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涂言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隐身在角落的鬼差发现时,已然来不及。
那把匕首从涂吾帝君的腹部刺入,接连刺了数十下。
从始至终,涂吾帝君神色如旧,任由面无表情的涂言一刀刀刺进又拔出,带不出一点鲜红血迹。
刺到最后,涂言恼怒成羞,“你怎么杀不死?”
如往日一般,涂吾帝君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我当年教过你,不管与谁来往,都要留一个心眼,那是自己的后路。永安镇的结界由我所设,结界于我,形同虚设。”
周家与边家的十人一听这话,慌忙想走。
可惜,方走到厅外,便被结界弹飞在地。
有人抱着涂吾帝君的腿求饶,有人持刀走向顾一歧等三人。
“神荼,抓人吧……”
涂吾帝君颓然坐到椅子上,目睹鬼差现身抓走这十人,看到藏在镇上的那些帮凶被鬼差带走。
时至夜半,热闹了一日的永安镇,安静如初。
“乾坤一掷,阵破无形。”
轻吻梨子整理庇护了永安镇两百年之久的结界,在这一日的深夜无声无息消失……
第106章 因果劫(一)
晨光初破晓,永安镇的百姓在这一日照常忙碌时,发现镇上的两家大户再一次消失无踪。
“这两家人怎么又走了?”
“听说昨夜边二小姐成亲,许是跟着夫婿一家去了旁处吧。”
……
结界已撤,游荡在镇上百年的游魂显魂。
阿旁阿防粗粗一数,大呼发财,“好几百人呢。光我们哥俩,便拘了三十个游魂!”
直到坐上马车离开,孟厌仍忿忿不平,“他俩运气真好,这回白捡便宜。我真是嫉妒死了。”
涂吾帝君此番兵行险招,果然保住官位。
一听孟厌之言,不免自持帝君身份,开口教训几句,“本君听说你从前是泰媪手下的孟婆?怪不得修为差,官位也低。”
涂吾帝君尚是帝君,孟厌不敢高声反驳,只好躲到姜杌身后低声一顿骂。
月浮玉无奈叹气,“好了。涂吾帝君,本官尚有事问你。”
涂吾帝君似乎已经猜到他的问题,叹惋道:“他们其实不知道沈家藏在何处。”
夺舍的法子,由沈家人提出。
沈修荣自小能言善辩,不到三年,便鼓动镇上大半百姓。
另有二十余人不愿与沈家人同流合污,本想离开,反被沈修荣带人抓进祠堂。
夺舍,自此从这二十余个无辜百姓开始。
十余年间,他们抓了四十余个妖怪,死了一半的人。
可惜,无一人成功。
直到某日,沈修荣抓到一个妖怪。那妖怪为了活命,献上藏魂珠。
沈修荣总算摸到夺舍之法的门路,之后几年,沈家人与镇上最后剩下的十人相继成功夺舍。
可是,在镇上住了几年后,沈修荣带着沈家人搬走。只每月会遣手下送些金银与妖怪来,供他们花,供他们选。
他们上一次见沈修荣,是在十年前。
那日,严洵抓来一个巫妖。
边芸一眼相中巫妖的相貌,想留几年,用作自己的下一具身子。
巫妖在地室被关了几日后,沈修荣突然出现,将她带走。
涂吾帝君说到此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听说那个巫妖已是半仙之身,只差一个雷劫,便能成仙。本君一时心软,害人害己。”
孟厌见缝插针,问出心中所想,“涂吾帝君,你为何会相信他们啊?”
“他们以前,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涂吾帝君下凡过很多次。去永安镇那次,他运气差,投生成了巴郡的一个乞儿之子,自小受尽白眼。
二十岁时,他来到永安镇谋生。认识了猎户沈炎与沈禹两兄弟,酿酒的陈权与唐卿夫妇,还有胆小的读书人王宣。
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历劫离开,他旁观他们成家,又旁观他们的儿女长大。
他们热情待他,在人间的二十个新岁,他不是在沈家便是在陈家。他活了千年,还是头回遇到像永安镇百姓那般淳朴善良的凡人。
自私千年,他渐渐生出报恩的心。
沈修荣被妖怪所伤,他便教他如何对付妖怪。陈权与唐卿整日担心女儿陈玖,他便教他们酿酒。
涂吾帝君悲痛地阖上双眼,“第一日入镇,我借口饮酒支开你们。用招魂术招来了两个人。”
“是谁?”
车中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一对不能投胎的游魂夫妇,在永安镇已徘徊千年。我尚在地府为官时,便与他们相识。”涂吾帝君仰头叹气,“我设下结界当日,他们与我道别,说会一直留在永安镇。”
他招来他们二人一问,才知自他走后,永安镇的百姓,真的走上了不归路。
他们想告诉他,可他们只是游魂,既去不了地府,更上不了天庭。只能日复一日,默默守着永安镇,冷眼旁观一切不幸的发生。
涂吾帝君:“神仙无情无欲,可我却生了私心,是为第一错。多年来忙于修炼,不曾下界来永安镇,是为第二错。错上加错,连累无数凡人妖怪惨死,是为大祸。”
月浮玉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那帝君打算如何赎罪?”
涂吾帝君干巴巴一笑,“当然是日后好好做官,造福三界众生。”
“……”
孟厌低声与姜杌抱怨,“他可真不要脸。”
姜杌凑到她耳边,“脸皮越厚,越容易做大官。”
两人在角落嘀嘀咕咕,涂吾帝君在对面吹鼻子瞪眼。等到两人不再言语,他才慢腾腾开口,“那个巫九息,若你们寻到她,本君愿意收她为弟子。”
孟厌脱口而出,“你想收,没准人家还不愿意呢。”
给罪魁祸首当弟子,与认贼作父相比,有何不同?巫九息本就只差一道雷劫飞升,结果因涂吾帝君之故,受了十年的剜心之痛。然而,涂吾帝君犯了大错,仍能好好做帝君为官。
这天道,真是不公。
话一说完,崔子玉忙偷偷拉孟厌的衣袖。
涂吾帝君尴尬应她:“她若是提些旁的条件,本君一律应下。”
余下的路程,几人打定主意不理涂吾帝君。
到了幽都山下,涂吾帝君借口有事找泰媪,先走一步。
孟厌等他离开,大声骂道:“讨厌鬼!”
一行人步入地府,恰有神荼的手下鬼差来报,“月大人,从永安镇地室救出的一个妖怪,说她知晓沈修荣在何处。”
此妖怪便是消失在齐郡的玉簪花精,花戚里。
一见到几人,她忙拉着孟厌的手道谢,“姑娘,多谢你。我被严洵抓走当日,留了一缕残魂在客栈。苦等一年,终于等到你。”
因孟厌缺魂,花戚里留的一缕残魂才得以被发现。
姜杌心急沈修荣的去处,不等她们寒暄完,便急急追问,“你说你知晓沈修荣在何处?”
花戚里点头,“我有些修为在身,被抓来永安镇的路上,严洵带我见过沈修荣。”
因当年巫九息差点被夺舍,而后几年,严洵但凡捉到修为高的妖怪,都会先带其去见沈修荣。
在巴郡的一处宅子,花戚里见到了沈修荣,“他凑近看了我一眼,便嫌弃地让严洵带走我。我留了个心眼,在他靠近时,偷摸往他身上洒了一点玉簪花粉。此花之香,百年不散,仅我能闻到,我愿意帮你们找到他。”
姜杌一口应好,盘算着明日就带花戚里去找人。
月浮玉平静发话:“后日出发。”
姜杌不解:“为何?”
“因为本官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月浮玉负手而立,“沈修荣手上有藏魂珠。那颗珠子里,少说也有几十个魂魄。再者,拿到藏魂珠,便是大功一件。”
孟厌诚心夸赞,“月大人,你可真是勤勉。”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1]
“……”
既然定好出发的日子,一行人四散回房。
孟厌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骂涂吾帝君,姜杌劝不住她,索性随她去。
地府的路一如往日的窄。
有路过的同僚看见二人,侧身停下,笑着与孟厌招呼,“孟厌,你何时回的地府?”
孟厌心觉奇怪,“你们怎突然与我说话了?”
几人热心与她解释,“大人半月前回地府议事。言明是他暗中派姜杌入酆魂殿,盗取恶魂后放在别处。想以此法,试试地府是否上下一心。”
“啊?”孟厌神色一滞,愣在原地。许久才慢慢应道:“大人,真是闲得慌……”
“哈哈哈,大人一年到头,就这点乐趣。”
孟厌自觉冤屈洗清,牵着姜杌晃晃悠悠回房,“姜杌,你和大人一唱一和,把全地府骗得团团转。”
姜杌的嘴角微微抽搐,强颜欢笑附和一句,“大人也是为了地府好。”
进房前,孟厌看向隔壁紧闭的房门,大喊奇怪,“子玉明明先走一步,怎还未回房?”
姜杌一把拉她进房。
桌上的两根蜡烛仍亮着,孟厌托腮坐在桌前自言自语,“我的魂魄,你们到底在哪儿?”
衣柜中,姜杌翻了又翻,没找到自己往日的衣袍。
他不信邪,又去另一处暗柜找了一通。
自然,一无所获。
最后,他站在房中,无语问道:“孟厌,你把我的衣袍全扔了吗?”
孟厌回神,疑惑地摇摇头,“我醒来后,没动过房中的东西。”
不是醒来后的孟厌干的,便是去搅乱荒前的孟厌做的。
姜杌叹息一声,除去衣袍睡到床上。
孟厌走过来,随他躺下,“我明日陪你去买新衣袍。”
“你出银子。”
“行吧。”
躺至夜半,隔壁的房中,依然无人走动。
孟厌一时有些担心,“姜杌,子玉会不会出事了?”
姜杌困乏不已,搂着她轻轻安抚,“她能出什么事,和月浮玉在一起吧。”
“做大官,真是不容易。”孟厌回身抱紧姜杌,“这么晚,竟还要议事!”
“小傻子,快睡吧。”
“小跟班,又骂我。”
翌日,孟厌出门,正好撞见崔子玉开心回房,眸中神采奕奕。
去人间的路上,孟厌与姜杌感慨:“自从月浮玉来了地府,同僚们时常起早摸黑。没想到,如今还得彻夜不眠与他议事。”
姜杌一路耐着性子听她胡扯为官之道,直走到陈郡,再也忍不住,“她和月浮玉已打算成亲。你失忆前,她拜托你将她与月浮玉的故事卖个好价钱,谁知你忘了五年的事。她心急,便自己编了个故事卖给城隍,听说赚了三百两。”
“?”
孟厌张大嘴巴,心中悲痛难忍,“我的三百两啊……”
无意得知自己曾痛失三百两,孟厌双眼无神,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姜杌身后。
姜杌买起衣袍来,属实是大手大脚。
陈郡的成衣铺共十家,他一家家逛过去,各色衣袍,足足买了三十余件。
孟厌付了一两银子后,便捂紧自己的钱袋,“我昨夜只答应买一件。”
“小气鬼。”
两人买的衣袍实在太多,成衣铺掌柜原想找几个人帮忙。姜杌摆手说不用,转头自己租了辆马车。
等马车跑至城外,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将衣袍一件件塞进袋中。
奇怪的是,衣袍一靠近此袋,便消失不见。
孟厌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问道:“这是什么法宝吗?”
“百宝袋。我平时拿它装金银和法宝,今日凑合着装点衣袍。”
“你真是暴殄天物!”
第107章 因果劫(二)
黄泉路一如往昔,游魂一眼望不到头。
姜杌牵着孟厌由黄泉路进鬼门关,路上有游魂认出他是妖怪,慌忙去找鬼差,结果只得一句,“咱们大人近来广纳三界人才,他便是大人招揽的第一个妖怪人才!”
对于鬼差的说辞,游魂撇撇嘴,白眼一翻,“黄泉路上的游魂骗不到,你们也只能骗骗外面无知的妖怪了~”
姜杌耳朵灵,不时将鬼差与游魂的话讲给孟厌听。
起初,孟厌还乐呵呵附和。
后来,孟厌拉着他越走越快。姜杌回神,忙问道:“怎么了?”
孟厌低头不说话,兀自牵着他绕道走。
走出几步远,姜杌觉出她的古怪。皱眉一回头,只见三三两两的鬼差身上,套着几件不合身的白袍。
那些白袍,瞧着极为眼熟。
他顺手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鬼差,“你们这袍子,从何处买的?”
鬼差指指躲在远处的孟厌,“前几个月,孟厌卖给我们的,一件六十文。”
等鬼差走远,孟厌才蹑手蹑脚走出来,装作无事发生,“你骗我在先,我当时肯定只是想着卖你几件衣袍而已。”
“整整五十三件,你全卖了。”
“白二说,我养了你三年呢。”
孟厌哼哼唧唧说落,“养你三年,花了我不少银子。你一走了之,为免人财两失,我肯定要想法子赚钱回本。再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得谢谢我,要不然你今日还狠不下心,买这么多新衣袍。”
姜杌越听笑意越深,等到回房,他诚心道谢,“行,多谢主子恩典。”
隔壁的崔子玉又不在,孟厌痛惜自己到手的三百两,趴在床上呜咽悲诉。
姜杌整理衣袍时,发现当初那本成亲文书,放在衣柜的最下面。
孟厌丢了他的衣袍,却没有丢掉它。
厚厚的一本书,他顺势坐在地上一页页翻过去,平静地看到最后一个问题。
和前面的九十八道题不同,直到被抓那晚,他才写上最后一页的答案。
孟厌久不见他过来,侧身看他拿着一本书瞧,心觉奇怪,“你在看什么?”
姜杌晃晃手里的书,眉眼中暗藏无边笑意,“没什么,一本无趣的书。”
“那你快过来,明日还得早起呢。月浮玉整日扣我的分,烦死了。”
“放心,他明日定会迟到。”
床上的女子温声在催,他的唇角扬起笑意,顺手将文书塞到最下面。
塞的时候过于心急,最后一页露出半截。
随着柜子的关闭,几点余光照亮上面的答案。
“你是否真的愿意与她/他成亲?”
“姜杌愿意与孟厌成亲。”
翌日一早,姜杌先醒,喊了孟厌半晌才将她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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