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传来范伟老师那句“哎呀,哎呀,哎呀呀呀呀呀”,黎染假装没听到,挥挥手,“有点急事,你看你的。”上了楼。
她来这个单位已经六年。
之前的直属上司郑主任年纪大了,刚刚转去老干办等退休。孟主任是上个月刚调来这个部门的,面对这个名校毕业、年纪轻轻的副手,大事小情总要想办法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比如给大领导的汇报资料,向来是组员们各自负责一块,各自征集资料、编撰各部分初稿,然后由黎染汇整起来梳理骨架润色文字,最后郑主任看一遍,极少会有调整意见,后来干脆看都不看,黎染交来什么样,他直接向上汇报。大领导向来都对他们部门的资料十分满意,回回在全员会上表扬。
如今却卡在孟主任这一关,通过不了。
黎染一边等电脑开机,一边给租客小张发微信,说房子需要收回自用,会按照合约补偿租金。过了一会儿,掂量着措辞又补了一句,看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搬走,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半天没有回复。
黎染放下手机,打开工作文档,按照孟主任昨天说的,重新调整了全文,重新顺了几遍,觉得逻辑上还有些问题,又从内网找了一些数据补充进去,这才把材料发给孟主任。
周日加了大半天的班整出来材料,并没让孟主任满意。
周一,孟主任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黎染叫过去,给了她一叠打印纸,说汇报资料还有不少内容不够严谨、措辞需要调整的地方,昨天他改到了半夜,让黎染把文件拿回去,对照调整电子版。
跟孟主任同办公室的刘主任正在泡茶,闻言探头看了一眼,“嚯!改这么多?孟主任责任心强,把下面人的活儿都干了。”
孟主任摇摇头叹气:“唉,没办法,不能不操心啊。马上要汇报了。”
刘主任对黎染笑呵呵道:“小黎,看来你还得多上点心。”
黎染看着资料上,红笔、蓝笔密密麻麻的标注,微笑:“那我再去改改。”
回到座位上,黎染扫了一遍资料,不出她所料,孟主任所谓的修改主要包括:
“凸显数字化转型的战略地位”改为“数字化转型战略地位进一步凸显”;
“加快改革转型步伐”改为“加大改革转型力度”;
“一、二、三”改为“一是、二是、三是”;
序号后面的空格改成顿号……
……
手下的小孙滑着办公椅转过来,小声问黎染:“姐,要不要我来修改?”
黎染眼睛往孟主任办公室那边一斜,轻描淡写笑道:“没事儿,你去忙别的吧。”
下午向大领导汇报,自然是孟主任主讲,黎染坐在后头有些跑神,想着小张怎么还不回微信,这时候突然听见大领导发难:“你们是怎么做的资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黎染身上。
有个数据在资料里没有体现,是孟主任周末特意打电话让黎染去掉的。
孟主任原话:“大领导怎么会关心这么具体的数据?要突出重点!重点!你写材料这么久了,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黎染当时一句都没争论,二话不说从资料里面删掉,结果大领导果然问到了这个数据,孟主任答不出来。
大领导有些不悦,不好意思直接说孟主任,指着年轻人们:“你们这些年轻人,做工作就是这个态度?工作作风一点儿都不扎实!”
组员们挨了批评,脸上挂不住,纷纷低了头,有人目视黎染,眼神里大感冤枉。
年纪轻轻,从知名高校出来,顺顺当当进这种别人挤破头争抢的单位,一路都是天之骄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指责?何况,也根本不是他们的责任。
黎染举手:“领导,是我疏忽了,忘记放进去。”然后把数字报了出来。
大领导看惯了黎染的报告,知道她从来没在这种事情上犯错,此时又报出了数据,哪里还不知道根源在谁身上?大领导就是大领导,沉住气扫了一眼孟主任,继续下一个话题。
会议结束,黎染抱着笔记本离开会议室,孟主任经过她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小声撂下一句:“不愧是成大毕业的,脑子就是好用。”
黎染心里咯噔一声。
纪成博和几名副总裁带着投资人在奥纳智行办公区参观。办公室空间敞亮,色彩搭配得轻快鲜明。
有个开放区域,一群人正围着白板争论某个难题,这人上去画两笔说两句,那人上去把对方的擦了,自己又画了几下。
纪成博带人过来,大家纷纷回头,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讨论并不中断。
投资人驻足听了半晌,评价:“讨论得够热烈的。”
纪成博背着手,低声道:“下个月参加国际比赛,同学们憋着劲想要拿冠军。公司内部的研究氛围还是很浓的。”
奥纳智行同事之间喜欢互称“同学”,说这样感觉好像还在学校实验室。
这是一种情怀。团队成员共同点是来自于国内知名高校。在校的时候对学校各种嫌弃,可是,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母校标签可能是他们此后余生身上最亮眼的光环。一旦毕业,就会立刻忘记上学时自己翘课翘得不亦乐乎,和对学校各项规章制度、管理条例诸多牢骚,每年都会准时在朋友圈里转发校庆信息,发自己跟大教授的合影。
“你们团队很不错,如果这次比赛能拿到成绩,投决会上会更有说服力。怎么样,有把握吗?”投资人眼睛发亮。
纪成博自信笑笑,“等着看结果吧,”接着伸手引路,“这边走。”
既不过度承诺,又给了对方足够大的想象空间,几年磨炼下来,他对此已经拿捏得非常到位。
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纪成博掏出来,瞅见是个陌生号码,原本不想理,可是转念想到投资人面前,显得“业务繁忙”些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让副总裁带着投资人继续参观,他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对方自我介绍是小区的物业管家,“您爱人说不方便,让我加您微信以后直接联系您。”
以前都是黎染负责联系这些杂事的,他“嗯嗯”了几句,“我这会儿不方便,稍后再联系。”
对方不放弃:“哥,我加您微信,微信上说。”
纪成博通过了好友申请,瞬间对面乓乓乓砸过来好几条:
“亲爱的业主,您好!请您对过去一年的物业服务进行评价,点击下面链接……”
“亲爱的业主,您好!车位发票已经开具完成,请您于xx月xx日前携收据到物业前台领取……”
“亲爱的业主,您好!下一年度物业费收取中,7月30日前缴费可获赠大米一袋、色拉油10L……”
……
昨天刚说要尽快搬走,今天就连物业管家都不肯联系了。他阴沉着脸把手机收进口袋,推门进了办公室。
屋里人正说到他:“……对,我们都单身呢,只有成博结了婚……”
“……他爱人还是成大毕业的呢……”
“当时婚礼在微博上很火,都说是成大校花嫁给了科技新贵……”
看见纪成博进来,投资人半认真半开玩笑:“纪总做好财产约定了吧?”前些年知名网络公司老板婚变,上市进程受到影响,后来公司一蹶不振,投资人们心有余悸。
聊完已经是晚饭时间,纪成博陪着投资人吃了个中规中矩的商务套餐,选的是在公司附近的普通饭店。这个选择当然是设计好的,向投资人展示公司平时各个方面都在精打细算。
回到家,纪成博手指按在门锁上,“滴”的一声房门打开,家里漆黑一片。
难道真的已经搬走了?他心里嘀咕。
他知道黎染一向是个行动派,可没想到会行动这么快。不过,搬走就搬走,省得互相看着气不顺,眼不见心不烦。
他不想处理工作,坐在沙发上,脚翘到茶几上,打开电视放《甄执》,脑子却不知道在哪里飘着,忽然想起去翻翻柜子看看是不是空了。
刚要起身,房门锁响了,黎染进来,低头换鞋。纪成博坐回去,目光盯着电视一动不动,手指悄悄按着遥控器换成了纪录片《大国重器》。
跟他又没啥关系。
黎染则全当没看见他,一言不发,绷着脸目不斜视进了卧室,自行洗漱。
十一点,纪成博拎着本书,打着哈欠晕头晕脑去睡觉。
房间里只亮着她的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床上那人脸上厚厚敷了一层面膜,脸色白得}人。见他进来,冷冷瞥了他一眼。
纪成博反应过来自己进错了主卧。
“我来拿充电线,”说完了觉得自己解释得多余,讪讪闭了嘴,去床头把充电头拔下来,顺着线摸索了半天,才看见另外一头正连在她的手机上。
他犹豫着看了黎染一眼。
对方拢着被子端坐,鄙夷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认知觉醒》,然后回到她自己手上毛姆的《刀锋》,眉毛不屑地挑动了一下,带着白色面膜变化了形状。
他这才想起,她一向看不上自己看的这种书,说的什么来着,包裹着成功学外衣,内里是将人生价值简单化、单一化,通过贩卖焦虑抢夺社会话语权,只有缺少独立自主世界观的人才会对这种书感兴趣。
她爱看什么书,文学的,历史的,美学的,就算看小说,那也得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
切。就跟她那人一样,虚头巴脑,活得不接地气。
他眼角耷下来,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随手扔在床上,转头雄赳赳气昂昂去了客卧。
第5章 都是天选牛马
那天听孟主任阴阳怪气,黎染心里就知道不好,果然,孟主任很快有了动作。
黎染手上正在做的项目是部门年度工作重点,大领导亲自抓的,今年她的年底考评有一大半要参考这个项目的成果。
她跟孟主任汇报工作进度,进了小会议室坐下来,刚要开讲,孟主任突然想起来:“小黎,去,把李俊也叫过来。”
黎染顿了片刻,“这个项目一直都是我来负责的,李俊他没参与过。”言下之意,我费心费力推动项目,如今进展到尾声,该出结果了,你把他拉过来做什么?
孟主任一脸的伟光正:“我一向的工作原则是要多给人机会。小朋友们也要多学习学习,未来好替你分担嘛!小黎啊,这时候你可不要藏私。”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染没法坚持拒绝,只能去把李俊叫进来。
李俊果然没有浪费这个“学习机会”,带着笔记本进来,听得很仔细,问得也很仔细,把操作细节、后续跟进全部都问得一清二楚,还提出几点自己的建议。
会议最后孟主任跟李俊说:“以后像这样的项目,你要多参与。年轻人嘛,慢慢要学着挑大梁。”
李俊激动得满脸通红,出了会议室,还跟黎染说有什么不懂的,将来我再问你。黎染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说加油。
这还没完。
孟主任出了会议室,在公共办公区把黎染手上其他几个重要项目指定了项目B角,说得倒挺好听,“万一黎染忙不过来,不至于每个能备份了解情况的人”。另外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项,干脆指定了其他同事来负责,直接向他汇报。这样算下来,黎染只剩一些文件撰写的工作。宣布完,施施然回了办公室。
黎染看见在场的人神色各异,来不及反应,手机来了条微信,租客小张终于回复了,说她被派到非洲出差,在公司投资的矿上做审计,手机信号不好,估计至少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回去。
小孙和小顾跟黎染关系最好,中午吃饭的时候,特意约黎染去外面离公司有一点距离的商业街。
在这个新旧快速交替的城市里,商业街算是一个非常具有典型性的缩影。林林总总的沙县小吃、兰州拉面、烧烤小龙虾,跟从北京上海连锁过来的网红咖啡、三明治、烧鸟店比邻而居。禅意养生SPA里的前台小姐姐一身白色,隔着玻璃笑得温婉含蓄,隔壁的扬州修脚店,老板大叔摇着扇子坐在门口,见人过来操着东北口音热情招呼:“修个脚啊!老茧、嵌甲、鸡眼都能修!”
三人心有灵犀地选了装修得相当清爽的轻食店坐下来,毕竟,能甘之如饴地喝美式咖啡和吃草,是都市白领需要修炼的基本技能。
小孙在饭店里扫了一圈,确认没有公司同事,这才坐下来发问:“孟主任这次发难,就是为了前几天跟大领导汇报的事情?”
小顾说那件事还有后续,她从行政部听来消息,昨天大领导要参加个外面的会,本来早就定了要带孟主任去的,后来没让他去。她分析,孟主任感觉自己位置没坐稳,着急打压黎染。
三个女人一起叹息没有安全感的男人太可怕。
“这不也挺好,”黎染一脸轻松:“以后我奉旨摆烂摸鱼,工作上的事情就拜托大家了。”
小顾摇头:“黎姐,你才不是会安心摆烂的人。”
黎染问什么意思,小顾道:“你优秀惯了,才不会放任自己走下坡路。”
小孙想起个笑话:“老板们为什么喜欢招985毕业的,因为只要把工作压给他们,教育体系规训出来的上进心、责任心和绩优主义,就会逼着他们把工作干好,他们甚至……”她笑得不行:“……甚至控制不住自己。”
三人都笑,笑完了面面相觑,都是985的,都是天选牛马。
小孙是三人中最年轻的,说黎姐老公自己开公司的,被他挤兑又能怎么样,照样还是老板娘,大不了不干了。小顾稳重一些,不赞同她的想法,虽然碰上个不靠谱的领导,这份工作毕竟还是挺不错的,不然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要进来。
小孙:“没了这份工作,黎姐照样也比孟主任过得好。”然后给她们讲,孟主任那天看自己桌上的蒂普提克香薰,问多少钱,然后瞪着眼睛说你们这些女孩都太能花钱了,他老婆多会过日子,从来不买这些乱七八糟的……
黎染听着她俩说八卦,有些走神。
签离婚协议书时那股冲动劲儿过去,冷静下来以后,才想到生活即将发生巨大变化,这些称斤掂两没法说给别人听,只能她自己心里反复盘算,总担心哪里没思量周全。
人近中年,婚姻已经摇摇欲坠,只能靠着工作来周全体面,至少也是个“洒脱大女主”的人设。总不能叫别人看着自己之前用着Lamer、La Prairie,以后改用大宝,开够了奔驰,以后换成五菱宏光。
结婚这几年,两个人钱各管各的,签离婚协议时两人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财产方面一清二楚,没什么纠缠不清的。现在住的大平层是纪成博家里全款买的,她当然不要。新成花园的房子是套两居室,是用她婚前存款付的首付,贷款也是她自己一直在还,签离婚协议书的时候,纪成博对这套房子的归属也没有异议。
除了房子以外,她还有一些存款放在朋友那里帮忙理财,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去动。
她平时花费不小,离婚后,工资虽然能撑得起日常消费,不过为长远计,还是要考虑继续存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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