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不便买东西,连去梅花坞也不得空。他将人放回坐好,“离我远着些,不好染了病。”
“本公子又不相思,才不会——”
绪安后知后觉闭了嘴,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去瞟崔明端的脸色。
幸好崔明端喜怒不形于色,绪安才松了口气,“我觉着,崔兄升官后,都快把郡主忘了……去的还没我兄长多呢……”
“晓得我忙,课业便该用心些。”
崔明端颇是头疼,下意识要去揉,这奶娃娃也不知是同谁学的,自发给他揉了,动作笨拙,却也一片赤诚。
“本公子又不和崔兄一样考状元,能认字算账卖香肠就行。”
提及算账,崔明端才缓和的胀痛又席卷而来。圣上让他领一个五品官的闲职是假的,不过是为了让他接手都转运使一职。
家里那罐荔枝膏,将将见底。夜里,潦草跳上崔明端的桌案,也没喵叫,反而是背对着他,一猫看着庭院,颇有几分落寞之感。
崔明端停了批阅文书,找了把梳子缓缓给它梳毛,自言自语道:“你一人在家,想来是该恼我的……我这儿的月亮,是不是没有——城外亮?”
想说眠山,可父亲已不在眠山。他念的城外,只有一处。
京中的月亮总不如梅花坞澄净,似是蒙着尘,淡淡的,却足够扰人。
崔明端抱着潦草回去安歇,猫儿好眠,他在榻上辗转,只歇了半宿,衙门的人又早早来叩门,说是送账本给新任的都转运史。
赋税,乃国之重事,民之要事。
梅家坞的赋税,也在崔明端这位新任的转运史在排查范围。帮着一同看账本的,是从户部借来的一位大人,为人很是勤勉。只是没有家世荫蔽,这官总也升不上去。
这回,好不容易有个露脸的机会,他更是勤勤恳恳,日影西斜,顶头上司亲自点了一盏灯过来,他也毫无所察。
崔明端负手而站,监察院种了株硕大的银杏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甚至是哪个朝代。
君臣都作了古,而绿树长青。
账册里,头几家被注意的,除了梅家坞,还有亲王府。
那位有从龙之功的瑞王。
协助的大人生怕这位年轻的转运史直接上门拿人,添茶水的时候,说起了瑞王府和圣上的美谈。
“先皇在时,三月围猎,本是皇子们各自展露骑射的好时机。瑞王先行出发,发现圣上与他走的一片林子。
地方就那么大,纵使二人骑射功夫再好,能猎到的数量也就那么多。他便将马拴着,往树上那么一躺,直教猎物都进了圣上的口袋,一举拔得头筹。但凡是瑞王也想在先皇面前露脸,可不是教其它皇子得利了?”
那次围猎,圣上拔得头筹,据说先皇也是由此下了决心传位。
因此,自登基后,瑞王是头一个册封的亲王,也在朝里担了要职。
这些年,瑞王圣眷优容,兄友弟恭,皇家亦有手足之情。
崔大人这赋税头一把火,便烧到了瑞王府,便是新晋的天子近臣,与昔日忠臣的角逐了。到时,也不知圣心将放置在何处。
崔明端选择瑞王府下刀,虽是隐秘,然而朝政之事,哪里有全然不透风的墙?
午后,瑞王府的拜帖便在崔夫人的房里。
按理说来,亲王府哪里需要向一个臣子递拜帖?
崔夫人也是惴惴不安。午后,来的却不是王妃,是王妃身边的嬷嬷。
不是王妃本人,崔夫人反而是稍稍松了口气,请了人去上坐,再让人奉上香茗。
那嬷嬷常年在宫墙之内行走,对着各家臣子的孝敬,是习以为常了,吃的是望东岩的云雾茶,也没甚惊艳的神色,假意笑道:“夫人府上有好茶。”
崔夫人娘家出身不高,在闺阁里不是用金玉堆起来的,到了崔家,虽是主家夫人,可眼界到底是输了一截,只是一味迎合贵人,“嬷嬷客气了,不过是娘家兄弟送来的,嬷嬷吃了喜欢便好。待会儿,妾身包起来,给嬷嬷带回去。”
清河崔氏是数百年的世家,儿郎们多是走科举之路,很是得陛下看中。不说寻常人,便是功勋里的人想比也比不了,只能是挑着其中最最薄弱的一环。
崔三夫人的出身。
纵使是才女之名在身,可女子要才作甚?
这会儿,嬷嬷客气推辞了,“依着老奴的身份,在王妃面前吃这样好的茶,是僭越了,实在是不敢犯这样的错。”
二人相谈不甚欢愉,送走人的时候,府里的节礼也没有送出去。
但嬷嬷带了不少的东西。侍女在清点东西的时候,面色也不大好。
几乎都是鎏金的物件,这些金灿灿的东西,泛着一股土气。
时下雅致为上,谁喜爱这些?然而,这是瑞王府送的礼,谁敢嫌弃?
崔三夫人自个儿也看不上,便道:“等端午,挑几样好的,我送给嫂嫂,应该是爱的。”上回族老发了话,宋家舅母已经回去了。
只是,她为人粗鄙。每年来府上,不等三夫人开口,便自主要挑好些东西回去。
便是摆在博古架的瓶子,也难逃她手。
搞得房里的大丫头们,对她很是不满。然而,年节府里又不得不布置,来的也不止是舅老爷一家。
拿些便宜的东西出来,叫旁人看轻了夫人;若是拿了好东西,叫舅夫人给顺走了,又心疼得厉害。
“后厨里备有荔枝膏水,夫人吃一碗么?”
有个面生的小厮来问。
第108章 香椿蛋
“快入夏了, 夫人用些荔枝膏也好……”
伺候的嬷嬷很会说话,崔三夫人原是嫌荔枝膏的酸气。
等东西呈了上来,她关切问道:“六郎搬到皇城边住,可也送了一份过去?”
“回夫人话, 荔枝膏正是大人派人送来的, 说是给府中长辈消暑用。”
“陵安府那么忙, 他还记这些琐事做什么?”崔夫人嗔怪一声, 又吩咐嬷嬷和管事送批东西过去, 还让陪嫁嬷嬷亲自送了人。
那小厮在廊下才和嬷嬷说起, “方才没来得及回禀,这荔枝膏, 还是郡主赏的呢。东西份量不多, 却是贵人的一点心意。”
不说则罢, 一说嬷嬷都变了脸色, 拉着他快走几步,还念了几句佛, 幸亏是没说。
但是族老那边,自然是晓得的,也让管事们看着清点了一批东西送到梅花坞。
那些衣裳颜色的崔家仆, 有一阵没出现在萧家门口了, 阿草眨眨眼才想起来。
那位管事颇是客气,对着卢妈妈好一通感谢, 不外乎是“郡主千金之躯, 怎好亲自下厨去熬那荔枝膏”“郡主手艺妙绝, 更是宽和, 崔家上下同感恩德”……
等送走了人,萧鸣笙才从灶房里出来, 对着内城的方向叹气。
阿草也奇怪,“郡主没让大哥去送东西啊……”
这些日子,恨不得与崔家上下撇清关系。
“送了……那日我让袁志拿的,你忘了?”
萧鸣笙笑着哄她。崔大人身为陵安二把手带头孝心造假,她能如何?
这样给她贴金作甚?
她气鼓鼓的,学着他背手走路。如卢妈妈所言,这样走路,是要跌倒的。
还好是阿草扶了一把。
“要不……”萧鸣笙转着眼珠子,掩饰笑笑,“我给你做香椿炒蛋吃?”
阿草头回没应。那个香椿有味道,虽然加了蛋,还是有味道。卢妈妈做的时候不好吃,郡主做的——还是有味道。
她眼神躲闪,萧鸣笙便想起了同样不爱吃香椿的崔大人——哼,他这般爱贴金,不去故宫修文物可惜了!
*
城里头,不说崔家来了客,崔明端还没从公衙里下值,便有同僚过来打招呼了。
同科的进士——蒋贯轩。
崔明端是探花郎,而蒋贯轩是二甲第一,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三甲游街,探花郎的风姿不知成了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而蒋贯轩的名,也只在同科的人口中提过。
好在他家境也不俗,后来分配差事,因着那年翰林院里多了一位老大人升迁上去,他便也跟着入了翰林院,同为正七品编修。
如今,考核一过,已经是六品的修撰。官位于崔明端而言,仍是低了一级。
“明端兄。”
“蒋兄。”
蒋贯轩也没有多做寒暄,他不过是借着送公文的由头过来的,就是要转达恩师的口信,“难得猎了一头鹿,已经送到了书院,今晚想着和众多学子一道吃着,明端兄公务繁忙,也不知得是能否抽身过去?”
若只是吃鹿肉,崔明端大抵是会拒了。眼下也并非吃鹿脯的时节。
蒋贯轩说着口信,也说起了恩师的身子,“我前儿去的时候,老师在整理我们那一科的策论,说是理一理,打发些时间。”
夫子在三年前便已告老,在后山的书院里修书,不再为学子们授课。
崔明端也是他最后一年带的学生,加上在书院的日子,十年师恩。
老师晚景静寂,做学生的不侍奉膝下,已然不妥。这一趟,再不去,别说是去查赋税了,学子的声讨就能覆了京城。
崔明端原是要出城去梅家坞,即便是得佳人冷面,也是要去的。眼下是不得不推一推。
但东西可以让阿藤先送去。
*
柳叶蓝里的香椿,短小红嫩,是春日最鲜美的一茬。再过些日子,老了便只能再等一年。
水中加盐,将香椿浸泡洗净,再放入热水里焯熟,红芽骤然变成绿叶。
捞出过冷水,再沥干水份,切成碎,加少许香葱丁,打入三四个鸡蛋,搅拌均匀,放入油锅里,小火煎着。
那香气四溢,连来送东西的阿藤都不自觉吞了口水。
阿草接待的他,好奇道:“你喜欢那个怪味啊?”
“阿草姑娘言重了……小人可没福气吃。”
他手里,提着一个柳叶笼,里面蹲着着毛色顺滑的兔子。
有了香椿鸡蛋在前,于是乎,这只肥美的兔子,暂且逃了一劫,代替小草成了阿草的小宠。
她爱不释手,“呀呀呀,大人在城里,是哪里来的兔子?梅家坞这边的山上都不定有呢……”
阿藤怎么好意思说就是从一个老翁手里买的,就为着今夜和郡主一起烤兔肉吃。
他就照着大人的吩咐说,“今日大人怕是不方便过来了。请阿草姑娘陪着郡主过节罢。”
立夏本来也不是什么大节,只是些文人雅客借着节气的名头,行的诗会之由罢了。
萧鸣笙不做诗,也不做风雅人,她是做饭的人。
只是,两只毛茸茸的兔耳竖起来,心便软了。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呢?
阿草的刀都磨好了,过来时,便看到郡主已然将兔子的脚脚都擦洗一新,就抱在怀里,一个劲地顺着它毛发,低低傻笑。
“郡主,你喜欢兔子啊?”
“嗯。”
她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没了潦草,不能再养一个么?
萧鸣笙本想说,那我们就把它留下来吧。
阿草却是脱口而出,“那等下我把皮完整的剥下来,就给郡主做一副护手,暖呼呼的,也不冰着了。”
“……”有点不敢喜欢了。
萧鸣笙无奈一叹,但看阿草神思清明,也开怀。
阿草也喜滋滋盘算着:往年要过冬,连棉衣都没有,都是去河滩薅的芦花。
也是在那时,就遇到了大人。
嘿嘿,大人,勉强是个好儿郎,勉强配得上郡主。
得了阿草两个“勉强”的好儿郎,此刻在席上,被同僚恭维着,也被书院的学子轮番上来请教着策论的问题。
崔明端颇有状元之才,只是圣上爱惜容色,进殿试的十人里,挑来挑去,只有崔明端相貌出尘。
稍一抉择之下,便只能将榜眼提为状元,将应答最好的崔明端点为探花郎。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连状元郎也亲口说,“我的才学,不如崔大人多矣。”
如今,真有状元之才的人就在眼前,不耻下问,才是君子之德。
好不容易等着近前那人捧着书册,千恩万谢走了,崔明端借口去更衣,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是前院的应酬,他在廊下,踏着月色,未等思绪放松,恩师也在一边的摇椅里,招呼他过去吃酒。
崔明端恭恭敬敬行过礼后,再请罪:“公务在身,不得空前来侍奉,是学生的不是。”
夫子不为挑他的不是。这位爱徒,读书颇有禀赋。
为官之道,不靠才思敏捷,不靠勤奋苦学,亦不靠忠直。
崔家六郎,出身不俗,清正廉洁,也容易得罪人。他若是将小命丢了,怎继续为民伸张正义?
师生二人相处十余年,自然是闻弦知雅意。
夫子想说的,也是瑞王府的事。
然而夫子没有明着点出来,崔明端也不好说些什么。
待鹿宴散席之后,崔明端骑着马,要往右走。而崔家,在左。
蒋贯轩还同人笑道:“想来是明端兄酒气上头了,竟然连南北也分不轻。”
众人听后,便也跟着笑笑。
也是有他这么一说,阿藤牵着马儿再调转马头。
送行的人,不止他,也有旁的敬酒的学子。
在众目睽睽下,阿藤走的是崔府方向。
*
经夜风一吹,崔明端觉着酒气上头,再要沐浴,又惊动了崔夫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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