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能有什么客来,你又瞎嚷。”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正是蒋嬷嬷。
蒋嬷嬷打眼一望,不觉‘啊哟’了一声:“这是贵客。”
口中说着,早就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行过一礼,方问道:“这位小娘子贵脚踏贱地,不知所为何来?”
洛微道:“为沈晏沈将军而来。”
蒋嬷嬷闻言愣了愣,再上下打量了洛微一番,当即恍然大悟,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老奴拜见长公主……”
洛微忙把人搀扶起来:“嬷嬷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蒋嬷嬷站了起来,忽然瞧见自己的干女儿正目瞪口呆的立着,一把牵过她来:“燕儿,你傻了,还不快给长公主磕头。”
燕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立刻就跪下去,干脆利落的磕了一个头。
洛微拦也拦不住,只得由她了。
蒋嬷嬷把人引进屋中,一面打发燕儿去烧水沏茶,一面把一个小杌凳使劲擦了擦,有些手足无措的道:“家里杂乱不堪,简直不像个样子,实在委屈公主了。”
洛微走过去,很自然的坐下道:“嬷嬷哪里的话,府上处处干净整洁,我看着很喜欢呢,嬷嬷也快坐下,我今日前来有许多事要问,非是三言两语就能走的,嬷嬷倘若一直站着,我怎好开口呢?”
蒋嬷嬷踌躇片刻,拘谨着在下首坐了:“长公主只管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洛微于是道:“听闻蒋嬷嬷是随先夫人一同入的卫国公府,想必对先夫人以及府中那些前因后果都是很清楚的,劳烦嬷嬷从头讲起罢。”
“是。”蒋嬷嬷点了点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中,等她抓到头绪之后,方才轻轻的开了口,将这一段故事缓缓道来。
第48章
◎楚要眇之死◎
沈晏的母亲名叫楚要眇,模样生的极美,这一点,单看沈晏便可想见一二,因为沈晏长的很像她。
楚要眇不仅长得美,人还极其的聪慧,打小读书便是过目不忘,她话虽不多,可偶尔说出几句来,每每都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令先生大为震撼,震撼过后便是扼腕叹息,惜其生为女子,无法入朝为官,一身才华不得施展……
至于外界所传的疯癫,那纯粹是污蔑,不错,她是人前沉默寡言,人后自言自语,可那并非是疯癫,而是她的良善。
楚要眇虽然看起来清冷漠然,其实内心比谁都要细腻柔软,她曾说过,万物皆有灵性,都是可以沟通的,所以才会时常对着花草树木、飞鸟游鱼等等念念有词,可先时并不痴迷于此,后来进了卫国公府才……
这桩婚事是老卫国公沈翊定下的,楚要眇的父亲,归德将军楚峻,追随老国公出生入死多年,他二人情同手足,后来楚峻又为救老国公战死沙场,只留下楚要眇一个女儿,老国公义不容辞,自然是要好生照顾的。
恰好楚要眇与他那儿子沈巍年岁相当,又都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老国公自然不作他想,当即带了沈巍前去楚府,叫两人相看一番。
那是沈巍第一次见楚要眇,她因在孝中,浑身上下皆着素白的衣裙,漆黑的发间不见一钗一钿,只簪一朵白玉般的茉莉花,亭亭立在池畔,清冷脱俗,美丽不可方物。
只一眼,他便沦陷,呆呆的望着她。
楚要眇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羞胆怯,乌黑的眼睛亦是直直的望着他,眨也不眨,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还带着些许好奇和打量。
沈巍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人却是一动不动,仿佛被她的目光给定住了,那是一双多么澄澈的眼睛,又是多么直率的眼神,一路毫无阻碍的望到他的心里去。
楚要眇见他始终一言不发,便转过头去,看池边的几尾小金鱼,在水中活泼泼的游来游去,时不时朝着岸上吐泡泡。
沈巍鼓足勇气,走上前一步,问道:“小娘子喜欢金鱼?”
楚要眇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他。
沈巍朝池中望了一圈,略顿了顿,又道:“这池中已有不少金鱼,若是再添,恐嫌拥挤,反而不好,不过池面之上却略显寥落,我听闻小娘子素来喜爱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改日我送小娘子一对鸳鸯,养在这里,可好?”
楚要眇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但仍目不转睛的看着小金鱼,沉默片刻后,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第二日,沈巍便命人送去了一对圆滚滚毛茸茸黄黑相间的小鸳鸯。
他原想亲自送的,只是老国公有命,要眇尚在孝中,府中又无长辈,为其清誉着想,即便有婚约在身,在大婚之前,也都不许他再踏进楚府一步。
沈巍无法,人既是见不到,唯有将那绵绵的情意丝丝缕缕诉诸于笔下,而后那一封封的书信,便如雪花一般飘进了楚府。
楚要眇每一封都会看,只是有时回,有时不回,即便是回信,也不过寥寥几句话而已,却足以令沈巍欣喜若狂。
如此这般祈盼了三年,沈巍终于心想事成,欢天喜地同她完了婚,然而婚后不过三个月,他那烈烈的情爱便已燃烧殆尽。
她性情疏冷,沉默寡言,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永远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可偏偏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总是盯着人看。
那毫不掩饰的眼神就仿佛是一把刀,直插人心,简直要把人的心挖出来一般的森冷透骨,叫人毛骨悚然,由此,就连她那惊人的美貌也成了错,因为美的太过妖异,几乎不像个人了,真不知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其实她一点没有变过,只是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自己从前是那么喜欢她的清冷脱俗,喜欢她那双坦率直视的眼睛,喜欢了三年,惦念了三年,如今不过三个月,他就全忘了,转而厌恶恐惧起来,还要反过来怪她变了。
既如此害怕,他自然也就不肯再亲近,渐渐的和她远了,等到大夫诊出她怀了孩子,沈巍便干脆借此搬到了书房去住,虽则每日也还过来瞧瞧,但就如蜻蜓点水一般,瞧过就走。
就是从那时,楚要眇愈来愈不理人,只同花草树木和飞禽游鱼讲话,且日益痴迷其中,旁人看来确实有些疯疯癫癫,但她心里还是清楚的。
沈晏出生那天,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沈巍也在,孩子落了地,一点哭声没有。
他还以为是个死胎,等到接生婆出来贺喜,他仍有些不信,进去一看,竟当真是活的,雪白的一个小婴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看人,不哭也不笑,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盯着人看,像极了他的母亲……
沈巍吓得倒退一步,碰也不碰,扭头就出去了。
路过院中的一汪池水时,他望着水面上游着的那一对鸳鸯皱了皱眉,十次里他来,总有六七次见到她同它们低声细语的说话,他几乎都要疑心那鸳鸯是否成了精。
这样}人的东西还留它做什么?
沈巍当即叫了人来,把那一对鸳鸯扔了出去。
楚要眇直到孩子满月,才走出房门,继而发现鸳鸯不见了的,她急了,跌跌撞撞跑了过去,一脚踏进冰冷的水中,慌里慌张划拉着水面寻找,口中不知喃喃说着什么。
丫鬟婆子们赶忙过来拽她,也不知她怎样生出这般大的力气,一时竟拽她不出。
拉扯之间,楚要眇忽然一把推开她们,与此同时,脚下却猛的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着重重摔了下去,后脑狠狠磕在池岸的石头上,登时血流如注,将那一片清浅的池水染成了刺目的鲜红……
沈巍听闻她是为了找那鸳鸯才失足丢了性命时,心中五味杂陈,再看看她双目紧闭,苍白沉静的面容,不觉掉下泪来。
初见时的一幕幕接连涌上心头,她在他心中又恢复了曾经的美好――是拿命换来的。
沈巍抱着楚要眇的尸身痛哭不已,又将她风光大葬,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声,情深至此,夫复何求!
然而即便是拿命换来的深情,也没能维持多久。
葬礼过后,他在府中隐隐约约听到些风声,说是他的夫人发了疯,以为自己变成了鸳鸯,所以跑到水池里胡乱折腾,这才一跌一撞丢了命。
沈巍恍然,原来是疯了,难怪,平时他人就在面前她都毫无反应,怎么会忽然为那一对鸳鸯着急起来?
思及此,前几日的深情便顿时烟消云散,厌恶和恐惧重新回笼,唯恐此事传了出去,使他颜面扫尽,当下将府中众人整顿一番,封了口。
至于那襁褓中的孩子,因为不喜,他连个名字都不曾取,只管丢给了蒋嬷嬷和乳母。
恰在这时,老国公班师回朝,惊闻儿媳失足离世的噩耗,不由得悲痛欲绝,抱着没了娘的小孙儿泪流满面,等缓过一口气,他擦了擦眼睛,向儿子仔细询问当时的情由。
沈巍道,是因为那一对鸳鸯染了病,要眇正在月内,身子虚弱,他怕那鸳鸯将病传给了要眇,所以才令人扔了去,却不想要眇竟把那鸳鸯看得那样重,竟跳下水去寻,这才……
老国公拍着桌子,连连骂他糊涂!鸳鸯病了可先放到别处养着,即便一定要扔,也该和要眇商量商量,怎能瞒着她就给扔了?
越说越气,非要家法伺候不可,却被管家死拉活拽的给拦住了,说是公子自少夫人离世后悲伤过度,茶饭不思,人正虚弱着,哪里还能受得住家法?小公子刚没了母亲,难道还要他再没了父亲么?
提到小孙子,老国公才算住了手,再细看了看儿子,确是憔悴消瘦了不少,也就信以为真――单说那几日倒也算的上真,于是免了家法,只令他日日去要眇的牌位前早晚各跪上一个时辰。
蒋嬷嬷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并没说什么。
一来夫妻之间感情的事不能说的十分清楚,沈巍虽对娘子冷淡,可他既没有在外眠花宿柳,又没有在府收房纳妾,搬到书房的理由也算正当,每日亦会前来看望,虽则看看就走,然而终究是来的,让人又不好挑他的错处。
再说那鸳鸯,到底是不是染病,如今也无从得知,况且娘子离世后他的悲伤有目共睹,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
翻来倒去,沈巍的错似乎唯有冷淡这一条,实在算不上多大的罪过,可这冷淡害死了娘子……可到底又只是冷淡,实在叫人有口难言。
二来,是为了小公子,蒋嬷嬷以为无论怎样,小公子都是沈巍的亲生骨肉,又那么的伶俐可爱,做父亲的哪能真那么狠心?
如今是事赶事,他心里不痛快,等日子久了,慢慢的也就会回心转意,老管家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小公子已没了母亲,怎能再没了父亲?
虽说这父亲眼下不大喜爱他,可到底是父亲,总会好的……
第49章
◎被憎恨的孩子◎
蒋嬷嬷的期望落了空。
老国公把小孙儿抱在怀里,问起名字,竟是没有,为什么没有?沈巍只道是,夫妻两个特为等着他这个做祖父的回来取。
这无可厚非,那怎样连个小名也没有?沈巍道,小名原是叫要眇取的,可要眇产子后身子太过虚弱,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都是昏昏欲睡,便想着等她好些了再取,谁知……
老国公听到这里又红了眼圈,低头看了看怀里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的小孙儿,哽咽着道,就叫沈晏罢,既望这个苦命的孩子一生晴朗无霾,平静安乐,也倾注了自己未能完成的河清海晏的抱负。
他此次回京,新伤叠旧伤,身体大不如前,因不知自己还能陪孙儿多久,索性将字也一并给取了,沈晏,沈清济。
自此以后,老国公便把沈晏抱回了自己的院子,亲自抚养,沈晏不似寻常的孩子,既不哭也不笑,只溜溜着眼睛四处瞧,他一点不觉怪异,还连连夸赞这孩子生来就沉静如水,聪敏机灵,这么小小的一团儿就晓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喜欢的不得了。
几个月后,沈晏会朝他笑了,直把祖父的一颗心都给笑化了。
周岁的时候,沈晏已能摇摇晃晃的走路,抓周礼上,他旁的什么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角落,一手拎小木弓,一手拿小木箭,更把祖父乐开了花。
至于沈巍,因着父亲在家,他纵然不情愿,却也不敢对儿子不闻不问,倒是日日都去看望,亏得老国公拿沈晏当个宝贝疙瘩似的,几乎没有撒手的时候,反倒成全了他,正好名正言顺不去亲近,只远远的坐着,照例不痛不痒的关怀几句,偶尔瞧上一眼,却总能对上沈晏那乌浓的带着探究的眼睛,心里便是咯噔咯噔的跳。
他对这个孩子实在喜爱不起来,真不如没有的好。
沈晏过完周岁不久,沈巍便娶了永康县主,老国公虽不大高兴,可儿子已出了丧期,也不能拦着他不让续弦。
等到第二年,沈晏两周岁生辰时,沈曜出生了,老国公瞧见沈巍那难得一见的高兴劲儿,心里有了隐忧,又过了几个月,老国公旧伤再次复发,身体每况愈下,渐渐不行了。
他心里惦记着沈晏,思来想去,只得进宫面圣,求先帝下了明旨要沈晏日后袭爵,此求合情合理,先帝自然应允,为叫老臣放心,又将刚刚出生的小公主指给了沈晏……
老国公去后,不到半年,永康县主便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府中原有的仆役散了个干净,另换了一批新人。
蒋嬷嬷身为先夫人的陪嫁嬷嬷,自然是最早被盯上的,她为着小公子,时刻小心翼翼,忍辱负重,别的不敢奢求,只求能留在府中看顾一二,可到底还是被泼上脏水,驱逐出府。
她原要豁出性命大闹一场的,却被沈晏拦住了,沈晏伸出小手帮她擦了擦眼泪,声音稚嫩,语调却很平静的道:“闹也无用,嬷嬷你走罢,我会活下来的。”
蒋嬷嬷怔了怔,早已哭的通红的眼睛里又涌泉似的流下泪来,紧紧抱着他,几乎泣不成声道:“你才三岁,这么点大的孩子,可怎么活!”
沈晏轻轻眨了眨眼睛,仍是稚嫩而又平静的道:“祖父说过的,天无绝人之路。”
蒋嬷嬷走了,这往后的事,她原本是不知道的,也是事有凑巧,府里新去的一个烧饭的刘婆子,是她的远房表亲,蒋嬷嬷有一次在国公府后门处徘徊时,恰好见到那刘婆子出来,她一见是认识的,立刻悄悄的跟了上去,走到僻静处时,拦住了人,先叙了几句话,便寻机打听小公子的情形。
刘婆子知道她曾在楚府做事,后来随楚家小娘子到了卫国公府,再后来就被赶出去了,见她都已沦落到这步田地,却仍念念不忘旧主,有感其忠义之心,便告诉了她。
沈晏被关在了老国公的那个院子里,因为沈巍不愿看到他,仅仅自己不去看还不行,另要防着他跑出来,没头没脑的撞到眼跟前,所以干脆把人给关起来了,倒也没有完全做绝,尚且拨了几个仆役去照顾他的衣食,虽说出不了院门,好在还能吃饱穿暖。
这是刚开始,后来,蒋嬷嬷每到刘婆子出门的日子都会过来打听,渐渐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仆役们都是新入府的,本就对沈晏这个大公子没有感情,眼看着沈巍当真对他不闻不问,府中诸事又皆由永康县主做主,县主虽没说过什么,可亲爹都是如此,继母还会心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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