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北京就好了,我天天带着你去紫荆吃麻辣香锅。”仝姝又继续翻找起来。
万里不说话,只是一直静静地低头看着她。
有一根睫毛落在她的眼睑下方,他勾起手指,轻轻拭去。
“我们不会异地太久的。”他忽然说。
仝姝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万里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将手机锁屏握在手里,放在肚子上,仰面看他,“我倒不是很介意异地,工作嘛,没办法的。”
他沉默几秒,低声道,“可是我介意。”
他已经能预感到离开的那天会有多痛苦。
“万里。”
她打算说正事的时候,眉头总是会微微蹙起。
“我不想让你因为我放弃你的事业,同样的,我也不会放弃我的事业。”
“公司里不是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就能当董事长吗?百分之五十一用来爱一个人刚刚好,剩下的那部分,你应该留给你自己。”
“我喜欢的,是剩下百分之四十九的你。”
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我才喜欢你,而是你存在的本身,就已经足够吸引我。
万里看着她,眼底动容。
“最近不是有一句话很火吗,叫‘顶峰相见’。其实我觉得很有道理,山顶的地方就那么大点,不同的圈子人越往上走,重合度反而会越高,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我们就不停地往上走吧,不管起点在哪,走的是哪条赛道,只要站得够高,都一定可以见面。”
她把手机放在一旁,抬手,温热的掌心覆上他停留在她侧脸的手背,眼睛看着他,继而望向他身后高远的天空。
语气平淡又笃定。
“我不想穿越山峰,我要山峰为我让路。”
一眨眼就到了分离的日子。
这几天两个人没消停,临走前又在浴室做了一次,用完了最后一个套,然后送万里去机场。
万里在安检口弓身抱住她,抱了很久,拖到广播响起他的名字才依依不舍地去安检。
短短一段距离,他回了三次头。每次回头,仝姝都在朝他挥手。
他拿出手机,又远远地望了一眼那个瘦高的身影,低下头敲敲打打几个字。
【这次表现不错】
SHU:【什么】
WanL:【你之前每次走的时候从来不会回头看我】
仝姝没有解释,只说快去登机,一路平安。
她站在原地,直到万里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可是刚转过身的瞬间,一个不留神,她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落在刚刚抬起的手背上。
就和从前的无数次转身一样。
飞机上,空姐已经为万里铺好床,万里去换好睡衣,拉开双肩背包,打算将手机充电器拿出来。
手伸进去摸索,触碰到一个陌生的硬壳物体。他拿出来看,是一本相册。
透明磨砂的封皮,没有任何装饰。
他掀开一角,存放了十几年的回忆扑面而来。
照片有着在那个智能手机还不发达的年代特有的模糊画质,有他的低头写字的侧脸,仰拍的角度,应该是将手机藏在桌洞里偷拍的。
有三个人正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背影,一帆在中间抱着篮球,肖瑶站在右边,他站在一帆左边,应该是发现她没了人影,回头看她,恰巧留下了一个正脸。
还有一张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漆黑一片,凑近了才勉强区分出来自己的轮廓。
万里的耳根一下烧了起来。
原来她都知道。
那是高三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最后一节晚自习,仝姝趴在桌子上睡起来。
临近高考,所有人都暗暗较着劲,即使马上要放寒假,教室里也极为安静,只能听到哗啦啦翻动卷子的声响。
灯管眨了两下眼,下一秒,全部熄灭。
停电了。
整个走廊上爆发出狂欢般的呼喊。
他下意识看向身边那人,应该是睡沉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黑暗里,少女的脸颊上多一个吻。
相册的最后,是他们在瑞士拍的合照,用单反拍的照片画质明显细腻很多。
他们在厄希嫩湖划船,在first山乘滑翔伞,他揽着她的肩膀,她穿着橙色冲锋衣,怀里抱着一只黑脸小羊,两个人笑得灿烂。
牛皮纸的尾页上,虬劲锋利的字迹被不断掉落的水滴打湿,起了毛边,正逐渐向周围晕开。
上面只有一句诗。
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
第51章
9月中旬,苏黎世落了第一场秋雨,气温骤降。
仝姝和Leonora上周在加州出差。在加州待了十天,肤色比离开苏黎世前又深了一个度。
她穿着宽松的T恤,Leonora穿的是挂脖吊带,两人刚下飞机就被苏黎世的阴风激得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去取行李的路上经过洗手间,Leonora让仝姝帮忙看一下包,她先去上个厕所。
仝姝说好。走远两步靠墙边站着,接着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
这趟飞机上的wifi坏了,从刚刚下飞机开始手机就震个不停。
Leonora很快出来,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没擦干净的水珠,问仝姝去不去洗手间。
仝姝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Shu?Are you ok?”
Leonora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仝姝猛地一颤,回过神来,巴掌大的脸变得煞白,声音却平静.
“No,not really.”
仝姝让Leonora先走,自己有急事需要回国处理。
六个小时后,仝姝坐上了回国的航班。
仝姝盯着微信的聊天界面,屏幕轻微频繁的晃动在她眼前留下残影。
是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聊天框顶头的第一句:【姑娘,我是你强叔,师父不行了。】
张志强是以前仝海波店里的学徒,初中毕业就跟着仝海波干木匠活,叫仝海波师父,这声师父一叫就叫了二十来年。
张志强不知道从哪搞到了她的微信,好友验证消息里,只给她发了这么一句话。
她立刻通过了好友验证,问是怎么不行了。
出意外了?他的病不是好了吗?就算不好怎么会人突然没?她每个月都从支付宝给仝海波打两万块钱,仝海波从没找过她要钱,怎么可能会没钱治病。
张志强不说话了。
仝姝再问,他又改了口,说现在状态还可以,让她别着急,还发了几个呲牙笑的表情包。
仝姝一颗心刚刚放回肚子里一点。
Leonora从厕所里出来的同时,手机一震,张志强又来了消息。
【姑娘,今晚能回来不】
接着发来一个医院的定位。
仝姝感觉自己平静到有些不太正常。
平静地接过空姐手里的饮料,说了声谢谢。
平静地看着电影,平静地吃飞机餐,甚至还玩了会儿愤怒的小鸟。
除了17个小时一秒钟都没有闭眼,其他的好像并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Q市的雨落在皮肤上那一刻,她才有了实感。
她要回家了。
像从大梦中惊醒一般,微不可见地打了个哆嗦。
她按照张志强发的地址叫了个网约车。
雨滴落在玻璃上,转眼被风吹走,只留下细长的水痕,将车窗外昏黄的灯光分割成几千片。
晚高峰堵车,在高架堵了二十分钟,一动不动。
仝姝头一次这么喜欢堵车,心想着最好能堵上个十年二十年。
车里渐渐起了雾气,出租车司机拧开冷风。
过了几分钟,仝姝抱起胳膊。
“师傅,我有点冷。”
师傅没作声,只是啪啪戳了几下空调按钮,动作里带着些烦躁。
仝姝没觉得风小了多少,靠在角落里,缩起脖子,把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广播里的流行音乐电台播放到下一首歌。
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地,响起了她熟悉的声音。
听到歌的那一秒,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但这似乎不是出租车司机喜欢的风格,音乐没放两句,他就果断换了个电台频道,这回是热线电话咨询买二手车,师傅没再换。
下了高架,路况好了起来,像是故意跟她作对似的,罕见的一路绿灯,畅通无阻。
车停在了医院门口,路灯下,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大肚子男人肩膀上担着把伞,嘴里叼根烟,正低头扒拉手机。
“强叔?”
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让张志强先是愣了一下。
男人狐疑地抬起头打量了她几遍,接着在一个瞬间忽然红了眼眶。
“儿?” 他将手机塞回兜里,烟头也扔在下水井盖上,“成大姑娘了昂。”
两人没说多余的话。
男人冒着雨在前面走,仝姝打着伞在后面跟。
病房门口已经围满了一圈人,见仝姝来了,自觉地让开一个口子。
仝姝粗粗扫了一眼,有几人她还有些印象,是仝海波店里和附近店里的伙计,她挨个打了招呼。
有些面生的据张志强说是村里来帮忙的,跟着张志强叫了一圈叔啊爷啊的,医院走廊的灯光照得人惨白,她也没分清谁是谁。
医生这时也过来了,招招手把仝姝叫到一边。
“听说你是刚从国外回来?”
仝姝点头,看了一眼他的胸牌。
刘宜江,人民医院癌症中心主任。
他看仝姝的状态还算冷静,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继续道,“您父亲这边我们只能说已经尽力了。北京,上海包括浙江那边有名的大夫都请过来看过。可是肺癌晚期本身已经很难控制,也用了一些先进的疗法,像Cart,免疫治疗这种,所以您父亲的存活期在肺癌晚期的患者里都算长的,本来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现在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是非常急性的突然恶化,谁也没有预料到。”
这位讲得很有耐心,但仝姝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她抬头,急切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他从没跟我说是......他只说是什么炎症,结核,我也不懂......我不知道啊......”
仝姝说话已经开始有点打磕巴,东拼西凑,不成逻辑,最后只完整说出来一句。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医生。”
刘宜江没说话,带她走回病房门口,只在推开门的时候低声说了句,“先进去看看吧。”
身后的人堆里传来一句嘱咐。
儿,别把眼泪滴到人身上啊。
仝姝怔了一瞬,点点头。
这句话其实她听过。
陈丽萍走的时候,也有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眼泪滴到逝者身上,人走得不安心。
仝姝推门进去。
病房干净高级,是单人间,干瘪蜡黄的人戴着氧气面罩躺在正中央,旁边是一个用来检测血氧的白色机器。
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记忆里那个说话永远大嗓门,单肩扛着木桩,走路生风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她进门后就一直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床边,也不坐下,直愣愣站着,在裤缝上不停擦着手汗,看上去有些无措。
跟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没有人撕心裂肺。
巨大,冰冷的寂静包裹着她,她的心里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一切都像是假的,骗她的,像是把她放在了水晶球里早就搭建好的戏台上,只是她暂时无法找到打破玻璃罩的方法。
仝海波忽然眼皮动了动,仝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仝海波强撑着睁开眼睛看她,仝姝只跟他对视了一眼视线便不自然地移开,聚焦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手指在背后紧紧勾起。
过了一会儿,只见枕头上出现一个灰色的潮湿的圆点。
躺在病床上的人喉咙滚动着,像是想发出什么声音。
仝姝弯腰,凑近去听。
第一句。
“乐乐长大了。”
第二句。
“爸的错。”
第52章
说完,病床上的人又陷入了昏迷。
张志强抱着寿衣站在病房外面,见门开了,忙把寿衣塞进仝姝怀里,推她回去,让她把寿衣放到仝海波的被子下面沾沾人气儿。
仝姝照做。
从病房出来,她说要去楼下换口气。
仝姝走出感应门,站在住院楼下面的楼梯上,房檐不断滴落的雨水溅湿了她的鞋。
烟抽到一半,张志强的电话打过来,说仝海波的血氧已经开始掉了。
仝姝来不及等电梯,跑回病房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她看着护士将仝海波从病房里推出来。
经过她时,她忽然伸手拉住病床的栏杆,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爸?”
这个字连她自己听着都陌生。
无人回应。
她的手接着便被人扯开,又被推着下楼,到了一个漆黑的后院。
不一会儿,角落里燃起了一个小火堆,张志强蹲在地上,一边扇风,一边不断往里面填着黄纸,又扭头叫了周围的两个人一起帮忙,怕这雨把火给浇灭了。
不知道谁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瓦盆,让她把碗往东边摔,用力摔。
仝姝逐渐回想起来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流程。
她磕完最后一个头,裤子的膝盖处已经被雨水浸湿,碎石扎出来的粗粝的刺痛感从额头传来。
已经半夜了,明早四点多就要出殡。
大家商量着决定仝姝今晚就先别回村了,在县里先找个酒店住下。
从加州登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仝姝已经连轴转了30个小时。
她一进房门就蹬了鞋,扑倒在大床上。
说不上特别困,只是心跳快速而剧烈,时常会感觉到生理性的钝痛。
她蜷着身子躺了一会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旧沙发上,红色高领毛衣扎得她脖子有些发痒,她伸手往下扯了扯。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北京欢迎你的mv。
沙发前的茶几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陈丽萍最后端着一个炒鸡放在正中央,旁边的马扎上还放着一个没有拆开的奶油蛋糕。
她早就饿坏了,食欲大开,坐起来猛扒了两口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缓缓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对面沉默的一对夫妻,纠结了一会儿,有些不合时宜地问道。
“爸,妈,你们不是死了吗?”
没人回答她的话。
她埋头继续吃,狼吞虎咽,只觉得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中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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