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郑玉的愧疚在瞧见她病容时达到顶峰,这样的感受会一直扎在荣蓁心里,难以拔去,荣蓁最后只是道:“容我想一想。”
荣蓁未用晚膳便歇下了,她发间还有未干的水汽,姬恒将人扶起,用布巾替她将长发擦干,荣蓁复又躺下,姬恒在她身后将人抱住,“我很怕,我怕你有心事却不肯告诉我。”
其实她何尝不怕,她心里乱得厉害,一闭眼便是郑玉躺在那旧床榻上的情景。荣蓁转过身去,靠在姬恒怀里,只有听见他的心跳声,她才能安心片刻,至少,至少还有人陪在她身边。
两日之后,早朝上荣蓁告知群臣,郑玉当年受先帝之命前往蜀中,却被安平王乱党所伤落下山崖,幸而为山中猎户所救,只是伤势过重,又失去记忆,数月前记忆恢复,寻到了都城来。荣蓁的话掷地有声,“郑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亦未辜负皇恩,落下这一身病痛,本王想替郑将军请旨,册封为武安侯,不知诸位大臣可有异议?”
从前姬琬在位时曾许诺以军功封侯,而郑玉拼得战功之后,明贤却闭口不提封侯之事。这侯位早该有之,是郑玉拿命得来的,更何况谁都看出荣蓁的态度,绝不敢在这时拂逆她,免得日后被追究。
秦楚越带头道:“臣无异议!”
众臣跟着附和,“臣等无异议!”
下了早朝之后,陆蕴走在秦楚越身侧,笑着同她谈论,“郑将军虽不能再征战沙场,但却以昔日军功封侯。不知何时能有机会给秦大人贺喜?”
秦楚越揣袖道:“秦某不日便要成婚了,陆大人自然有贺喜的时候,这贺礼秦某可是收定了。”
陆蕴见她装傻,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像是玩笑道:“今日封侯之事,可见在摄政王的心里,还是更在意郑将军,听说郑将军的长女与摄政王府上郡主亦是好友,两家亲如一家,秦大人可有失落之感?”
秦楚越笑了起来,停下步子,其他官员从她二人身旁经过,只听秦楚越道:“听说陆大人在刑部大牢用的手段颇有前朝酷吏风采,怎么说出口的话还这样天真。你问我可有失落,那可是问错了人。秦某做人有个好处,便是明白自己的位置,我将自己放在摄政王下属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本分,安分守己之人,才能走得更远,活得更长,陆大人你说对吗?”
陆蕴挤出笑来,附和一声,“自然是。”
秦楚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的手臂搭在陆蕴背上,“摄政王交代我的要事我怎么差点给忘了,韩云锦的家眷不就在陆大人手下受刑吗?摄政王让我代为验看您的辛苦,不知陆大人可方便同我一起去刑部大牢走一趟?”
秦楚越不由分说,拖着陆蕴往自己的马车走去,一路上又同她说了许多,或是梦见韩云锦死状凄惨,或是交流审问犯人的心得,而后煞有其事评价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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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宫中下钥前,一辆马车从宫里缓缓驶出,沿着长街,一路行至刑部大牢前,两个宫侍打扮的人从马车上步下,白日里被秦楚越才拖到这里的人,此刻已经等候多时,将手中黑色斗篷递给其中一人,那人将兜帽拉起,快步走了进去。
重狱里过道狭窄,一名小吏将人带至一处牢房前,而后退了下去,那男子的脚步声将里面人惊动,昏黄的灯光照不清那人面容,可囚衣上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与污秽之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犯人微微动作,散乱的长发贴在面颊上,男子将兜帽拉下,轻声叹道:“真是可怜,好歹也是一品命夫,从前那样高贵,嫁错了人,沦落到了这样悲惨的境地。”
那犯人撑起身,努力靠在墙壁上,仰头看着槛栏外的人,低笑起来,“太后可真有闲情逸致,这么晚了,还来探望我这个死囚。”
男子正是陆嘉,“好歹也相识一场,总要来送一程。”
韩主君瞥着他,道:“这刑部大牢腌臜之地,亦葬送数不清的人命,阴气极重,从前我也以为这世上鬼最可怕,其实不是,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是我小瞧了你。”
陆嘉反应平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韩主君冷声道:“你机关算尽,当初那样紧急,千钧一发之际,你让宫里人传信给我,我那时也是真的感激你。可我没想到这是你的计谋,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算准了我会将女儿留在都城,也算准了我还有后手。你传信是假,让人秘密追踪是真,打探清楚我女儿的下落,等我四处碰壁再求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欺我山穷水尽,我以郑玉的消息与你交换,你却用我女儿的命来威胁我,再配合你演一出戏。让我猜猜,你是如何骗过那位摄政王的?说自己无辜,还是为她忍辱负重啊?”
陆嘉轻笑一声,如玉面容在昏暗中难掩凶狠,“韩主君,你虚长我十几岁,便以为我好拿捏掌控,你一次次入宫试探我,算计我,却不许旁人算计你一次吗?与其说我机关算尽,倒不如承认自己蠢啊。”
韩主君毫不在意他的嘲讽,“是啊,我是蠢。从韩家被查抄的那日起,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可我不在意,死又何惧,我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辛苦奔波,即便死在这牢中,我这一生有自己所爱之人,也为人惦念,算是不枉此生了。而你呢,你又有什么,我是算错了你,我没想到你骨头这样软,荣蓁一个好脸色,你便又扑到她脚下去,可她会给你一个正眼吗?你以为你成了施救之人,她就会记你几分好,就会爱你?”
陆嘉眼神阴郁,“待会儿你会知道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何后果。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她如今爱不爱我都不重要,我已经在你的事上感受到了谋划算计的快慰,你又怎么知道他日主导一切的那个人不是我呢?等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手握权力,荣蓁便只会是我的。”
韩主君看着他,“从前我的确没有把你放到眼里,但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又在朝堂中垂帘听政,那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你耳濡目染,又怎么可能没有心机呢?我若是荣蓁,绝不给你野心膨大的机会,早早便扼死。可我韩家有今日也是拜荣蓁所赐,所以我倒是遗憾自己没这个机会瞧见太后口中这一日了,那便提前祝太后美愿成真,将这大周折腾得千疮百孔。”
这句话倒是取悦了陆嘉,“若不是实在留不得你,我倒是想给你这个机会。不过,时辰不早了,与其让你活着受这些酷刑,倒不如 你自己寻个了断吧。你的两个女儿,会为你遥祭,给你烧些纸钱的。”
韩主君强自撑着,眸中含着眼泪,“你会饶了她们吧?她母亲做的那些事,其实她们从来都不知的。不该,不该为我们赔了命去。”
陆嘉冷冷道:“你活着,她们就不能活。”
陆嘉将兜帽戴好,遮住面容,转身离了这幽暗之地,却听身后人道了一声,“你若违信,也是会遭报应的。”而后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陆嘉侧眸回望,只见韩主君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陆嘉捏紧斗篷,他若真的担心因果报应,今日便不会来此。至于韩家那两个女儿,早在韩主君被捕进大牢那日,便已经在黄泉路上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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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主君死在牢里的消息很快传到荣蓁耳中,只说是受不住刑罚,撞墙而亡,沁园里,荣蓁反应平淡,道:“将消息封锁住,尸体处置了便是。”
韩云锦设局逃走的时候,便没有想过顾念其夫郎的死活,荣蓁知道他活不过三日,她已经足够仁慈,没有像颜案那样牵扯更多人命。
她在提笔写信,地上皆是捏皱的纸张,她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连一封信都未写好。荣蓁不擅表达自己心意,困太书房一整日,终于在日落前将信送了出去。
郑玉在封侯圣旨送到之前,便被送回了郑府,几日之后终于醒来,她走到卧房门边,见郑玉抱紧了文郎君,文郎君陷在她怀里,呜咽出声。荣蓁退了出去,她靠在门边,甚至连郑玉夫郎的哭声都不敢听见,她生出怯懦,盼着慕容霄那边能给她带来好消息。
姑苏,慕容府
庭院里落叶纷飞,剑风响动,快时只见残影,少女一身黑色劲装,额上颈间汗水不断滴落,侍人远远躲着,这绝妙的剑舞本是罕见,可因舞剑之人心焦气燥,招式凌厉,直让人无法静下心来欣赏,反倒想逃之夭夭。
侍人往院门看去,只见慕容霄缓步走进来,朝着舞剑之人而去,那少女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等察觉时剑锋已直冲慕容霄而去,侍人惊呼一声,只见慕容霄偏首避过,手指在剑身轻弹,无形间便化解了剑上力道,那剑脱手而去,直陷入墙壁之中。
少女面色微白,生出一身冷汗,慕容霄将绢帕递过去,道: “自都城回来,你便一直不对,究竟有何心绪解不开,要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舞剑发泄。你的不满是对着她,还是对我?”
第179章 惩罚
慕容澜沉默下来, 唇角轻抿,眼眸看向别处,无声地对抗着, 不知想到什么,慕容霄无奈笑了笑,他立在树下,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可语气轻柔又谈不上训话, “你偷偷跟去了都城的事我还没同你计较,回来又摆出这副脸色, 你是慕容家的少主,难道还有谁能欺负你不成?”
慕容澜坐到石桌前, 倒了杯茶, 这茶早已放冷了,还没等慕容霄阻止,她已经端起来一饮而尽,慕容澜声音冷淡, 像是同谁置气一般, “我见到她了。”
慕容霄蹙起眉,“你口中的她是谁?既然明白,便不可无规矩。”
慕容澜一向寡言少语,可又带着些少年人才有的执拗,“父亲觉得我该唤她什么,我将她当作母亲,可她的眼中心中有我们父女吗?”
慕容霄坐了下来, 将那壶冷茶提到她触不到的地方,许久才道:“从你跟着颜佑安离开姑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生而早慧,很多事有自己的想法,我没想着拦你。可是澜儿,在这世间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你母亲也一样。”
慕容澜眼眸微红,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她的确爱自己的孩子,将她的长女视若珍宝。”
慕容霄这才明白她在意什么,她为自己母亲的“偏爱”而吃醋,慕容霄只道:“不是这样的。”
慕容澜侧眸看着他,“我不明白,既然生下我,为何她就不能留在我们身边,父亲就不恨?”
“不恨。”
“不怨?”
“不怨。”
慕容霄的语气平淡而坚定,倒让慕容澜一时无话可说,手指紧紧握着,慕容霄本想着,等她长大些再同她说那些往事,可如今倒也是时候了。
“我与你母亲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与她相识时,她已经有了家室,我于她只是匆匆过客,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分,可后来她被贬至房州,亦与那位正君和离,一切荣华都成镜花水月。我放下慕容家的事,和她在房州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也一度谈婚论嫁,而那时我们才知,她那位正君在和离前便怀有身孕,即将临盆,我不忍她为难,和她就此分开了。也是回了姑苏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我选择隐瞒下来,直到你六岁那年遇险,她才知道了你的存在。她身处高位,身边亦有数不清的危险,不将一切说破,是为了保护彼此,而不是这份情不配容于世间。”
一段刻骨铭心的纠纏,珠胎暗结,却只寥寥几句说尽,慕容霄的眼神里有些惆怅,他顿了顿,“澜儿,等你长大之后就能明白,人生难得圆满,能从不圆满之中,留得一段铭刻终生的回忆,便已是平生之幸了,而你,则是上苍赐给我最好的礼物。她没有抛弃我,也没有辜负我,离开她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是慕容家的孩子,那些事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已无法改变的,我们只能接受。”
慕容霄知道,这些话她听得进去,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她还是个孩子,只是太渴求母亲的爱。
慕容澜眼眶微红,静默许久,抬头间望向院外,而后偏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慕容霄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才见颜佑安停在院门边,只见他笑了笑,“我本无意偷听你们父女谈话,秋童说你在这儿,我才过来。”
颜佑安走了过来,慕容澜站起身唤了一声“颜叔叔”,便转身回房了。
慕容霄看着他坐下来,开口道:“特意寻到澜儿院里,定是有要事吧。”
颜佑安从袖中掏出信来,道:“这是都城送来的,她亲笔所书,只是,信是给你的。”
慕容霄知道,荣蓁这些年一直与颜佑安通信,有涉及他之处,颜佑安都会将信送来。
慕容霄将信展开,仔细看过,眉头微皱又慢慢舒展,“郑玉还活着,荣蓁找到了她,只是中了铅霜毒日久,急需神医续命。”
颜佑安担忧道:“郑玉是她最交心的朋友,她一定是没了别的法子,才会求到你这儿来。”
颜佑安这话虽直白,却是一语中的,连慕容霄自己也明白,他是她最不愿开口求助的人,荣蓁性情便是如此,她始终觉得对不住他。慕容霄将信折起,慢慢道:“我会想办法的。”
颜佑安轻声道:“抱歉,方才你和澜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十年来,我住在慕容府里,看着澜儿长大,既有安身之所,也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替颜家平反的心愿也已经达成,和她做不成鸳侣,却能像朋友亲人一般往来着,可以说没什么遗憾了。反倒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避嫌,若非那年得知郑玉噩耗,担心荣蓁会撑不下去,怕是不会主动踏入都城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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