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端也问起了她进城的事。
萧鸣笙便气鼓鼓说一句,“本郡主身子不好,在梅家坞久也没见到生人,故而进城来一趟。”
“鸣笙。”
崔明端罕见唤了她的名。不是郡主,不是陛下赐的封号,是她的闺名。
鸣笙,是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1],是节气变化所在,也掌管着他的阴晴。
她耳朵莫名一热,借故咳了咳,“你说……”
“用饭罢。”
“……”
而后,逾矩喊了她闺名的人,当真是施施然走去,要伺候她用饭。
茶楼上了几道滋补的汤,崔明端舀了小半碗,萧鸣笙正要伸手去拿,谁知他神色不挠望着她,再抿了一口,一本正经道:“用了北芪、花胶、高丽参,略有腥气,红枣也压不住……你尝尝?”
听说有些腥,萧鸣笙则钟意另外一道火腿鲜笋,正要上手去,那大汤勺又教人夺了去。
她为缓解下气氛,便道:“花胶若要去腥,得用花生去配……”
“花生?是何物?”某人不懂美食,不妨碍他不耻下问。
“花生……玉生?”
萧鸣笙赶忙补救。那位玉江夫人连玉米红薯都有,没道理不种花生榨油啊?
崔明端误以为是玉屑,生怕她多食,便规劝道:“昔汉武信求神仙之道,在未央宫铸了大铜盘承接云端的露水,来配玉屑食用。魏晋名士求美姿容,更是食玉成风,可惜早早殒命者不计其数。父亲修道,却是一点丁儿都不沾的。”
“我晓得,我说的花……玉生……不是玉屑。”
“米粉?”[2]
“嗯……”
萧鸣笙胡乱应声,他却认真记在心上,继续试菜。
如此,桌上的几道菜肴,皆是由着他亲自试过了。
阿草吃饱睡醒,也早被阿藤请出去了。偌大的雅间,就他们两个人。
若是要论身份的金贵,萧鸣笙自诩自己一个空壳郡主,自然没有一个天子近臣得陛下器重,在天下学子的眼里,也没有探花郎重要。
然而,这样贵重的郎君,事无巨细替她试着菜。
“是阿藤送我过来的,掌柜的既知我的身份,想来不会出了疏漏。”
崔明端却是不敢苟同,“转运司也是位高权重,可是那些个账本,也是教人一把火烧了。”
“但我听说,账本是被倒下的油灯给点着了……”
崔明端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瞒她,“是教人烧的。然而,化作了一股灰烬,谁能辨认出那些就是真的账本呢?”
这样笃定,便是他早料到了,也将账本转移了。
萧鸣笙也知他大抵是有着后招的,否则也不会有闲心去挑那幅画的不足来。
探花郎不止是有状元之才,也擅临摹他人笔迹。在预备接手瑞王府的案子时,他便早料到了此行或是不顺。
火烧账本,只是最最愚蠢的一招。
但是,天下蠢人何其多,他也不得不防备着。
晓得他在此事中无碍,萧鸣笙也终于能够安心。
她眉结舒展,某人便得寸进尺了,“你身子不适,何苦进城来?待我空了……”
萧鸣笙握着调羹,舀汤默默吃着。哼,且让一个加班的人得意一回!
“原先听柴姐姐说,崔大人升官,领的是五品闲职,不想是个顶要紧的官。”
“唯有五品官,才能兼任都转运使。”
他再舀了一勺汤,随之动作,里头骤然冒着豆大的泡,升到水面后,爆破,不留痕迹。
“都转运使,掌经度一路财赋,监察各地官吏,是个大差事,却不是个美差。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历来都是由政绩斐然的五品官担任。”
萧家无儿郎在朝,这些,她不一定懂。崔明端便将其中关窍告诉她,“这些年,朝廷的赋税,几乎年年持平。”
萧鸣笙顺着他的话接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爱装糊涂,崔明端也由着她,往她碗里再添了块顺滑的鸡肉,想起了她前些日子的丧气话来。
“臣今年不过二十有五,算算日子,离告老还乡,大抵还有同样的年月。”
咽下了那句“也不知郡主肯不肯等等臣。”
将这仕途走完,他便与她在梅花坞里,看四季更迭,再不掺和朝野诸事。
若她回一句“不等”,可真是教人午夜梦回,冷汗涔涔。
萧鸣笙故作糊涂,没再追问。
崔大人再得宠,去查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也难办。亲王犯了事,错与不错,皆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此番,但求他全身而退,也不奢求能加官进爵。
然而,她也是一个空壳郡主,能帮的——原先尚且能给他做几道吃食。
但愿这位为国为民的崔大人能善始善终,名垂青史吧。
崔明端反而是搜空了肚肠想与她说说家常,问起了几日前的兔子。
“我前日回书院,吃着一道不错的炙鹿肉。你的兔子,是如何吃的?”
“嗯。”
“嗯?”
对着女子倏然明媚的笑,崔明端想着:午食吃的是清淡,也没用酒。怎像酒气上头,不免醺醺然。
他放弃了君子之德,伸出手去,只是佳人不解,等了好半晌,上头覆了张帕子。
他含笑想去牵她的手,萧鸣笙却是撇了头,欲盖弥彰解释道:“为着我要出门的事,嬷嬷准备了好多东西,帕子多得很,大人尽拿去用。”
崔明端哑然失笑,也知她能进城来,心中并非全无情意,便大着胆子再侧身去捉她的袖口,“你有晕症,又舟车劳顿的,身子可好?手可凉?臣不试试,不放心。”
“热着呢……都快夏日了。”她咕哝道,又往他手心再覆一张帕子,“这条,是我前阵子和卢妈妈学的,她不便说我技艺不好,反而夸这花样真巧。不过是一只蠢笨的大雁,在寒潭饮水,能有多巧?”
崔明端垂眸细瞧帕子,针脚是粗了些——只是,是她一针一线绣的,便觉那大雁朴实可爱。“伤了手么?我瞧这个就很好,下回便不做了。”
说罢,他无比珍重放在心口处,萧鸣笙要拦也来不及了,将手搭在他衣襟处,反教人捉住了。
虽是用了不少的热汤,不过热气终究是没有男子旺盛。
“鸣笙……”崔明端静静握着片刻,目光沉沉望着她,又想起她名字里的诗词。就盼着到了冬雪之日,衙门里能清闲些,让他匀几日到梅家坞,同她踏雪寻梅去。
她说过的木兰芽,终究没吃上,白白浪费了春日好时光。不过,夏日便在眼前了,又该是莲花的时节。
如崔明端,外人只道他清静无为,无欲无求。可他也有着自己的喜好。
比如,莲叶叫花鸡。
萧鸣笙也不知他是多爱这道美食,临走前还巴巴求一句。
“郡主能否留几片,赏给臣?”
“崔大人要什么没有?外头的药房,便有干的——”
“我不吃干的。”
“……”
“新鲜的,父亲曾做过一次,好吃。下回,我班门弄斧,也做来给你尝尝。”
“你又不会做饭,还不会评价美食!”
她话音娇嗔,他手心越发滚烫,萧鸣笙要逃,崔明端也知再缠着,定要教她恼了。
“待此事了,臣上一道折子吃饭去。”
张翰有莼鲈之思,而他有池莲之念。
*
春日苦短,崔明端不得不去衙门里上值,本想留她在城里住一晚,便得她怒目而视。
终究是未过门,不能坏了她声誉。
“那你在此处歇晌,我下值再过来送你回去……”
不管某人如何腻歪,他前脚去上值,萧鸣笙后脚就出了茶楼,可惜不凑巧,转头与崔三夫人迎面碰上。
陪在她身侧的,是位身姿玲珑的娘子。暮春时节,衣衫渐薄,裙摆微动,当真是好看极了。
萧鸣笙喜爱美人。这贵妇人和俏小姐的组合,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当然,主要还是她不认识人!
但不妨碍有人认识她。崔三夫人的心,也单纯得厉害,不太钟意这门亲事,面色当即冷了下去。
临江楼送出的伙计脑门直冒冷汗,掌柜也在一旁,呵呵赔着笑:“崔夫人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里面请里面请……”
第110章 几月黄
闻言, 萧鸣笙的笑意也跟着收了收,赶忙是握紧了阿草的小臂,示意她莫开口。
阿草无声撇了嘴角。大人的娘是很好,就是送礼贵重但不能吃, 不像柴夫人, 又贵重又能吃又能穿。
即便萧鸣笙的身份在这儿, 论起来, 那位还是未来婆婆。
她若不上前去, 像是依仗身份, 不敬长辈似的。
但是,萧鸣笙还是决意要走。人家不待见, 便不拜见了。流言再如何, 她都不放心上。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才是傻子。
然而, 宋晴柔礼节周到,搀扶着姑母过来, 也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小女见过郡主,郡主万安。”
“……姑娘不必客气。”
大庭广众下, 崔夫人也跟着行了礼, 萧鸣笙不敢受,同是给崔夫人行了晚辈礼。
众人终是稍稍放心:大户人家, 那都是体面人, 哪会像乡野人家当着面对骂再扯头发的?
宋晴柔同是纤瘦玲珑的身姿, 见她穿着厚实, 只是披风与衣衫样式,已然不是时兴的。她便柔柔笑道:“一直听表哥说郡主在养病, 圣上也不许人去打扰。今日见到了郡主,不由心生亲近,也不知有没有福气请郡主同去茶楼坐坐?”
萧鸣笙今日已经在茶楼里呆了快两个时辰,阿草也是憋坏了。
“倒是我没福气了。”
“咳咳……”
宋晴柔迎风轻轻咳嗽,萧鸣笙当即警铃大作:作甚?还要比柔弱不成?天大地大,她是真没心思跟人抢表哥。
“郡主出来得久了,要回去了。”阿草如实道。
这话却是教崔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宋晴柔的邀约,代表着她的颜面。
“郡主宽和,是好,不过容易教人说闲话。”
“小女愚钝,听不大懂夫人所说何事。”
崔夫人自诩是佳妇,便不想在街市上与她讲这些口舌琐事。她性子和面泥一样软和,教底下的奴欺到头上,也不干自己的事。
当然,首要的事,便是这门亲事作罢。不然,由着她这般入府去,如何能统御下人?
六郎是要承继家业的,她身子也不好,如何能诞育婴孩?
若不是嫡系的血脉,如何能保证下一任家主的位置,还是在三房的手里?
如此种种,出身武将又无生母教养的萧鸣笙又怎会懂得?
左右思量,崔夫人越发不满意这门亲事。虽说娶郡主不比尚公主,能继续在朝任官,可都是皇家赐的人,也不知来日六郎的官职要如何变。
趁着崔夫人走神的功夫,萧鸣笙直言道:“小女才吃了一肚的糕饼和茶水,纵有琼浆玉液,也无福消受。我出来也久了,再不回去,怕郑御医下回见了我,不给我请脉开方了。”
传闻里,荣安郡主一年有十个月下不来床,崔三夫人和宋晴柔也没有强留。
萧鸣笙才走到马车之处,临江楼后厨的人又追了出来,备了份礼。
阿草看了眼郡主,知晓不能收。
“启禀郡主,这是崔大人让小店另外预备的。都是挑姑娘喜欢吃的点心,小人再斟酌着放了几样还没来得及呈上的,也不知能不能入姑娘的眼?”
“既然如此,那我就作主收下了。”萧鸣笙瞧阿草偷摸挺着鼻子嗅了嗅,抿唇笑了笑,掏了赏钱给他。
“多谢贵人赏赐。”
管事的千恩万谢,还不忘推销一声,“秋日的蟹最肥,不过秋来寒凉,不是寻常人吃蟹的好时节,还不如眼下。日头暖了,螃蟹爱动弹,肉质鲜嫩,蟹黄饱满。尤其是母蟹,蟹黄里的油脂适中,口感细腻。切几片姜去熬粥,滋味甚好。”
这人舌绽莲花,萧鸣笙念了快一年的螃蟹,就近在眼前了。“你家的蟹,是从何处来的?”
“农庄的池子养的。”
这具身体,按理来说是调理得差不多了,然而众人总将她当病人看待。
她也有晕症,万一来日发作起来,难免叫人说她贪嘴吃了螃蟹的缘故。
于是乎,大庭广众之下,她只能含泪谢了管事的好意,称过几年再来尝尝。
*
梅家坞山下也有河滩,也有几个大的池塘,里头也养着鱼虾蟹。
个头不大,胜在自然,滋味也不错。
不管是炒酥了,用来下酒,或是用来熬汤吃,滋味异常鲜美。
萧鸣笙在回家路上,便看到养蟹人撑着小船,拿着竹竿,往湖面拍打着,溅起了阵阵浪花。
螃蟹就在声声期盼里渐渐肥美起来。
不出几日,雾气未散时,螃蟹就由茶楼的伙计里送到了梅家坞的村口。
萧鸣笙射出的箭划破清晨的寂静,咻地一声,深深扎到靶子里。
送蟹人没能看到贵人,只听到噗噗声,难免又想起偷树的郑家人。萧家扣下了那人,最后也安然无恙回去了——
这般想想,贵人实在是宅心仁厚。万一遇到个脾气急的,这箭扎到身上……
众人心照不宣,腿脚突然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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