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察言观色,私底下一揣摩,对这位被打入冷宫的大公子就敷衍了起来,先将衣物这一项克扣了,饮食之上也是由好变坏,甚至隔三差五断了顿。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新做的衣裳过上一段时间就小了,没有新衣,就只能穿着短短的旧衣,数九寒天,手腕脚腕全露在外面,冻的通红的。
好在沈晏聪明,在衣柜里翻出了祖父的衣裳,浑身上下一裹,勉强着也能对付。
没有衣物尚可以如此勉强对付,没了吃的就只能生生的饿着。
有一次仆役一连两三天没有送饭来,沈晏实在饿的狠了,夜里在墙边架了椅子,踩着上去,偷偷翻出了院去,摸进厨房,寻出剩饭剩菜来,双手捧着抓着胡乱的吃,吃饱了之后,便准备就此逃出国公府,不料,刚走出厨房,却被值夜的府兵发现,抓了回去。
沈巍和永康县主听说之后,一个叫加派人手看牢了沈晏,免得跑出去丢他的脸,一个叫厨房将每日的剩饭剩菜全部倒掉,一块馒头渣,一片菜叶子也不许剩。
府中众人见事情闹大了,原还忐忑不安,以为要受责骂,不成想,会得这样一个处置结果,如此情形,心中更是有了数,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但也不敢真把沈晏给饿死了,因为虽是照着主子的心意行事,可主子到底没有发过话,再怎样不受宠,也还是大公子,要在他们手底下丢了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说是这样说,本来就疏忽,难免更疏忽,沈晏后来因着饿,又想方设法翻了出去,厨房里剩饭剩菜是没有的了,为了活下去,他没有犹豫,有什么吃什么……
一个起夜的仆役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推门一看,只见一个衣着褴褛的雪白孩子抱着尾活鱼在撕咬啃食,满脸满身都是血,登时吓得惨叫一声,惊动了全府的人。
沈巍听到仆役来报,大惊失色,认定这个孩子也发了疯,心中又恨又怕,先有一个发了疯的夫人,再来一个发了疯的儿子,若传了出去,自己颜面何存?真是冤孽,冤孽!
永康县主先是柔声细语的安慰他,接着运用雷霆手段,恩威并施的封了府中众人的口。
然而转头,这事就在京中流传开了,不止这件事,就连楚要眇的事情也跟着传了出去,当然不是原汁原味,该删的删,该添的添,怎样疯癫怎样传,甚至将楚要眇当初失足跌倒,也都改成了她自己发疯撞墙……
不用猜,会做这事的,除了永康县主,再没别人,目的自然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将来能够顺利袭爵,毕竟圣上无论再怎样想要顾及老国公,也不能让一个京城上下都知道的疯子去袭爵。
此次过后,那些仆役不敢再过分断了沈晏的餐,剩饭馊饭的总给他一碗,生怕他闹出更大的事来。
沈晏也不再出去,直到九岁那年,七岁的沈曜找上门来了,要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小疯子是个什么样子,看了不算,还要连打带骂,骂是他自己骂,打却是由他带来的几个随从动手。
沈晏抱着头躺在地下,随那些人拳打脚踢,并不还手,却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猛的冲上前去,抱住沈曜狠狠摔到地上,扭打撕咬起来。
等众人好不容易将他两个分开来时,只见沈曜已是鼻青脸肿,胳膊上更是血淋淋的,几乎被咬下一块肉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仅不忍睹,还不忍听,满院子都是沈曜扯着嗓子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永康县主闻讯,着急忙慌的赶过来,见到儿子伤成这样,心里恨的要杀人,当时却是顾不上,众目睽睽也不好动手,只管带了儿子走。
沈巍沉下脸,令人取家法来。
一鞭子抽过去,沈晏背上便是皮开肉绽,他咬住牙一声不吭,睁着眼睛冷冷的瞪着这个所谓的父亲。
沈巍不知怎的,对着这九岁的孩子,心里竟有些发怵,手中的鞭子再抽不下去,声色俱厉的问他为何对弟弟下如此狠手?
沈晏仍旧冷冷的看着他,一声不吭。
沈巍大怒,命人把他扔进后院的那口枯井中,什么时候肯认错求饶了,什么时候再把他拉出来,不信他不开口!
三天后,就在沈巍几乎要忘了这个事的时候,沈晏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双手双脚皆是血肉模糊。
沈巍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又做了什么?”
“我要从军,明日。”这是沈晏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因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喑哑,混着孩子的稚嫩,和莫名的森冷,怪异极了。
沈巍愣了一愣,回过神时,沈晏已转身走了。
他这才想起先前把人扔进井中的事,于是唤了仆役过来,询问沈晏是否认了错,仆役说没有。
那谁把他从井中拉了上来?仆役问了一圈,都说没有,不知道此事。
沈巍沉吟片刻,走到后院的那口枯井边,往下瞧了瞧,只见井壁上到处都是一条条长短不一的血迹子,不由得心中一惊,沈晏竟是抠着井壁上剥落的小小缝隙,自己爬上来的,不知道爬了多少次,掉落了多少次……
宁可如此血淋淋的一遍一遍往上爬,也不肯开口认个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这些年来,沈巍总怕他疯,却又盼着他疯。
之所以怕,是因为第一位夫人已经是个疯子,若是长子也是个疯子,传出去实在难听,可若是不疯,那不说明自己这些年都错了么?所以又隐隐的盼望着,然而真要疯了,到底也是不好……
如此令人左右为难,倒不如干脆死了的干净,一了百了。
他方才说什么,从军,明日?看来他是知道自己明日要领兵去西北边疆的事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生有命。
他既要去,那就带了去罢。
第50章
◎掉到他怀里去了◎
蒋嬷嬷虽不知道沈巍的心思,可府中那桩桩件件的事情却都一清二楚,想也没有什么好心,说到最后早已是泣不成声。
洛微没有哭,然而她手脚冰凉,心里更是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生了重病似的,冰火交加,浑身止不住的细细颤抖。
等她缓过一口气来,先安慰了一番蒋嬷嬷,而后提出想要接嬷嬷到公主府去住。
蒋嬷嬷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是自己当初既没能护住娘子,又没能护住小公子,非但没有护住,反倒害了他,如若当初早早的和老国公说了实情,小公子也就不会遭此非人的折磨,那般凄苦的境地里,若非他自己一次次死里逃生,只怕早就丧了命。
如此这般,小公子不仅丝毫不怪,每次回京都还托人送银钱过来,她已是十分有愧,事到如今,哪有什么面目再去受小公子和长公主这大的恩惠呢?岂不脸皮太厚了一些么?
洛微看她执意不肯,只得就此作罢,告辞而去。
回到卫国公府时,正是傍晚,夕阳将落未落的,还露着大半个脸儿,天仍亮着。
洛微刚迈进府门,沈晏也提早回来了,远远的看到她脸色很不好的样子,以为她是为着早上自己偷亲她的事情,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一时不敢凑上前去,只默默的在后跟随。
洛微心事重重,根本无暇他顾,更何况他刻意的放轻了脚步,她自然是一点没有发觉。
一路走回院子,进了上房,洛微始终一言不发,在桌案边呆立了片刻,她忽然抓起案上的一只杯盏,猛的转身,狠狠朝外掷去。
好巧不巧,那杯盏正冲着随后而来的沈晏脸上飞去,众人见状都吓了一跳,洛微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小心’二字还未出口,沈晏已伸出手轻轻巧巧的接住了那杯盏。
洛微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她,当然是无意为之。
然而在沈晏,因为心虚的缘故,还当洛微早发现了自己在身后跟着,就是要出其不意的砸他呢,不由得暗怪自己手快,怎么下意识的就接住了,若是老老实实受了这一砸,指不定她的气就此消了,再要擦破点皮,磕出点血,没准儿她还会心疼呢。
越想越悔,然而悔也无用,已是给接住了,这下可好,自己这么容易就接住了,她不要更生气了吗?
沈晏拿着杯盏走进房门,轻轻放在桌案上,觑了觑洛微的神色,忐忐忑忑的搭讪着问道:“怎么了?什么事这样生气?”
洛微定定的望着他,先前在路上时,她尚且可以忍耐,踏进院中的瞬间,想到他那么小小一个的时候,就被关在这里,关了整整六年,吃不饱穿不暖,受尽欺辱,心里便一阵阵的发抖,如今再见了他人,哪里还能忍得住,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圈。
眼泪落下的瞬间,她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去,绕过屏风进了寝间。
沈晏呆了一呆,急急追了过去,他万想不到会把她气成这个样子,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的。
洛微侧身坐在床榻上,还在用手帕擦眼泪。
沈晏一时慌的不知该怎样才好,踌躇片刻,走到她面前,一撩衣袍,单膝跪了下去,仰头望着她道:“洛微,我……”
一语未完,‘错了’还未出口,洛微忽然打断他道:“最近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么?”
沈晏愣住了:“……什么?”
“问你最近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没有?”洛微又说了一遍。
沈晏这才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听错,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怎样就转到公务上去了呢?
他摇摇头:“要紧的公务倒是没有……”
洛微听了,即刻点头道:“没有就好,明日我想去东市逛一逛,你且告一天假,陪我去。”
沈晏又是一愣:“你要我陪你?”
“怎么,你不肯?”洛微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微微睁圆了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仿佛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沈晏心中一动,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肯,当然肯。”
略顿了顿,又试试探探的问道,“你不生我气了?”
“好端端的,我生你什么气?”洛微莫名其妙道,话音刚落,忽然想起早上那一桩事,原打算晚上回来跟他算账的,差点给忘了。
沈晏听她并不像是在说反话,可见真不是被他给气哭了,胆子顿时大了起来,在她兀自出神的时候,拉过她的手,轻轻的握住了,认认真真的问道:“那你方才为什么掉眼泪?有人欺负你了?是谁?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出气。”
洛微瞥他一眼:“除了你,谁还会欺负我?你倒是说说看,怎样帮我出这一口气?”
沈晏听她蓦然转了话音,可并没有真正着恼的意思,更没有摔开自己的手,也就隐约有点明白,这一句似嗔非嗔的责怪,说的才是早上的事情。
他不由得心里一喜,微微笑着道:“我?我怎样欺负你了?”
洛微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你怎样欺负人的会不知道?”
沈晏摇了摇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说,我怎样会知道呢?”
“你……”洛微脸一红,“你让我怎么说?”
“我?我怎么?”沈晏眼望着她,“当然是怎样欺负怎样说。”
洛微见他又这样故意耍赖,气不打一处来,挣开他的手,拎起床榻上的银红金线绣牡丹引枕就要打他。
那引枕是锦缎做的,里面填的都是些荞麦皮、草药、香料之类的东西,打在身上原本就不疼,更何况她根本没使劲。
沈晏似躲非躲的,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带,洛微猝不及防,整个人往下一扑,掉到他怀里去了。
沈晏牢牢的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的笑着道:“小心一点。”
洛微满脸涨的通红,心脏擂鼓一般扑通扑通的跳。
偏偏他还要作怪,故意的道:“心跳怎么这样快?哪里不舒服么?”
洛微气不过,一把推开他,站起来就走。
沈晏也站了起来,拽住她道:“等一会儿,头发乱了,衣裳也是乱的,你真要这样出去?”
洛微走到铜镜前照了一照,果然头发衣衫全都是凌乱的,脸上也红扑扑的,这个样子哪能出去见人?
她对镜整了整衣襟,在妆奁前坐下,拿起篦子去理乱发。
沈晏坐在床沿,斜倚在床柱上,偏着头安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到底为了什么事生气?又为了什么事掉眼泪?”
洛微手上动作停了一停,眼睛微微往下移了移,菱花铜镜的角落里,远远的映着他的影子。
“去了舅舅府上,看到素荣和瑶华姐妹两个感情那样好,想到了阿姐,心里难过,憋闷了一路,回来就有些忍不住……”洛微如此说道。
沈晏信以为真,坐直了一些,说道:“你既这么想她,不如写封信去,请她来京好了,就是不知她回了灵州没有。”
洛微低声道:“信已写过了,虽没说让她来,可阿姐只要回到灵州,知道我走了,一定会来京寻我的。”
不提阿姐还好,提起来,就又多了一桩心事,这样心事叠心事,洛微整个人就有些恍惚起来,手上失了力,不经意间就勾出了一缕头发。
她自己是没有正经梳过头的,理一理浅浮的几丝乱发尚且可以,弄成这个样子,是要重新梳的,她就无能为力了,叹了口气,放下篦子,正要唤横云却月进来,沈晏却忽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我帮你梳,算是将功赎罪,好不好?”他看着她道。
这要搁往常,洛微一定是要拒绝的,可今天她犹豫了:“你会么?不要越梳越乱,罪上加罪了。”
“当然会,梳不好随你处置。”沈晏笑了笑,早伸出手去,为她一一卸下钗环,也算弥补了大婚当晚的遗憾。
解开发髻,洛微那满头的青丝便如瀑布一般垂落而下,散出一股淡淡的木槿叶的清香。
沈晏微微怔了怔,拿起篦子,轻轻给她梳理顺了,将长发拢到手中,他那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洛微的额角,鬓边,和脖颈,轻轻的,凉凉的,还有些痒痒的。
洛微忍不住细细的颤栗,但仍极力的镇定着,眼睛望着镜子里,看着他一双手在她的发间上下翻飞,一会儿的功夫,竟当真绾出了跟先前一模一样的发髻。
“你在哪里学了这好的手艺?”洛微忽然问道。
沈晏闻言动作一顿,偏头朝镜子里看了看,笑道:“你猜。”
“我才不猜。”洛微移开眼睛。
沈晏探过头去看她,问道:“不高兴了?”
“你这话可怪,我为什么不高兴?”洛微反问道。
沈晏疑疑惑惑的道:“是呀,为什么不高兴呢?难道是吃……”
“我自己来。”洛微不等他说完,扭过身就去夺他手里的水晶簪子。
沈晏手一扬:“别动,刚梳好,乱了算谁的呢?”
“算我的,反正不要你了。”洛微站起身来,仍要去夺。
沈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跟前,垂眸望着她道:“我问你,你是不要我梳头,还是不要我?”
“都不要。”洛微干脆利落的答道。
沈晏不作声了,只静静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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