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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只有她一个人动筷子，一个人说话。
从高中，到大学，到国外。她把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流过的眼泪，这些从未给别人说过的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她一直说，说到嗓子都哑了，仿佛要把这辈子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可是没人回应。
眼泪顺着筷子滴到了碗里，
她从小拿筷子就喜欢拿尾巴，小时候奶奶看见了就笑她，说，筷子拿这么高，以后肯定离家远，嫁得远。
她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把手指往下移了一截。
刚想再说话，耳旁忽然响起尖锐的闹钟声。
仝姝只觉得头顶的光线有些刺眼，抬手想挡，却摸到了满面潮湿。
她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出门前将张志强给她的孝字牌别到袖子上。
万里再次看见仝姝的时候，是隔着细密的雨幕，她独自站在人声鼎沸的深处。
仪式还未开始，殡仪馆外面的人吵吵嚷嚷，三五聚成一堆，聊着家常，非亲非故的人的离世远不如一斤鸡蛋的价格上涨了五毛钱重要。
万里大致看了一圈，并没有他认识的人，肖瑶和一帆也都不在。
她大概察觉他的到了目光，隔着人群，忽然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眼。
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惊讶，手依旧垂在裤边，朝他不着痕迹地摆了摆，让他别来。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狼狈。
仪式开始，照着主持人宣讲的走完官方流程，仝姝开始和每一个来的人握手。
亲属区只站着她一个人，腰一下一下不停地弯着。
每一下都凿在万里的心上。
雨越下越大，他在殡仪馆外等了许久她才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她朝他走过来，他忙撑着伞迎上去。
雨顺着伞的边缘落下来，连成了线，串成了珠帘，将二人和世界柔软地分隔开。
她的头发上还沾着黄纸烧尽的灰色碎屑，脸上也蒙着一层黑粉，雨水流淌出的歪歪曲曲的痕迹格外清晰。
“你来了。”
她低着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声道。
“我得回村里收拾一下他......我爸的衣服，得再拿过来烧了，强叔......”她回头，指了一下不远处穿着黑色运动外套，正笑着跟别人聊天的中年男人。
“我那边要挺久，强叔会带着帮忙的人去饭店吃饭，你跟他们一起去吧。”
万里没说话，拉起她的手腕就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把她塞进去。
二人一路无言，车跟着导航开到了村口。
万里今天开了一辆越野车，底盘够高，只是村里的土路比他想象的还要窄，不好开进去。
他将车停在村口，跟着仝姝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小院子。
院墙四周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大扫帚，铁锹，铲子，农药喷壶，七零八落地堆在角落里。
仝姝隐约闻到一股米饭的香味，她急忙推开纱门，朝屋里喊了一嗓子。
“爷？”
进到客厅，仝姝的爷爷正穿着灰色保暖秋衣坐在沙发上。
桌子上摆了一小碗米饭和半盘火腿肠。
看见仝姝进来，老人半张着嘴，愣在了沙发上。
仝姝又叫了一声，老人依旧呆愣着，没什么反应。
她指了指自己，“我是乐乐。”
接着转身，把万里拉到前面，又大声说道。
“这是我男朋友。”
万里心弦猛地一颤，侧目看她，接着也跟着叫了声，“爷爷好。”
仝海波赌博又出轨，和陈丽萍离婚的时候法院判他净身出户，打那以后就搬回了村里，和老人一起住。
老人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神情忽然有些激动，又是跟两个人握手，又是颤巍巍地站起来，伸手招呼着二人，意思是往沙发上坐。
她听仝海波说爷爷的耳朵早就不好使了，这下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仝姝没落座，嘱咐万里坐在这陪老人一会儿，她去收拾东西。
老人看仝姝走了，轻轻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万里离自己近一些。
万里听话地往老人身旁移了移。
老人缓缓弯下腰，拉开茶几最下面的柜子，先拿出一摞本子放在桌面上，最后从下面拿出一个红色丝绒的小布袋，中间还缝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摁扣。
老人将小布袋放在万里手上，两只手比划着向外的动作。
万里打开。
里面是一摞纸币，最小的是二十的，最大的是一百的，纸币皱巴巴的，也不知道攒了多少年，已经被那些黑色硬皮笔记本压弯了，怎么都捋不直。
万里忙着推拒，把钱重新放回红色布袋里，说不能收。
老人一下子板起脸，接着又将钱放回他手心。
指了指仝姝离去的方向。
万里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眼眶瞬间有些湿润，低声道。
“您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第53章
仝海波活了五十四年，衣服却没有多少，窄窄的双开门衣柜，连一半都没有放满。
仝姝收拾完衣服，去了趟客厅，朝万里招招手。
两人一道去了厨房，仝姝打开冰箱门，探着身子，粗粗扒拉了一下冰箱里的东西，上下隔层都看了看。
“我看好像没什么能吃的菜了。”
“你去刚才咱们路过的那个菜市场买点吧，再买点肉，放冰箱里冻起来。”
万里说好，刚要转身走。仝姝忽然低呼一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应该是在冰箱里放很久了，腐烂后恶臭的汁水被仝姝一翻动，忽然顺着冰箱隔板淌出来。
仝姝皱着眉把东西拿出来，不经意扫了一眼。
扫了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是无花果。
万里站在一旁，见仝姝忽然怔了两秒，抿着唇，把塑料袋里腐烂的东西扔进垃圾桶，打开抽油烟机，功率调到最大。
像被从头到脚抽干了力气，她缓缓蹲下去，缩成一个团，抱头大哭。
哭声被抽油烟机的轰隆声淹没。
小时候家门口有两棵无花果树，仝姝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爬到树上摘无花果吃。
后来因为村里修路，树被砍了。于是每年一到秋天，仝海波从县里回来的时候，摩托车的座位下面总会有一袋无花果。
仝海波和陈丽萍都对无花果过敏，那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仝姝蹲久了，只觉得双腿酸软，尝试了一次，发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哭干净了。
忽然，一双温热有力的胳膊揽着她的腰背，可靠坚实，慢慢地将她从地上托起来，再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她像是全身的骨头都溶化了，软成了一个橡皮糖，完全地依靠在他身上，半张脸埋在他暖香的颈窝。
他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良久，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掺杂在抽油烟机风扇转动的噪声里，转眼又被噪声碾碎。
仝姝缓了一会儿，让万里去买菜，自己清理起冰箱。
刚把有些发黄的隔板洗好安回去，万里提着满手的红色塑料袋回来了。
他把暂时用不到的菜和肉码进冰箱里，拿出三个西红柿洗干净，正准备切菜，电话响了。他湿着手出去了一趟，又拿了些茶叶，酒和木头礼盒装的保健品回来。
“这是干嘛。”
仝姝刚把一个西红柿切成两半，朝着地上他刚拿回来的的东西抬抬下巴。
“给爷爷的。”
“太贵重了，老人不会用的。” 仝姝低下头，继续切着菜。
“那我让人再送点别的过来。”
仝姝说算了，洗了手蹲在地上，挑出一盒海参和一罐白毫银针。
“把这个先泡发了吧。”说着，她把海参盒子打开，又转身把茶叶递给万里，“去烧点水泡一下，爷爷爱喝茶。”
仝姝炒了个一个木须肉，一个西红柿炒鸡蛋，端到客厅让老人再吃点。
她又回厨房摘了围裙，接着就要走。
“你得吃点饭。” 万里拦住她。
“吃不下。”仝姝明白他是担心自己，抬头朝他笑了一下，“真的。”
万里也没办法勉强她，只弯腰从仝姝手中接过仝海波的两袋子衣服。
仝姝临走前回客厅跟爷爷打了声招呼。
“爷，晚上回来奥。”
老人笑呵呵地朝她摆摆手。
两人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老人吃完饭早早就回去睡了。
仝姝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木门上的那张卡通福字还在，只是已经褪成粉色，今年也不是兔年。
她伸手推开门，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房间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炕上套着粉色滑溜溜的床罩，手指在桌面上抹了一下，竟没有什么灰尘。
床尾的一整面墙贴满了她小时候的获奖海报。
“省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小学组一等奖......”万里凑上前看，照着念了出来，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仝姝，笑道，“这么厉害。”
仝姝正瞅着一处空气发呆，闻声看向万里，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接着起身说道，“我去洗澡。”
万里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也是他让人一块儿从家拿过来的。仝姝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放着衣服毛巾和一些护肤品。
她洗澡很快，十分钟就出来了。
进卧室的时候面颊微红，身上还散发着潮热的水汽，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V领针织衫，万里的衣服对她来说显然有些大，她单手用毛巾擦着头发，袖口从手腕一路滑落到胳膊肘。
另一只手提着裤腰，踢了拖鞋就准备往床上爬。
万里握住她的一只脚踝，往后扯了扯，仝姝有些不情愿。
“我累了，不想吹头发。”
男人索性站起来，手臂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一用力，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打开吹风机。
吹风机的声音柔和安静，她坐在他怀里，微弓着腰，懒懒地靠着他，头偏向他怀里，不一会儿，均匀绵长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
过了一会儿，万里关上吹风机，掀开被子一侧，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再掖好被子的边缘。
刚起身准备去洗漱，身后传来一股力，低头看了一眼，是衣角被她扯住。
她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看起来已经困极了。
“外面还下雨吗？”
窗帘只拉了一半，外面就是院子。
万里望向窗外，月光澄澈，院墙投下清晰的黑影，一只麻雀恰巧落在窗台，蹦跳了几步，接着又没了影。
“嗯，还在下。”他说。
她的手臂一下子垂下来，耷拉在被子外面，像是松了口气。
“那留下来吧。”
他把她的胳膊重新放回被窝，俯身亲亲她的额头，说好。
他本来也没打算走。
万里回来的时候，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她。
月往东移，温凉皎白的光从她的额角流到唇边，紧绷了一天的眉头似远山长舒，薄唇微微张着，完全松弛的情态，看上去终于不是拒绝世界的样子。
最起码不再拒绝他。
赤身裸体的性只是一种倾倒爱欲的姿势，她在他面前流眼泪的那个瞬间，他才感觉自己真正的被接纳进她的世界。
万里其实也有些累了，昨天工作刚结束就接到了刘医生的电话，仝海波的病情用了浙大那边给的新方案后一直比较稳定，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天内会突然恶化。他买了最早的航班立刻从美国飞回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缓缓撩开被子，躺进去的同时，她翻了个身。
万里以为是自己把她吵醒了，瞬间屏住了呼吸，只僵硬地平躺着，不敢再动作。
没想到仝姝却动了动，凑到他旁边。
“谢谢你。”
她的声音不大，还有些含混。
这声谢谢来得有些突然，万里便也转过身面向她，额头轻轻相抵，低声问道，“谢我什么？”
她没睁眼，却准确无误的吻上了他的唇，声音很轻，轻到让人几乎听不见。
“很多很多。”
“我都知道的。”
第54章
仝姝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的时候万里还在睡。
万里被她挤到了床的边缘，双手交叉放在被子外面，躺的笔直，听不到呼吸声。
仝姝拿起窗台上的手机，动作很轻地从床尾绕过他，穿好拖鞋出去。
她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却没发现爷爷在哪。
估计是出门下棋去了。
今天天气好，正午头，太阳也大。
洗漱完，她从客厅拎了个马扎坐到院子门口，点上根烟。
白烟升起，黄叶落下。
烟雾和太阳强光的交界处被晕染成梦幻的彩虹色，但这不是梦，因为梦里不会有张志强。
“儿，这都是你爸爸的东西，刚从医院拿回来。”
张志强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某家旅行社发的红色行李包。
仝姝把烟摁在地上掐灭，站起来接过，放在脚边。
“辛苦了强叔。”
仝姝递给他一根烟，张志强也没客气，只是背过身去，说什么也不让仝姝给他点火。
刚抽了两口，张志强忽然摸摸胸前的口袋，两指掏出来一盒已经有些变形的中华，放手里掂量了一下。
“这还是你爸爸过年给的呢，每年过年都给我们一人发一条。”
仝姝只点点头，没说什么。
仝海波对兄弟和外人向来大方，以前他大手一挥，往外一借就是几万，从来也没见过回头钱。
仝姝往后站上了一级台阶，倚着门框，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张志强说仝姝年纪也不小了，该寻思着找对象了，又问仝姝有没有对象。
仝姝吐了口烟，“没有，还不打算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八卦在村子里传的传播速度甚至超过光速，继而不可避免地出现形变。她不想自己的私事像嚼不烂的肉屑一样从别人嘴里吐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仝姝送走了张志强，回房间的时候万里已经醒了。
他只穿了裤子，正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地上。假肢斜靠着椅子，身后的窗子被拉开了一半。
听到开门声，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仝姝心下了然，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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