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九息,我不怪你。你一定要逃出去……”
孟厌:“巫九息,这就是折丹想对你说的话,也是她的答案。”
巫九息知道答案,却固执地不肯接受答案,“我为了苟活出卖恩人,为什么我没有死?”
离开赵家村后,巫九息也在找她的答案。
她违背誓言,本不该活着。
她想报仇,更想寻死,寻一个魂飞魄散的答案。
后来,她想到了灭世。
毕竟,不论灭世与否,她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柱上的裂缝,有神仙守着。
他们每一个,都是修行万年之人。只需轻轻一掌,便足以让她魂飞魄散。
她穷尽此生所有的心思,编织灭世的谎言,所图不过一个“死”字。一个痛快的死法,一个彻底的死法。
第一次正视自己不算好友的好友,姜杌难得对她没有一点防备之心,“折丹死后,你却未死。巫九息,这就是答案。
就像他曾经别有目的地进入地府,用谎言欺骗孟厌,差点害她丧命。
他也该死,可他仍安稳地站在此处,不日将与孟厌成亲。
“巫九息,若我记得没错。巫妖化形之誓的最后一句,是‘蒙其恕宥,当涅重生’。”姜杌悲悯地看向面前的女子,“她从未怪过你,是你不肯原谅你自己。”
是。
她只是,不能原谅自己。
不能原谅自己的懦弱,不能原谅自己的出卖,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原谅自己曾辜负一个女子拼死救她的真心。
那是她在暗无天日的地室中,唯一感受到的善意,而她却亲手将其埋葬。
她让折丹陪她去找城隍庙,却又告诉沈修荣,折丹去了土地庙。
折丹的生路与死路,皆源自她。
她是一个背叛恩人的罪人,她辜负了一个女子的真心与性命。所以她该死,该粉身碎骨,该一命抵一命,向折丹赎罪。
三人立了许久,镜中已是晚间。
折丹与赵遂生依偎着坐在窗前赏月,耳边有风吹来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
“折丹,若有一日,我先你而去,你不必伤心。就如今夜的明月,明日的朝阳,每日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日便好。”
“爹娘常说,‘知命不惧,日日自新’。遂生,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他们的话轻盈如柳絮,转瞬消散。唯余赵遂生与折丹的笑声,经久不散。
孟厌走到巫九息身边,“她为你高兴。高兴你在经历十年的折磨之后,仍有勇气走出地室,高兴你终于可以为自己尽兴而活。”
“她希望你活着而非死亡,便是她最后的答案。”
孟厌说完,缓缓往巫九息手指微颤的掌心中塞入一物。
月影之下,巫九息失神地站在院中摊开手掌,模糊的双眸让她几乎看不清楚。
清月的光影晃了又晃,她怔怔盯着那支野花看了许久。
那是在地室的最后几年,折丹每日送进来的野花。
地室无光,那些野花如她一般,一日便会迅速枯萎,走向衰败。折丹执拗,野花一日凋零,她便每日早起,送来另一束盛放的野花,“巫九息,野花有一百种开法,活着的人,也有千种万种活法。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走出这里。”
巫九息按住心口,微微喘息。
那道她以为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随着修为大增,渐渐开始愈合、减淡,直至如今要细细去找才能发现。
迷茫失措中,巫九息四下环顾。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
她瘫坐在地,抱着那支盛放的野花失声大哭。
折丹的一日即将结束,过去镜的出口却赫然出现在巫九息的身后。
答案与出口,原来只需她回头而已。
孟厌上前扶起她,“走吧。你再不出去,天杀的月浮玉,又会扣光我的分。”
姜杌慢腾腾跟在两人身后,不忘埋怨巫九息几句,“天柱的那道裂缝,在天河的另一边。别说你,连神仙都够不到。你通过花戚里的嘴,妄图闹出灭世的大动静,不就是为了寻一个‘死’字吗?你早与我说,相识一场,我可以好心帮你做个了结。”
悬崖已近在眼前,模模糊糊能望见几个人影。
为首之上一身紫袍,负手立于悬崖之上。眼下正来回踱步,瞧着极为生气。
孟厌此番拉巫九息进过去镜,坏了月浮玉的捉人大计。
他们进来已逾两日,月浮玉怕是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孟厌唯恐两人吵架耽误出去,回身一把捂住姜杌喋喋不休的嘴,“姜杌,你的话最多。”
姜杌眼神闪动,双手抬起又放下,最终选择点头闭嘴。
巫九息见他老实闭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相识一场,就算死,我也偏要给你添完堵再死。”
“孟厌,你瞧瞧这个讨厌鬼!”
“对了,姜杌。上回小孟婆救我时,说你曾是她的小跟班,特别会暖床~”
“孟!厌!”
孟厌自觉不妙,脚不沾地慌忙跑向出口。
谁知,甫一出去,迎头撞上果真面色不善的月浮玉,右手拿着朱砂笔,左手甩给她一叠文书,“查案司孟厌,扣一百分,另罚没十年俸禄。还有,你的成亲文书,三位大人已朱批同意。三日内,你必须搬出地府。”
劳心劳力两日,最后升官无望,俸禄全无,还被扫地出门。
孟厌唉声叹气捧着文书,愤愤不平走到崔子玉身边抱怨,“就进去不到两日,这月浮玉,莫名其妙又罚我。子玉,你说他是不是眼馋我不日将得重用,故意赶走我,好自个向大人邀功?”
“你们进去,已逾二十日。”
“啊?”
崔子玉苦着一张脸,将这二十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你们进去后,久不见出来。幸好我记起你曾拿着过去镜去找辟辛,一打听才知,安封记错了解开封印的法子,导致你们在镜中的一日等于人间的十日。你别怪玉郎和顾大人,他们怕你们出事,又上天庭请闭关修炼的女娲娘娘下界,又回地府找来三位大人帮忙,皆束手无策。我们所有人在此,已等了足足二十日。”
整整二十日,三界一半的官员在此受冷风吹,不眠不休围在过去镜面前端详。更有甚者,昆仑的几位神仙因连日钻研之故,致人间的日升月落差点出错。
若孟厌今日再不出来,后土娘娘已打算派鬼差前去招摇山,把巫妖一族的长老们全部擒来。
当时安封信誓旦旦说不会错,还明里暗里笑她没见识。
孟厌一想起他的嘴脸,便觉生气,“这些个妖怪,活了几千年,怎么比我还不靠谱!”
随着姜杌出现,身后的巫九息茫然地站在悬崖之上。月浮玉看了她一眼,便吩咐鬼差将她押入地府。
血光蔽日,行走间,茫茫一片无尽的血色雾气。
酆都大殿中,酆都大帝、东岳大帝与后土娘娘高坐大殿之上,十殿阎王分坐两侧。
灭世、吞魂、杀人……
巫九息所犯之罪,皆是滔天大罪。
罪状念完,巫九息点头之后,再不言语。
被押去地狱受刑前,与孟厌并肩站在角落的姜杌,对着酆都大帝的方向突兀地喊出一句话,“三位大人,巫九息极会赚钱。”
孟厌兴致勃勃补充,“对对对。下官上回去招摇镇,瞧见巫九息开的息阁日进斗金。”
满殿人不明所以,唯独后土娘娘不着痕迹地拽了拽酆都大帝的衣袖。
片刻的沉寂后,酆都大帝试探性开口,“真有这事?”
“千真万确!”
主位之上,三人闻听此话,步伐一致背过身,不时有几句争论声传出。
孟厌踮起脚尖,竖起耳朵,寻了根柱子偷听,依稀能听到“银子”、“黄泉路”、“没脸”,“赚钱”等词。
一炷香后,三人转身。酆都大帝左右望了望,见身侧两人皆颔首,才慢悠悠道:“近来地狱受刑的游魂多不胜数,巫九息想来也无处可去。为免三界指责地府包庇此等重犯,本官与两位大人商议后,决定罚她去黄泉路开酒楼,为地府赚钱五十年。”
此言一出,满殿喧哗。
功曹司率先站到殿中,“大人,这算什么惩罚?”
酆都大帝顾左右而言他,见实在敷衍不过,只好推给后土娘娘,“子时已过,已是来年。地府诸事,今年不归本官管。”
一旁的后土娘娘起身拍桌大怒,与另外两人边吵边走。
再一晃眼,殿中主位只剩三个空荡荡的八仙椅,与千里之外传来的一句话,“明日天庭论道,此事改日再议。”
满殿神仙无法,只能看向月浮玉,“月大人?”
“别看我,管不了。”
地府上下僵持了半月,一来二去,更无人想管。
最终在元宵这日,巫九息带着与她同去淮南城的十个妖怪,去了黄泉路。
那里是她在地府的归宿,也是余生的起点。
桃符又换,人间万物春。
巫九息从沈修荣手中夺走的藏魂珠中,仍留有不少魂魄。
上百个魂魄,终在人间新岁的第一日得以再现人间。其中便有山刀叶以一锭金子为酬,拜托孟厌找的山萦。
而沈修荣的魂魄,会生生世世留在地府受刑,永不入轮回。
送走山萦后,孟厌背着包袱,与姜杌相偕步出地府。走到山下,她仍在跺脚生气,“我在地府为官三十年,每日不说兢兢业业累死累活,也算是劳苦功高吧?结果月浮玉一发话,七品官没了,十年的俸禄没了……如今,连人也被赶出地府了。”
“孟厌,这事本就怪你,连安封的话都敢信。”姜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再者,你又不是头回被罚。”
“小白脸,都怪你耽误我升官发财。”
“你骂我?你与巫九息乱说我的秘密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两人一路走一路吵,直吵到城隍庙,孟厌才摆手作罢,“每回跟你吵架,回回都是我吃亏。”
姜杌白眼一翻,“每回跟你吵架,回回都是我先认错。”
“姜杌,我俩成亲的日子,还来得及吗?”
“我回搅乱荒后,鞭策鞭策有梅与无雪。”
“姜杌,以后我就只有你和你的银子了。”
“听你的意思,你很不情愿?”
“小跟班,又胡乱诋毁我。”
“小孟婆,快走吧,我们还得去查案。”
“我俩的命,太苦了!”
山下的两个人影渐远,隔着一道门,巫九息跟在崔子玉身后,遥遥为两人送别。
他们此生,会相伴留在人间。
而她,会在地府待满五十年。
在地府的第一个十年,巫九息逢年过节,有时能见到他们二人。
自然,孟厌居多。
无他,他们俩查案拘魂时,常常犯错。
孟厌既要承自己的错,又要担姜杌的错,十天半月便得回一趟地府挨骂。
这一日,巫九息在酒楼中忙碌半日。正想靠在树下偷懒,一脸好奇的孟厌朝她走来,“巫九息,子玉说你如今也有俸禄了?”
巫九息想起昨日到手的碎银,叹息一声,“每月一两,也算聊胜于无吧。”
孟厌挨近她坐下,“你若是想去外面看看,与黄泉路的鬼差们说一声便好。放心,他们不会告状的~”
巫九息认真想了想,方道:“出去也无事可做,无人可看。不如躺在此处,舒舒服服偷个懒,偶尔还能遇到一两个相熟的游魂。若实在无趣,回房与他们几个一起修炼,也比外面有趣。”
孟厌点点头,似是认同她这句话,“前些日子,巫湄找到我,要回了过去镜。”
入地府十年,巫九息头回听到同族的名字,“她不是快成仙了吗?为何又找你要过去镜。”
“她的恩人已死。”孟厌靠在树下,温声在说:“她原想成仙,雷劫前,她又觉得成仙与做妖,并无分别。与其上天庭做个被天条束缚的小仙,不如回招摇山做为所欲为的族长。”
“愿她,比我活得更开心。”
“她临走前曾说,她如今的修为在所有巫妖之上,她回招摇山是为享福,而非吃苦。你放心,等你出地府后,她会将族长之位丢给你,让你继续吃苦。”
巫九息沉默地轻叹一声,“她实在不必如此。”
“她想替你守着招摇山,好歹为你留一个去处。”
叙旧良久,又想起一事。孟厌眉眼弯弯,“我听泰媪大人说,涂吾帝君消失多年。天庭一众神仙与他的弟子都以为他在闭关修炼,上月有一个地府鬼差在人间碰见他,才知他十年前秘密从地府借走引魂幡,早已下凡云游四方去了。”
“涂吾帝君是谁?”
“一个与你一样,想用余生赎罪的人。”
引魂幡招引世间残魂,待四散的残魂在幡中聚起哪怕一魂或一魄,人便能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巫九息听完来龙去脉,只关心一件事,“他会找到他们吗?”
一想到姜杌还在城隍庙等她,孟厌起身离开。走出几步远,她笑着回头,“十年八年、一百年、一千年。巫九息,他总会找到他们的。”
越千山,涉万水。
花有重开日,人亦有重逢时。
背着引魂幡的涂吾帝君会行遍四海八荒,寻回所有因他消失的人。
城隍庙前,姜杌在寒风中,枯等了一日。
若非孟厌走前一再叮嘱他等在此处,他早想冲进地府寻人。
金乌回到昆仑之际,蹦蹦跳跳的孟厌总算出现在远方的山路上。
走到跟前,见他生气,孟厌叫苦不迭,“唉,你别怪我去了一日。月浮玉因我的错骂了我半日,顾一歧又因你的错说了我半日。”
姜杌不怒反笑,“是吗?我明明瞧见月浮玉一早去了天庭,一直未归。孟厌,好啊,你和顾一歧说了整整一日的话!”
孟厌心虚牵走他,“没有没有,你别胡乱吃醋。我只是去功曹司打听每月多出的一百两俸禄一事,功曹司那几个臭鱼烂虾做事散漫,这才耽搁了。”
“你哪来的俸禄?”姜杌停下,蹙眉沉思后终于想通,“枉我与你同甘共苦,你倒好,竟藏了十年的私房钱。”
“我凭本事赚的钱……又不是没给你花。”孟厌急急辩解,逐渐失了底气,转头开始数落姜杌,“去年你缠着我买新袍,我大大方方给你买了三件呢。还有上月,我们去酒楼,虽说我吃了大半吧,但总归是我付的银子。”
“哪来的?”
“功曹司查过了,说是南宫扶竹给我的香火,这月是最后一次。唉,我这辈子难得不劳而获。他就不能多活个几十年,让我白白再领个几十年吗?”
“我要买新袍,十件。另外,今日去酒楼与客栈的花销,你付。”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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