。
不过,阿草的头疾还没好,袁志也没法说,只能是叮嘱她不要说错话,再让郡主伤心。
“大哥……”
阿草拉住了他,另一手揉着眼睛,“我最近吃了很多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几次好像眼睛不好了,都没看到郡主……”
袁志没明白,只是以为阿草头疾加重了,更是揪心得不行。
萧鸣笙也在里头听到,“是几时的事?怎么没同我说呢?”
“啊?我也想不起来了……好像……去年?”
“袁志,你骑马回山上去,让卢妈妈开库房,取出几块玉石,同郑国公家借个大夫来。”
袁志还有所犹豫,萧鸣笙当即陈明利弊,“寻常药方,想来郑国公家有心求和早就送来了,他家大夫精通的约莫是金针术。宜早不宜晚,我们狐假虎威也罢,今日陛下刚发落了人,我同他借人,他不敢不借,来日……”
天子再次用完了萧家这把刀,或许萧家会再次没落下去。、
“先给阿草看诊要紧,你去吧。”
袁志终是道:“他家不敢不来,那玉石……还是留着吧。”
“你们忘了?这石头,在西北时,我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今日能用来给阿草看病,是那石头的造化,心疼它作甚?”
萧鸣笙不知自己刚哭过,面颊还留着红痕。
萧将军当年是留了满满一库房的石头,说是给主子进京赏人的——新年的封赏,好不容易又攒了几颗,这玉石,带着今春的第一场雨,便进了郑国公家的门。
如萧鸣笙所料,大夫来的快,就连不可一世的郑公子也跟着来了,虽然头还是昂着的。
出门前,已经吃了老祖母一拐棍了。
“小爷过来,是想看看你家侍女的病。这大夫医术好着呢,别是你们病得厉害,不能治了,还讹上我家了?”
此话一出,同行的小厮比袁志还激动,赶忙劝和:“我们公子率性了些,也是忧心姑娘的病,这……袁大人带路,还是不要耽误了……”
依着荣安郡主目前的恩宠,她家侍卫就是将公子打了,伤了,郑家也没处说理去啊。
不说是郑公子不放心,萧鸣笙同是如此。
医者诊脉,留了袁志在里头看着,她在外间踱步,手心临近虎口那颗黑痣乍然出现。
“我想到了——”
萧鸣笙不断搜寻着属于自己的记忆。她看那么多古籍食谱,也看了些古书医方,只是从前实在是想不起其中配比。
当归酒洗一钱,小川芎一钱,白芷一钱、细辛三分、羌活一钱、防风一钱、菊花五分、蔓荆子五分、苍术米泔浸一钱、麦冬一钱、独活一钱、生甘草三分、片芩酒炒一钱五分。用法是上锉一剂,生姜煎服。[1]
她在柜台找了笔,举着砚台往外头接了点雨水,将墨磨开。
郑家随从空有想帮忙的心,可惜没找着机会,他示意小主子上前请安。
郑公子脚步是挪了,不过看完她写的方子,嘀咕一句:“加减川芎茶调散么?原来郡主自己会医呢……这不是便宜了我爹吗?那可是上好的玉石呢……”
第105章 煨麻雀
萧鸣笙忧心阿草的病, 难得将方子配比想了起来,竟忘了茶楼里还有外人在。
她将笔搁回,既没遮掩,也不责怪, 反而问道:“不想公子也是懂岐黄之术的人。”
郑公子也没那自觉, 只当她是夸赞的话 , 头一昂, “我祖母有头疾, 本公子乃至纯至孝之人, 自然是懂的。”
“原来我后山的树,不是树, 竟都是治病的好药材呢。”
“……”
这一句, 便将人的气焰浇了个干净。
郑公子屁股还在隐隐作痛。他就想不明白了, 萧家被人贪了那么多银子, 早不敲鼓晚不敲鼓,偏偏他的人去砍了几棵破树就去了。害他被祖母打了一顿, 连母亲也从真州赶了回来。
今年潇洒的好日子,算是没了。
但在外人面前,他的威风一点都不能落, 咳了咳, 再指着那张医方,“川芎、荆芥去梗、白芷、羌活、甘草、细辛去心、防风去芦、薄荷不见火[1]……这才是川芎茶调散。”
言外之意, 她那张加减川芎茶调散, 改的也太多了, 能行么?
郑公子念的方子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而萧鸣笙写的清上蠲痛汤。
“公子既通读医书,想来也读过《内外伤辨惑论》, 里头有一方,名为羌活胜湿汤。便有医者根据二者加减衍化成新方。”
“郡主还真的懂啊?”
郑公子虽然不学无术,平日也骄纵得厉害。但世家里,除去世代家传的御医,也就只有崔三爷名扬京城。他虽然不屑跟清流们在一处玩,但对崔三爷也有仰慕之心。
这下,他唯一能吹嘘显摆的技能,竟黯然失色。
“哼,这方子,一定是三爷修道时琢磨出来的……”
他不满咕哝道。三爷好端端的,不修道,去吉安府做什么?一个小小的府尹,还不如留在京城里呢。
萧鸣笙不知竟叫他脑补许多,没功夫搭理他,拿着方子就往楼上走去。
大夫也诊完脉出来,见了她,当即要行大礼。
“老人家不必多礼,下雨天还让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郡主这话实在是折煞老朽了。老朽来前,国公爷特意交代了,必得拿出本事来,好好为姑娘诊治。”
“那,可是能治好?”
“姑娘的头疾,耽误了多年,是有些棘手……”
老大夫说话一顿一顿的,将众人的心提了提,“不过身子强健,老朽略尽绵力,为姑娘扎几针,看看能否缓解一二。”
萧鸣笙谢过,再将手里的方子递过去给他,“方才与贵府公子攀谈,他提及川芎茶调散能治头疾,小女便想到了有人根据它和羌活胜湿汤,研制出了这方子,您老人家帮着看看,是否能用?”
郑公子在楼底下,自然也能听到二人的对话,一听荣安郡主将这药方的功劳镶在他身上,不禁脸一热,咳了又咳。
老大夫惶恐不已,“这名家医方,向来都是不外传的……”
“也不是我写的方子,是——从前在西北,从一本佚散的医书中看到的。”
无奈之下,萧鸣笙只能是找了个借口,那老大夫才敢拿细看,再三斟酌后,“这方子尽得两方之妙,有几味药,是可对姑娘病症……容老夫回去再斟酌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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