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适才,若非孟厌大声喊了一句“月大人”,他瞧黑白无常已打算答应女子留魂一事。
“走,去城隍庙。”
“……”
城隍庙中,城隍与几个黑白无常缩着手。
在月浮玉的连番逼问下,他们只好点头认错,“月大人,游魂留魂是常有的事。但你放心,最多两年,那些残魂便会被拘回地府,不影响投胎。”
月浮玉拿起朱砂笔,痛快地给几人扣了十分后,大步踏出去。
孟厌唉声叹气,“真是可怜,做了好事,反被扣十分……”
她往日在黄泉路,常听到留魂一说。
无外乎死得太早,执念太深,舍不下人间的至亲,便想留下残魂守着至亲过完余生。缺魂少魄的游魂会徘徊在黄泉路,等到留在人间的残魂回到地府,再行投胎。
余下的路程,走着走着,孟厌挽着姜杌的手,不自觉放开。
姜杌看着空空的臂弯,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那边的孟厌未回他这一句,反而快步跑到顾一歧身前,“顾一歧,你快想一想!赵全根的亡妻叫什么名字?”
顾一歧:“与你同姓,名窈娘,年三十八而亡。”
第129章 太平世(三)
孟窈娘与赵全根夫妻恩爱多年,死前又经历儿子上山为她采药伤了根骨。
那时,赵遂生与折丹十五岁,赵荣余方七八岁。而赵全根,为了救她和赵遂生四处奔波,早生白发。
作为妻子与母亲,她定然舍不得他们四人。
地府留魂常有发生,这个孟窈娘,或许便是巫九息的百密一疏。
毕竟,无人会想到一个已死多年的人。
“走走走,我们去问问黑白无常。”
再回城隍庙,黑白无常与城隍仍在角落抱头痛哭。
见他们去而复返,城隍颤颤巍巍上前,“月大人,出了何事?”
孟厌拽着城隍和黑白无常到角落密谈,“你们帮我问问巴郡的黑白无常,是否有一个叫孟窈娘的女子,曾经留下魂魄在人间?对了,她住在赵家村。”
说完此事,孟厌看几人伤心不已,赶忙安慰:“放心,后土娘娘已回地府。你们懂得~”
黑白无常开心点头,“行,你等我们半个时辰,我们去找巴郡的那几个同僚问问。”
“好,你们快去,我来稳住月浮玉。”
黑白无常消失,孟厌一脸正色走到月浮玉身前,“月大人,他们为了地府的大事,已前去巴郡寻找孟窈娘的残魂。”
月浮玉好笑地看着她,“哦?万一孟窈娘真留了残魂,本官该扣谁的分呢?”
“……”
半个时辰后,黑白无常现身,“她当时被拘去地府时,确实曾留下一魂,说是要守着丈夫和儿女过完这一生。下官已问过,她的残魂仍在。”
月浮玉:“你们方才不是保证,两年后,那些残魂一定会回到地府吗?”
黑白无常尴尬地搓搓手,“照理来说,凡人喜新厌旧。比如那些个深情的郎君,转头迎娶新妇进门后,他们的亡妻便会悔恨地跟我们走。但是,下官听巴郡的黑白无常说,这个孟窈娘的郎君,不仅没有娶新妇,反而日夜思念她,致她的残魂久久不愿离去。”
孟厌给黑白无常递了个眼神,转头催几人回去,“走,我们今日便用过去镜试试孟窈娘。”
月浮玉这回没深究此事,提步跟着她离开。
一行人回到府中时,辟辛正与一个凡人男子在后院赏梅。
照渠幽幽道:“这个小白脸,不知又能陪她多久。”
安封:“大不了,再换一个。大哥,她一向比我们活得还自在。”
于他们来说,爱恨皆不长久。
唯有过好每一日,才是长久该想的事。
顾一歧的房中,由姜杌滴下巫妖血,几人围在他身边,一同默念孟窈娘的名字与折丹离开赵家村的日子。
镜中慢慢有了反应,几人再睁眼时,真的回到了赵家村,回到了折丹死亡的当日。
这一日的孟窈娘,一直担忧地跟着折丹,看她忙里忙外,看她与实为沈修吉的赵遂生打情骂俏,看她嘱咐赵荣余,“荣余,我走后,你要乖乖守着爹。记住,别去玩水。”
赵荣余不虽懂折丹的话,但还是频频点头附和。
远处的沈修吉开心地向折丹挥手,折丹大声应他,“遂生,我马上来。”
只是,在沈修吉转身的一刹那。折丹看向他们,或者孟窈娘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娘,我一定会找回遂生。”
孟厌:“她难道能看到孟窈娘?”
崔子玉凑到她耳边:“土地神曾说,折丹常孝敬他。这事,没准是土地神泄露的。”
“咱们地府,个个都是心善之人呀。但,月浮玉除外!”
“这话,我赞同。”
孟厌转念又觉得不对,“折丹若能看到孟窈娘,难道未曾与巫九息说?”
崔子玉:“万一折丹也留了个心眼呢。”
“也对。”
两人说话间,折丹已走到沈修吉身旁,“遂生,爹快回来了,别让他担心你。”
沈修吉点头应好,固执地牵着折丹的手回家。
路上,他不住地咳嗽,折丹费力地扶着他。
因是夏月,赵家的晚饭,等到天黑才慢慢开始。
吃饭时,赵全根满面红光,“遂生,今日我去镇上,瞧见从前戏班里的几位老友,全做了祖父。”
此话意在催促他与折丹生子,沈修吉红着脸,将头埋进碗里,“爹,我晓得了。”
戌时中,折丹沐浴后回到房中,沈修吉昏昏欲睡,与她说了几句便沉沉睡下。
等他睡着,适才还温柔与他交谈的折丹,立马着急起身。对着镜子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一扇门出现在衣柜旁。
折丹一个闪身,走进门中。
他们跟着孟窈娘,紧随她之后进去。
孟厌:“这个地室,好像不是当时我进去的地室?”
这个地室,干净整洁,桌上还摆着一束鲜艳的野花。
正疑惑时,前面的折丹已经打开巫九息身上的镣铐,扶着她离去。
今夜的赵家村,满月洒下一地清辉,繁星点点照亮两人离开的小道。
方走出村外,孟窈娘突然惊恐回头。
众人随她看去,看到曾见过的沈炎,与一个面生的男子急匆匆追来。
月浮玉曾看过赵寅的画像,“他就是赵寅,也是沈修荣。”
孟窈娘对着折丹的方向大喊,“折丹,快跑啊……”
可惜,她是如风一般的残魂。
此刻除了他们,无人能听见她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沈炎与沈修荣一路急追,孟厌捂眼不敢再看,“完了完了,折丹要被抓住了。”
姜杌静静看了许久,才伸手拿开她捂眼的手,“第一个被抓住的人,不是折丹。”
“啊?”
“你瞧,是巫九息。”
孟厌随他看去,果然见到沈炎一手抓着巫九息的乌发,一手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巴掌。
孟窈娘已走到巫九息身边,他们听到沈修荣愤怒地大骂巫九息,“你竟敢撺掇折丹那个毒妇给我弟弟下药!”
巫九息的嘴角已渗出暗红色的血迹,眼下不停磕头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打我了……”
远处追折丹无果的沈炎回来,一脚踹到她的心窝处,“快说,折丹去了何处?”
孟窈娘凄声哀求,“你不要说,折丹会找人回来救你。”
孟厌不自觉开口,安慰孟窈娘,“你别担心。他们都说,巫九息重情重义,肯定不会出卖折丹。”
然而,在孟厌的最后一字落定之前。
她的耳边,突兀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去了城隍庙,打算找城隍去地府揭发你们。”
似逗猫逗狗一般,沈修荣摸了摸巫九息的头,而后疾步走向城隍庙。
姜杌皱眉看着身前的巫九息,“捆住她的绳子,好似是普通的绳子。以她的修为来说,逃脱,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她此刻为何不逃?”
孟厌:“没准她是故意引开沈修荣,伺机逃脱!”
可,孟厌的这句话再一次落空。
因为他们守了一炷香,直到等到沈修荣与折丹出现,仍未等到巫九息逃脱。
过去镜中的巫九息,如木头人一般,坐在地上。任由凡人沈炎打她,踢她,辱骂她。
折丹双手被捆,被沈修荣拉扯着走到她身边,“就凭你们俩,也想揭发我们?”
场景转换,他们又回到那个地室,那个有着野花的地室。
巫九息沉默地坐在角落,地室中间,莫名多了一口棺材。
沈修吉跪在地上,抱着沈修荣的腿苦苦哀求,“大哥,你求求你放了折丹。她不是有心想揭发我们,定是那个妖怪蛊惑她!”
折丹站在棺材前,一听沈修吉的话,几欲作呕,“呸!没人蛊惑我,你们这群坏人害了赵家村多少人,等我死后,定要去地府揭发你们的恶行!”
沈修吉慌忙起身,来捂她的嘴,反被她一把推开。
折丹:“我从未喜欢过你。我爱的人,从来只有赵遂生,从来不是沈修吉。”
沈修吉指着自己,“折丹,我就是遂生。你听话,我求大哥放了你。”
折丹愤恨地看了他一眼,“滚!杀人凶手!”
“修荣,动手。”沈炎打着哈欠,与沈修荣一起推开拦在折丹身前的沈修吉,一把将折丹推入棺材中,“还想去地府告状?敢害我弟弟,我让你魂飞魄散!”
许是早已接受如今的结局,折丹没有丝毫的挣扎。
棺材合上,棺材钉一根根钉入棺材的四角。
孟窈娘不知为何,跑到巫九息身边,“你救救折丹。”
棺材中传来一阵阵的指甲声,巫九息将头低下,任由发髻散乱,完全遮盖住她的脸。
他们有心救折丹,却无能为力。
子时一到,棺材中的指甲声消失,他们又回到初入过去镜之时。
月浮玉走向过去镜的出口,“走吧,明日再看。”
孟厌踏出过去镜前,跑向沈修吉的折丹穿过她的身子,她依稀听见折丹在说:“遂生,我一定会找回赵家村所有消失的人!”
入镜前,天色尚明。
出镜后,外间大雪无声落下,姜无雪在房中撒雪舞剑。
顾一歧看着被雪团占满的架子床,忍气吞声上前与姜无雪交谈,“我不是妖怪,夜里还是需要安寝的。”
姜无雪挠挠头,“床上的雪人不好看吗?”
孟厌回头看过去,床上的雪团依稀能辨出个人形,“顾一歧,姜无雪堆了个你!”
姜杌幸灾乐祸出门,“呀,我竟不知,无雪这般心灵手巧。”
“妖主,你放心。我在你们房间的架子床上也堆了两个雪人,一男一女!你快回房看,再晚就看不到了。”
“你可真孝顺……”
孟厌回房时,瞧见辟辛独自坐在亭中。她小步挪过去,“这么晚,你还未安寝吗?”
辟辛幽幽叹气,“他嫌我是猪妖,闹着要与我分开。”
感情之事,孟厌自觉自己也懂不少,“俊俏的男子,多不胜数。你另找一个更俊的,气死他。”
辟辛回头,粲然一笑,“那些男子嫌弃我是妖怪,他还是头一个,只嫌弃我是猪妖的人。”
因为他,儿时曾被野猪追赶,自此对世间所有的猪,十分惧怕。
孟厌热心为她出主意,“你明日改口,说你是牛妖羊妖。反正你是妖怪,变一个其他妖物,应很容易吧。”
辟辛看向远方无尽的黑暗,“我不想骗他。他既怕猪,我便不想他日日都活在恐惧之中。”
话已至此,孟厌不好再劝。
回房前,她向辟辛问起巫九息在镜中的异常举动,“她明明可以一拳打倒那个凡人逃走,偏偏乖顺地被凡人抓回地室。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被打怕了呗。”
辟辛递上一杯温酒,与孟厌说起安封从前的经历,“他被关了一百年。那些妖怪整日拿他取乐,等好不容易逃出来,我和大哥稍一大声说话,他便跪下求饶,让我们不要打他。”
安封与巫九息一样,曾有机会逃出那座山。
甚至,安封逃过上百次。
无一例外,他还是被抓回去了。
随着一次次逃跑,那些妖怪折磨他的手段,便更多更狠。
后来,有一个粗心的妖怪忙着赴宴,没有锁住关押安封的大门。
可整整一日一夜,安封却不敢踏出房门半步。
“你知道安封为什么不敢吗?”
“为何?”
“害怕那群妖怪其实在门外等着他,害怕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打他。即使他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第130章 太平世(四)
孟厌大概明白了巫九息的种种反常之举。
如她生前早亡,死后即使做了神仙,也尤为惜命一样。巫九息在经历整整十年的反复折磨后,或许已从心底放弃反抗沈家人。她宁愿绝望地停留在痛苦之中,也不愿离开。
在折丹带巫九息逃脱之前,她应该已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逃脱,然后被抓被打。
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无数次的失败,让她茫然无助地被困在那间密不透风的地室中。
孟厌回房时,姜杌已另找了两床锦衾铺在地上。
靠墙的架子床上,端正地堆着两个雪人,其上全是红梅花瓣。
孟厌凑近看了看,“他倒是挺会堆雪人的。这手艺,比有梅堆的哈巴狗雪人瞧着还好呢。”
姜杌拍拍被褥,催促她躺下,“他自化形后,万事都要争第一。”
蜡烛被吹灭,房中漆黑一片。
墙角暖炉的炭火烧得旺,霹雳吧啦声中,夹杂着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孟厌说起辟辛方才之言,“唉,若是有人早点去找她便好了。”
安封被关的百年间,辟辛与照渠从未有一日停止找他。
他们在每一年春日的第一日背上行囊,离开淮南城;在每一年冬日的最后一日,回到淮南城。
九州四国,四海八荒。
他们找了百年,总算找到安封。
最后一次的逃脱,安封逃到山下后,曾听见那些妖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若非辟辛与照渠提前在山下接应,那时的安封已打算回头,转身上山。
姜杌安静地听着,因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巫九息幸运。
从前他常去招摇山,偶尔,他会羡慕巫九息有满山的同族。而他,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去往何处,漫无目的地活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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