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咳嗽声,一声比一声低,像是被人刻意压制住。
她取了琉璃罐,才从里头舀出一个金桔,柴氏便进门了,“今日来,可不敢劳烦郡主动手操持饭食。前些日子,天总是阴阴的,雨也不停。我贪嘴,将去年的青梅酒给吃完了。要不是荀二郎拦着,我是要抱着坛子来与郡主同饮的。”
“那我还得多谢郎君了。亏得他拦着,否则,放着美酒不喝,岂不是辜负了风月?”
柴氏不光是说酒的事,也将泡酒剩下的梅子带了来。
“往常,家中厨子用来做菜,有微微的酒气,更解馋了。不过,郡主与……”
柴氏向来快言快语,也在外头一声声的咳嗽声里停了停,既而又换上笑脸,“郡主和阿草姑娘在吃药,孩子们都小,我还另外带了一罐酸梅过来。今日,我给郡主露一手。”
肋排也带来了,已在府里让厨子剁成半指大小,这会儿,在热水里煮出血水。
捞出沥干水分,该下油锅煎了。
柴氏甚少做到这一步,显然是低估了油锅的威力,第一块肋排从上至下,在锅里炸出一声巨响。
“啊——”
这声响,透不过堂屋的欢声笑语,但外头有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袁志和崔明端先后赶到,看到柴氏举着笑,讪讪打发他们走,“不过是我失手了,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去玩吧……”
脑子也没回神,还把他们当做是龙凤胎兄妹随意哄着。
袁志也松了口气,主子的厨艺好,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儿油烟大,崔大人要不往另一侧去?”
崔明端倒是想逞强,油烟远比雨丝恼人,直往口鼻里钻。胸腔一阵阵刺挠。
他借故,往外走了走。父亲预留出的月池,终是教荷叶铺满了,挨挨挤挤,无比热闹。
池中有枝花苞,亭亭而立。
这一枝,也不知会落入谁手中?
萧家的靶子,也已移到了后山的方向。那儿荒僻,无人走动,朝那儿练习,正好。
而孵化的鸡崽,早已是一只只半大的母鸡,在坡道上咕咕找着虫子吃。
灶房里,萧鸣笙重新接过了掌勺的重任。热锅冷油下排骨,小火煎至两面发黄,生抽两勺,老抽一勺,将排骨炒至上色。
“姐姐和荀大人爱吃酒香梅子,我取一半出来,用另一口锅来做。”
这一锅,将青梅酱放进去,按量抓一把冰糖。
这打杂的活,柴氏能做。
等冰糖下锅,萧鸣笙还瞥着糖罐子,“我想着……小孩子年幼,想来都偏爱甜口些的,劳烦柴姐姐再添一小把。”
这一锅,加排骨一半高的水,加盖小火焖煮。
而另一锅,柴氏早有所准备,搬出好大一坛,“妾身能吃酸,郡主不用顾忌,全加么?”
“……”
这坛子都快赶上锅的大小了。就是全家也吃不完。
萧鸣笙略略笑道:“纵是姐姐爱吃,梅子也开胃,也不能将牙吃倒了。姐姐爱吃,我倒有另外一方子。”
她指指外头还闲着的面包炉,“这一回,不做繁琐的糕饼,就用它来烤一烤梅子,成了半干的果脯,能留着吃一段时日。”
这话,可真是说到柴氏心坎去了。她又自告奋勇要去烧炉子。
可萧家的面包炉,是有脾气的,就连是她,有时也掌不好火候。还得是袁志出马。
袁志过来时,萧鸣笙好不容易寻了个间隙,想让他送一杯金桔水,自己也取了几个梨子。
“崔大人,已经走了。”
“啊……走了……没事,走了好……”萧鸣笙的心事,随着田间呜叫的蝼蝈,上下飘荡。
“可是城里出了事?”她好不容易回身去问,谁知袁志已经被柴氏挤开,后者神秘兮兮道:
“郡主有所不知,崔大人,升官了。”
第107章 荔枝膏
“崔大人还是陵安从六品的少府, 不过领了个正五品的闲职。
吉安府案子破了,该罚的罚了,该赏的也都赏了。像是下狱的耿大人,已经放了出来, 陛下特意允他休养两月, 再上京赴任, 御史台, 那可是多少清正大臣想去的衙门。”
萧鸣笙也听得这消息。不是旁人说的, 是耿家姑娘亲自上门来谢。
陛下不单给耿康太赐了官, 也赐了座府邸。放眼京中,得此殊荣的, 寥寥无几, 有崔明端在前, 任谁都黯然失色。
然而, 往后却不一定了。市集有传言,说是天子也有意给耿家姑娘赐婚。这人选嘛……传来传去, 竟说天子有意撮合崔大人和耿家姑娘。
这些话,柴氏再不懂,也不敢说出来让萧鸣笙忧心, 却不知有心人早让她知晓了。
等梅子排骨上桌时, 绪安和龙凤胎兄妹一人分了几块,吃得津津有味, 都齐刷刷道:“郡主, 这好吃……甜甜的, 还有一点点酸也好吃。”
柴氏也觉着今日的酒香梅子好吃, 有一半是烤的原味,一半是刷了蜂蜜, 再放进面包炉去烤,保持半干湿状态,放在琉璃罐里,别提有多勾人。
萧鸣笙原本胃口小,却第一次食不知味——这梅子,似乎酸了些。
等客人都走了,她站在篱笆边上看最后几朵枯黄的照殿红。
凭它什么花,过了时节,都会凋零败落。
她拿剪子咔咔将残花剪了一通,却不知人几时又回来了,压制的咳嗽声里还带着叹息。
萧鸣笙撇过头去,收了收眼里的热意,才摆上笑,“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郡主家的照殿红开得好。”崔明端像是答非所问。
“不过是什么节气开什么花罢了。”萧鸣笙握着那把剪子,将肥厚的叶子也咔嚓剪成了两半。“前头梅林间夹杂着一二棵山桃,远远瞧着,实在没分辨出来。等梅花谢了,山桃盛开,才知竟是它。可过了惊蛰,桐花也簇满枝头,如今池子里的浮萍随雨而生,桃红李白,到底有人念着,不像这浮萍,孤零零的时候,逐水飘泊。等长满了一池子,就会被农家捞去喂猪,白费了那一股子劲儿。”
她鲜少说这样长长一段话,也甚少打着哑谜。
崔明端没随她目光去看那浮萍,只是越礼望着她渐渐发红的眼眶。
如他说南北杏,正是比的南人与北人。
北人彪悍,驻守边境多年,像极了北杏仁,虽能治病,但也微毒。一锅汤煮好,早早就捞去丢弃了。何尝不是西北将士与萧家的命运?
崔明端自责自己在大家族里长大,自诩对世事洞若观火,却不曾想疏忽了她这儿。
“父亲想挖个池子种花,自然觉着郡主是那莲花。若教父亲听着,怕是要念叨我的不是,徒让郡主伤心了。”
“我,没伤心!”
“是臣以己度人,以为郡主伤心草木零落,与美人迟暮。”
“……”
萧鸣笙生生是叫他气笑了,眼眶里的泪珠还在打转。再看人俯身去捡那几朵早已败落得不成的样子的茶花,更是伤怀。
那话,不过是当时她随口一说罢了。
“这婚事,真的不能退么?”
捡花的动作迟滞片刻,崔明端才缓缓答,“如郡主所见,天子圣明,你我又同得圣心眷顾,退了……让天下人如何议论?”
他还有话想劝:既是她想借崔家之力,怎可借了一半就走了?吉安府贪腐案结束了,从前西北的老人,她便不想么?被调离了,也升迁无望,她不想再拉一把么?
大抵是私心过重,崔明端咳得不能自已,没将这伤人伤己的话说出。
“我初来时,便听说大人的盛名,是探花郎,是圣上伴读……何苦屈身去理会草木凋零?”
“潦草一人在家,我院中的木兰也过了花期,只能厚颜来这儿,要是能捡一朵给它玩一玩……咳咳……”
不说潦草则罢,一说,萧鸣笙的泪无声落了下去。
那日让他把潦草带回,他果真带走了。
说不想它,是假的。
可到底潦草不是她的猫,正如眼前的君子,也不是她的良配。
她垂眼去看手心,独属于自己的那颗黑痣也不在。
崔明端起身时,惊觉她无声啜泣,方才珍之重之的照殿红滚落到泥地。他掏了袖子递过去,谁知,佳人倔强撇头。
“唉……是臣愚钝……”不知为何她不想借力,又为何哭泣。
但凡她招招手,什么崔家六郎,什么天子伴读,他都能弃之脑后,匍匐在她身前。
他袖中还揣着父亲的家书,其中不乏奚落之语:
惊闻我儿被厌弃,为父仰天大笑三声。
儿郎自该做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也该软了腰杆去请罪。
故而,借着父亲的名头,他来了。
“父亲……托人送了封家书来。”
“道长的家书,与我何干!”萧鸣笙呛声道,拿着剪子,将枝头残留的茶花全部咔咔剪了。
“襄邑和洛阳的樱桃,过两日就要送来了。”
“哦,多谢道长。”
某人巴巴说完,往日能言善辩,今日却是昏招频出。樱桃是贡品,自然有她的份,竟又说起父亲曾打趣过的话,巴巴再道:“祥云县的荔枝,也快贡来了。”
“……”
萧鸣笙轻哼,明明是不懂美食的人,巴巴说这些贡品做什么?萧家前些年,怎敢肖想贡品?自己又不是没吃过樱桃荔枝,说这些也讨人烦!
她自顾自生气,也气得没有道理,同样学着他干巴巴道:“大人念着荔枝,吃荔枝膏么?”
荔枝膏,其实是时下的乌梅汤,由乌梅、肉桂、糖、麝香、生姜汁、熟蜜等熬制而成,能生津止渴,听说还能去烦。
崔明端嘴唇略略干巴,没来得及道一句“恭敬不如从命”,萧鸣笙已经招呼袁志去灶房取一罐,径直怼他手里。
不像往日一样,留他在灶房里,二人对坐,慢慢吃着橘子水,再闲话家常。
崔明端谢恩后,又匆匆走了,连给潦草带的茶花也忘了。
萧鸣笙还握着剪子愤愤不平,嘟囔道:“还说给潦草带着玩呢……”
阿草也躲在篱笆后猫猫祟祟的,“郡主,要不我们把小草接回来?”
“接什么呀?不如我带你去抓个鸡来,我做好吃的给你……”
不说鸡还好,一说阿草跑的飞快,“郡主,我不稀罕吃鸡,你千万不要抓啊!”
卢妈妈听到声响也出来看了看,不明白郡主怎么突然对崔大人变了态度。她叹着气,手还不断搓着帕子,“郡主……”
“怎么了,嬷嬷想吃鸡?我去抓。”
“不用不用,奴婢吃什么鸡呀?那些鸡崽再过些日子就能下蛋了……”
于是乎,一老一少都因为吃鸡的问题被萧鸣笙忽悠走了。
而袁志,一贯沉默寡言的人,罕见劝了一声,“其实,崔大人……人挺好的。”
不想崔大人的好人卡被旁人发出来,萧鸣笙露了笑,随手擦了眼角的泪,“道长的儿子,能不好么?”
京城最当红的崔三爷突然辞官修道,以退为进在山野守护着她。
挺好的。
一家子都是好人。
只是,仿佛都与她没有关系。
想通了,山下茶楼的生意又做了起来。
初夏时节,总有不少踏青游玩的人。路过,倒不常有人进来,她没给茶楼挂牌,像是个无主的东西。
这日,不打不相识的郑公子来了,提出想买五百根香肠。
“城中不是在卖么?”
“他们的手艺不行。”郑公子不掩嫌弃之色。
“那,绪家的铺子应该是有的,只是价格——”
“小爷像是缺这几文钱的人?”
没等郑公子显摆,萧鸣笙轻飘飘一句话,便足以噎死他:“也是,想来贵府不缺钱,只是缺木头。”
“……”
郑公子不知就那几根破木头,会被京城的人闲话数十年,眼下,他只是想买一批质量不错的香肠。
至于用处,“小爷家大业大,光是底下的铺子卖,或是送人,一千根,那都是少的。”
“要不您订两千根?”萧鸣笙友好建议道,“要是能提供肉,这价格也是好谈的。”
“就一千根!小爷才是买家,就问郡主卖不卖!”
“卖卖卖……”
偏巧,这话落在赶来绪家兄弟耳中。而后,某个大团子将话含糊学给了咳疾未愈的崔大人听。
“崔兄,你说郑公子可真怪,原先他家和郡主不是险些打起来么?现在都巴巴跑去买香肠了,还买最贵的,还是一千根。他家生意做的可真大啊……”
说起香肠,小团子的口水就要兜不住了,还趁势爬上了崔兄的膝盖,“崔兄,明日休沐,陪我去梅花坞么?”
同样家大业大,却无处施展的崔明端很是郁郁。
绪宁跟人精似的,不管是哪家的管事去预定,都是一副笑面,“崔大人就别和我开玩笑了。不过是小打小闹,找个活计打发时间,大人您一买,那旁人跟着买,回头陛下追究起来,算不算是滥用职权,抑或是贪污受贿啊?郡主可受不起这样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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