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办的诗宴,便是开怀,也不该是吃这样多的酒。明日能去上值么?”
“让母亲担心了,是儿不孝。”
吃了醒酒汤,崔夫人又怜惜他瘦多了,“不如搬回来住……”
崔明端不置可否,只说天色已晚请母亲早点休息。
他吃多了杯茶,这会儿又清醒,盘着潦草的爪子,问那只兔子的做法。
阿藤走的时候,兔子还在笼子里。
“郡主说是红烧。”
她容色清丽,自有风雅之气,然而饮食却偏好重口些。
崔明端也道是红烧滋味好,然而阿藤又补充道:“不过郡主又说,点个篝火来烤的话,也很是应景。”
崔明端支着脑袋,听着转述过来的话,在脑子里想着那一团艳红的篝火,夕阳西下,炙肉吃酒,何等畅快!
可惜了,瑞王府的事,只怕是有一阵忙活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崔明端还没出府,与他一样在转运司的同僚便过来了。
那人很是勤勉,上值最早,今日不去衙门,反而是跑来崔家。
“大人,不好了……”
再要紧的事,也不能在府门前说。崔明端示意阿藤去府里换一辆马车过来。
那人也知自己心急了,但是各府挨得近,急得直冒汗。
等二人上了马车,那人才说道:“大人,昨夜……我们放账本的地方,走水了。”
崔明端神色淡淡,不追问,也不表态。
“大人,是瑞王府的账本。”他虽不大同人交游,也知昨夜京城里大半的雅致人都去吃了鹿宴。
崔大人自然也在其中。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将猜疑说出来,“会不会是有人借着宴席调走人,故意纵火呢?”
这样的猜测,自然不会空穴来风。
二人到了府衙,其余的房间都没有问题,只有那一间是烧了。但是,又没有全烧。
只烧了东南一角。
那正是几个箱子的去处。
来守夜的人,也说不曾看过火光。便是经过一番审问,他也是不曾改过口供。
这下,府衙的人要据实上奏,也是他们保管不善的缘故。
灯倒了,便起了火,顺便把账本烧干净了。
第109章 花胶汤
转运司的账本被烧, 不多时便满城皆知。
包子难得进城去,看了桂贤嫂嫂和小堂妹,便听得客人在议论:“这一回,崔大人怕摊上大事了。”
“那可说不准, 你看谁的官做得有他多?”
“悬呐!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崔大人倒是先将火把账本烧了, 就算陛下宽宥, 也得治一个看管不力之罪。”
……
他们买了花生羹带走了, 包子再不懂, 也晓得“崔大人”就是常去姑娘家的大人,当即跑回梅花坞将事情告诉了她。
今日实在是不凑巧, 袁志去了眠山的白云观。
道长来信说, 他在观里养了马, 忘了带走, 让袁志去取回来。
取马。
换做任何一人,萧鸣笙都觉得是调虎离山之计。如果是道长, 那——倒是在情理之中。
这一取,就是匹良驹。
观里的道童颇是不舍,今日萧家特意备了礼去谢。
萧鸣笙摸着腰间日益空瘪的荷包, 再看日头爬升, 山林蒸腾出缥缈的烟气,暗暗感慨道长父子生怕她闲着。
在月池边踱步, 那匹良驹通晓灵性, 正对着内城的方向嘶鸣。
“你嘶也没用, 我晕车, 是不可能进城去的!”
而且,她不是正和崔大人划清界限么——
辰时过半, 这匹良驹套着车架,停靠在了转运司衙门外头。
马车没有标识,守门的人过来驱赶了一回。
阿草驾车绕了一圈,还是没有到下值的时辰,又回到了院墙之下。
这下,不说是守门的人了,连巡街衙役也过来,纷纷亮出了长枪。
阿草神智是缺了一点,但胆识是一等一的,谁敢对郡主不敬。
她也不跳下车,就坐着,好整以暇看着众人。
这无疑是挑衅。
萧鸣笙在车厢里头,嚼了整整一罐甘草橄榄,才勉强维持清醒。
她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来,“我许久不曾进城来,连马儿也生疏,不知是误闯了何地?惊扰了各位。”
若要说误闯,那也不至于。只是,转运司府衙不是闲杂之地,前头的账本才教人神不知鬼不觉给烧了,如今看谁都可疑得很。
更有甚者,以为是抓到了歹人,径直将消息报给了崔明端。
毛大人也同在,他比崔明端还急切,赶忙跑出去。
萧鸣笙出席过的宫宴,也就一回。听阿草说,那次身子不适,还没入席便让御医送了回来。
上回敲登闻鼓,见过她的,也就院里那几位老大人。
故而,京城的官员大抵都不太认得她。
萧鸣笙倒也不恼。能证明自个儿身份的,也就是阿草身上的腰牌了。“把牌子给大人看看。”
哼。阿草随手要掷过去,萧鸣笙忙不迭补道:“拿过去给大人看看。”
阿草哦了一声,跳下车将牌子递了过去。
然而,那几位巡街的衙役,显然见识过不烧狐假虎威的人。
“荣安郡主此刻应是在梅家坞养病才是,你们是何歹人?速速招来。”
阿草也不惧,高声道:“郡主便是郡主,你不信,就让我们大人出来看看。”
本就是为了私心来的城里,若是再闹出些风波,总归是不大好。
萧鸣笙想退,这会儿也由不得她了。
幸好巡街的衙役里,有一个像是见过这辆马车,曾经在城门那儿,正是崔大人去接的。
见阿草这样笃定,他也不禁和同伴嘀咕道:“这位,大抵是真的罢……”
没等他将话说完,前头又是一个呵斥声:“由得你们放肆!”
阿藤听人说是拦截了一辆没用标识的,当即便想到了郡主。
此刻,他身后,跟着连日在转运衙门里办公的玉面郎君,眼下有着一小圈淡淡的青色。
他的绯衣官袍,在烈日骄阳下,越发夺目。
这位来庆三十年的探花郎,便这样一步一步走到马车前,朝里头的人深深伏身行礼,“臣——崔明端见过荣安郡主,郡主万福金安。”
声音清朗,如玉石出山,落于甘泉。
围住马车的人,个个面面相觑。
大庭广众之下,萧鸣笙也不便揭开帘子去看看行礼之人的面色如何,在里头稳着声音让人起来,“久没出门,一时走错了路,惊扰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郡主言重了。”
崔明端亦是温润之声,朝着那些个亮着银枪的人,也是淡淡的,“郡主甚少外出,诸位不认得,也情有可原。来日不可鲁莽,退下罢。”
众人草草行过礼,才心有余悸退开。
偌大的巷道,便也只剩下一辆马车。
阿草跳下车,也向着崔明端行礼,本是要退开,让大人和郡主说说话。
可她到底是关心有余,谋略不足。
崔明端只得伸手拦了她,再朗声道:“臣,此刻尚未下值,郡主若是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告退。”
告退什么呀?
阿草不懂,郡主听说了大人的账本被人烧了,在家里便悬着心,将照殿红的叶子都薅了好几片,也等不到大哥回来,才急急进城的。
“哎……”
阿草才出声,阿藤已然上前,再恭敬道:“内城有一酒家,手艺很得人称赞。小人这便为姑娘带路。”
说罢,他是熟稔接了马儿的缰绳,也请阿草上去坐好。
主仆二人连与萧鸣笙的马车私下多处一会儿的时间也无。
而阿藤将人带到茶楼,除了先行进去,请掌柜的开一间雅致的上房,付了银子,也匆匆离去。
临江楼,布置的很是雅致,茶也是今春新送的茶叶。
萧鸣笙临窗而站,呼吸着新鲜的气息,暗自后悔。借着粼粼波光,她想起了阿藤说过的传闻——玉江夫人智斗嫡公主,那姐妹莫不是就将人踹进这水里的?
嘶……若为观景,江面开阔,游船缓行,确实不错。
但,若是掉进去喝水,便不那么美妙了。
姐妹,实乃吾辈楷模!
她几时能有这样的底气与魄力!
*
而转运司衙门里,忙碌不堪。
送文书的人来来往往,拿着往年抄录的副本,源源不断往衙门里跑,再时不时瞄一下崔大人的值房。
崔大人与郡主的婚约,众人是晓得的,像看戏一般,看看大人是否着急下值。
然而,崔大人神色刚毅,仿佛刚刚不曾见过郡主一样。
或是大人并未将人放在心上?不由让人浮想联翩。
崔明端自幼过目不忘,吐字如珠,下笔如神,负责记录的大人才稍一出神,他已然念了第三句。
然而,笔仍是顿在原处。
那人甚是羞愧,“请大人再念一遍,属下……”
不用他找缘由,那道清朗的话音又飘荡在值房。
“记罢。”
那人还想着自己还没有说哪一句,崔明端已然重复念了两次。
“是。”
再羞愧,说再多请罪的话,不如做好手里的工作。
也是崔明端心无挂碍,秉公办理,等到了下值时,抄录、整理账本的进度,已近六成。
午后再理一理,便也可以交差了。
转运司没有设置堂食。这几日,都是请酒家的人送过来。
今日,同是预定了饭菜。
好不容易到了用饭的时辰,那位勤谨的毛恺中大人仍是拉着崔明端在谈其中一处的数目。
眼瞅着肉汤的热气是越来越淡了,毛大人仍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崔明端也照着他的疑惑,慢慢解释。
好不容易解了疑,毛大人又道:“各地赋税有些微的不同,海州……”
“大人。”崔明端抬手示意,“大人勤谨,众人都不敢动筷子。劳累了半日,还是请先用饭罢。”
毛大人一看,果见同僚个个以一种很是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忙忙告罪:“是我忘了,诸位请。”
也顺道请崔明端先入座。
这会儿,醉心公务的人,像是终于想起了旁的,“我今日便不在衙门里吃了,诸位自便。”
“哎……”
毛大人还要出声留一留,同桌的人赶忙是拦了他,再齐声道:“是,崔大人慢走。”
好不容易等阿藤也迈出了门槛,再不见二人的踪迹。
席上的人才开始窃窃私语,亦是对着毛大人一番说教,“大人便是再勤谨,也不该挑着今日。”
“今日怎么了?”
“今日……”
那人要说的话,对着一脸茫然的毛大人,也是无奈叹了叹,再拉着他吃菜。
这位毛大人,也是个榜眼出身,为人也正——可惜,官位比同科的进士都低。
咳,但愿跟着崔大人一回,能得到提携吧。
*
衙门里热热闹闹吃着午食,临江楼的生意也到了最好时。
上房清雅,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声音透进来。
饶是阿草喜爱这家的点心,也有吃腻吃饱的时候。
负责这间上房的,也是个伶俐的人。
他也不敢多番打扰贵客,但茶楼里的糕饼,是得新鲜热乎着吃。
每过半刻钟,他便叩门,送一些新的进去,再将空出的碟子,一个个收走。
贵客,甚有肚……肚……肚量。
好不容易等到绯衣官袍入眼,从坐堂的掌柜,到跑堂的伙计,个个是面上一喜。
任崔明端在外头不苟言笑,玉面微动,也足够惑人。
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贵客在一号雅间。”
“有劳了。”
崔明端随着他上楼去,楼道边,亦是有几个走动的伙计,就为着时时听候贵客的吩咐。
阿草在里头,打着盹,连崔明端进去之时,都没察觉。
而屏风那头,佳人身影,风姿绰约。
再匆忙,见了此景他也稍稍安定,不由抿了笑。
萧鸣笙弯着腰,在研究一幅花鸟屏风。也不知是何人所画的,没落款,但笔触很是清新自然。
他在外间停留片刻,响了两个叩门声,萧鸣笙喊了进。她以为进来的是添水的伙计,等人到了身侧,颇是惊喜,“你下值了啊……”
崔明端本是预备好了要被她说几句,或是她置气不理会自己。谁曾想,竟是如此家常自然的问候。他心头熨帖,下意识颔首,也跟着笑了笑,如春风拂面一般。
“这样早……”萧鸣笙也后悔自己的问法,扭了头去看木窗的纹饰。
“臣只是个拿俸禄的五品官,办差出了错,尽力补上就是了。用饭,还是允准的罢。”
说到差错,萧鸣笙便也顺势问道:“外头说是你们查账的账本都被烧了。这样重要的东西,衙门里怎会随意走水?”
这样的疑惑,有无数的人问了。崔明端上的请罪折子也是这样说的。
然而,眼下,他伸了手,指着上头的山石,“此物,像是画蛇添足了。”
萧鸣笙由着他的手势去看,却觉着是正好的,然而,何苦在此时和他争辩?
“想来崔大人是不饿的,还有赏画的闲心,我是不大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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