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多多和于思野慢慢起身,躲在她俩看不见的侧墙后面去,直到姑姑再次走出去,涂月妈妈再次关上门。
姑姑走后,王多多并没有走,她似乎走不动了,背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思野也不去打扰她,她愿意站多久,她就陪她站多久,她愿意怎么站,他就陪他怎么站。
过了很久,王多多突然问于思野:“你听过一首诗吗?”
“什么诗?”
“普希金的《只有玫瑰枯萎了》。”
“没有。”
“我念给你听啊?”
“好。”
王多多便轻声念道:“只有玫瑰枯萎了,她飘溢着诱人的芬芳,她那轻盈的灵魂,向着梦中的乐园飞翔,那儿,在沉睡的水波,可以带来寂灭的地方,她那馥郁的游魂,正在望川河边开放。”
于思野一直看着王多多,看她背诵完这首诗,没什么抑扬顿挫,平静却深情,天色堕落得彻底,就像他堕落在王多多手里的真心,她的双眼漂亮迷人,熠熠生辉,于思野突然叹了口气,将头挫败地靠在墙上,说:
“王多多,你不能总这样。”
“我怎么了?”
“撩我。”
他摇了摇头。
“差不多得了。”于思野说“我也不是不会反抗的人。”
有人骑自行车路过他俩,骑得飞快,车轮子碾过附近的水坑,溅他俩一裤腿子泥。
于思野直起身,转过头低声警告王多多说:“再有下回,你扇死我我也得反抗了。”
说着便往另一个方向走,边走边说:“快走吧,回去给你洗裤子。”
他们故意绕了一圈才走出棚户区。
姑姑应该已经出摊了,其实王多多也应该出摊的,但是于思野征求了她的意见,王多多今晚想回家陪姑姑。
“你姑父在家不?在家你怎么说?”
“麻烦你帮我拖一拖他,别让他回来。”
“这倒是好办,但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王多多说。
“那我带你回去换条裤子吧。”于思野伸手打车。
“不用吧,我在姑姑家洗。”
“洗了你穿啥,你还有裤子留姑姑那儿吗?”
没有了,上次搬家的时候都搬到养老院去了。
于思野再次伸手,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头问他们要去哪儿,于思野拉开车门。
“换完我再送你过去,换下来的我帮你洗。”
上了车,于思野跟坐在旁边的王多多说。
王多多想了想说:“对了。”
“怎么了?”
“你上次吃鸡蛋饼的20块钱还没给我呢。”
于思野看了看王多多,又看了看王多多,看着看着就笑了,他说:“我想着给你洗裤子你想着管我要钱。”
王多多说:“这又不冲突。”
于思野说:“没良心。”
“那这东西你也没有”王多多反驳“你之前不也管我要债来着。”
于思野又一次吃痛在他很久以前为王多多埋好的捕鼠器上,他说不过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一腔愤怒发泄在王多多沾满肥皂泡沫的裤脚上。
姑姑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王多多早就等在了家里,她临走的时候,本来想交钥匙,但姑姑让她务必留下。
“就算出嫁了也是咱家人啊,哪能没有家里钥匙。”
姑姑回来的时候,王多多的晚饭也做好了,炒的西红柿鸡蛋,焖的二米饭,她站在门口说:“姑,以前我不懂事儿,你回来这么晚,不知道要给你准备口吃的,今天你尝尝我的手艺。”
姑姑挺意外也挺高兴,洗了手就赶紧上桌吃饭,她嚼着王多多炒的西红柿说:“小四儿人不错,你跟着他,我放心。”
王多多给姑姑夹了一块鸡蛋说:“姑,我是我,他是他。”
于思野今天又喝多了,为了陪王多多的姑父。
姑父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面临什么,他还非常乐观,觉得女人的心都是软的。
“软得就像这根儿老赵家熟食的蒜肠,竖着拿,它都能一头儿碰着另一头儿,这说明啥,这说明乱七八糟的添加少,真材实料,跟咱们男人不一样。”
姑父往嘴里扔了一片香肠,嘿嘿一笑,就了口白酒。
于思野喝得不多,奈何酒量不好,此刻他的胳膊肘正驻在自己房间的桌面上,突然凑近了姑父问:
“姑父,你看着这根香肠,难道不眼熟吗?”
“眼熟啊,这不就老赵家熟食的蒜肠吗?我经常买,我有熟人儿,好使,不用排队。”姑父沾沾自喜。
“那……”于思野轻轻敲了敲桌面“你知道它为什么只有半根吗?”
“为啥?”
“因为另外半根儿,在今天早上被吃掉了。”
姑父看着于思野越来越深陷的醉眼,不明所以。
“你知道被谁吃掉了吗?”
“谁啊?”
“被狗。”
于思野轻轻地说出谜底后,便趴在桌子上不动了,他想,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姑父。
姑父又嘬了口于思野他爸私藏的好酒,慢慢品味着他那句“被狗”,狗,他今天好像在哪儿见过狗来着?他在哪儿见过狗吃香肠来着?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于思野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
于思野没动,姑父很自然地接通了电话。
“干啥啊!喝酒呢!”
姑父这电话应声得很自然,好像接起来的是自己电话。
“谁?老王?你不走了吗?你都不回来了还给我大侄子打电话干啥?”
“啥玩应?小琴?”
“小琴咋啦?”
“危险?”
“你啥意思?你说小琴有危险?”
于思野突然从桌面上抬起头,眼底一片清醒地接过电话,叫了句“王叔”。
王叔在电话那头都快急哭了,于思野从来没听过王叔用那样失控的声音跟他说话。
他说:“小四儿,你去看看你琴姐,她可能有危险!”
“为什么?”
“你快去!”王叔焦急地情绪中夹杂着愤怒。
“你要说为什么?”
于思野一字一顿地说,之前在机场,于思野曾那么乞求王叔他都没吐口,现在,他要他办事,哪怕是救人,于思野也没有放弃让王叔坦白,坦白任何真相都好,他需要铠甲早已长在皮肉里的硬汉跟他敞开心扉。
“她老公出来了。”
王叔好像失掉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着急了,也不愤怒了,哆嗦着说“我有个在监狱里工作的朋友,刚才告诉我,说小琴他老公放出来前,有人告诉了他,我跟他老婆有一腿,还有,当初他偷厂子东西的时候,是我检举的。”
“匿名检举”他说“连小琴都不知道。”
于思野和姑父赶到琴姐家砸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手机打不通,电话又没人接,于思野马上给盅叔打电话,本来想把这件事告诉盅叔,可刚提到了琴姐,就听见盅叔在电话那边平静地说道:
“你过来吧,来安平桥吧。”
于思野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完了。
“是……”于思野试探着刚说出一个字。
“是。”盅叔就马上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们赶到的时候,琴姐的尸体还没被打捞出来,她带着硕大的玫瑰耳环,头发披散开来,漂在厚厚的冰面之下,安详得紧闭双眼,像是被相框框住的仙女。
而于思野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酒精的作用,或许不是酒精,又或者,不仅是酒精,他说不好,他最近偶尔就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像生病,像中毒。
不一会儿,打捞队终于捞出了琴姐的尸体,法医马上上前,开始验尸。
深夜里,岸边站着几个警察和发现尸体的老头儿,躺着美丽又冰冷的琴姐,于思野的烟头在寒冷中闪着微弱的光,他突然走过去,脱掉自己的大衣,盖在了琴姐的身上。
法医回过头看他,他解释道:“我怕她冷。”
法医的眼神好像是在说,我看你才冷,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转过头,又继续工作。
于思野真的感觉到冷了,冷风透过他单薄的衬衣刺进他的皮肤,回东北这么久了,他第一次冷到发抖,他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他觉得自己无处躲藏,那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正在认认真真地折磨着他,他没有一丁点儿办法。
他的打火机再也打不出火来,他回头看向姑父,姑父也是一脸的凝重,抽着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此刻,正在家里听王多多说话的姑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王多多把墓地里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以后,有那么一刻,姑姑竟然笑了,就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开始只是忍俊不禁,后来竟停不下来,搞得王多多都停下来了,忍不住试探着问道:
“姑,没事儿吧?”
第四十七章 幸好你不再回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姑姑摆摆手,又擦了擦自己被笑出来的眼泪,她站了起来,说:
“多啊,不行了,我得上个厕所。”
说着就站了起来,王多多紧跟着也站了起来,刚想问“怎么了”,她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儿,王多多的问题,就这样堵在嘴边。
姑姑看着王多多尴尬的表情,扶着桌脚站在那里,平静地跟她解释说:“不好意思啊,女人岁数大了,有些东西真憋不住,你等等我啊。”
姑姑走了,王多多站在原地,边捡碗筷边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姑姑。
再次回到王多多身边,姑姑换了一条崭新的裤子,她问王多多:
“还有味儿没?”
王多多连忙摇头,要说有味道,也是淡淡的雪花膏味道,她突然意识到姑姑没有香水,她用家里唯一的香气来遮掩自己,维持自己的体面。
姑姑重新坐好,跟王多多说:“接着说吧。”
“姑……”
“说吧,我不笑了。”
“……”
“我也不会哭。”姑姑跟王多多保证道。
这一刻,王多多才真正的后悔,她告诉了姑姑这件事。
她将头慢慢地枕在姑姑的两腿之间,她姑刚才漏尿都没不好意思,王多多这一靠近,反倒让她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她姑说:“哎呀,快起来,我裤子不干净……”
她眼看着她新换的裤子,怎么会不干净,她只是不习惯被这样亲密地对待。
但王多多觉得,她姑姑这样的女人,永远不会需要安慰,她也不会承认自己需要安慰,在姑姑身边,被安慰地永远只有自己。
王多多伸手牢牢地抱住姑姑的双腿,说:“姑,你别怨我。”
“是不傻?”姑姑粗糙的手拂过王多多的头发。
“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王多多说。
“是不傻!”姑姑笑着,又骂了她一句。
“我给你养老,姑。”王多多抱得那样紧,好像很怕姑姑像她妈那样丢下她一样。
“不用,动不了了我就上小四儿那儿去。”
再次听姑姑说于思野,王多多瞬间心生嫉妒,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埋怨。
“就那么信任他?”
“四儿是好孩子。”
“那跟我比呢?我俩谁好?”王多多撒着娇,期盼着她姑能选她。
“你跟他比啥?你俩都是好孩子。”她姑觉得王多多简直莫名其妙。
“那,是不是我更亲近一点儿?”王多多压根儿没管那个,一心想问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姑姑从没遇见过这么难缠的孩子,这比他老公出轨还无法预判,她不理解王多多到底在比个什么劲儿,这有什么好比的。
“是不是姑姑?”王多多抱着姑姑的大腿不依不饶。
“是啥是啊!”姑姑终于来劲了“多呀,你想在老家找对象不?我听说四儿对你不错,你考虑考虑他不?”
王多多听完,终于松开了姑姑,并快速向后仰去,好像要赶紧躲掉姑姑的撮合。
“您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得不到满意的回答,王多多快要失心疯了,她又一次用了“您”,用完后她马上给自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但是没用上,她姑姑非常诚恳地跟她说:“我自己不咋地,我也希望你能好,我也希望你能找个好对象。”
王多多看着姑姑,将自己的双腿抬上自己的椅子,抱住,笑着道:“我谁也不找,我这辈子要一个人。”
她刚经历了父母靠不住,前男友靠不住,这些创伤早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出孤独的一棵树,在一片荒原上,义无反顾。
“净瞎说!”姑姑斥责王多多“你一个人你以后咋办?”
“以后我也去于思野的养老院去! ”正好跟小赵作伴儿,王多多脱口而出。
“净冒傻话!”姑姑也忍不住被气笑了。
“或者向俄罗斯出口我的鸡蛋饼”她突然又生出狂妄的雄心壮志,站起来,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接着瞎说“把生意做到国外去,到时候有钱了,谁还在乎于思野?谁还在乎姑父?金发碧眼的外国帅小伙儿咱俩一人搂仨!”
“唉呀妈呀!净扯淡!!”姑姑大笑着,铁砂掌呼过来拍向王多多的后背,王多多刚才给自己预备的逃跑路线终于派上了用场,她跑,她姑就追,两人闹做一团。
直到家门被打开。
于思野和姑父顶着风雪回来了。
姑父冻得满脸通红,他说:“淑芬,小琴人没了!”
“谁?”
“吴小琴。”
王多多这才知道,琴姐原来叫吴小琴。
吴小琴是被人勒死后再抛尸安平桥下的,她刚刚出狱的老公程峰失踪了,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第二天一早,盅叔打来电话,告诉了于思野尸检的结果,同时,通知于思野和姑父回派出所做笔录。
于思野做好笔录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当着盅叔的面儿给王叔打了个电话。
在盅叔的授意下,于思野把琴姐的事儿告诉了王叔,他问道:
“王叔,您觉得,是谁把您的事儿告诉了琴姐的老公?”
“……我……我现在想不出来……知道我这件事儿的人不多……”王叔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仿佛刚刚被人拔筋剔骨,却还要继续承受审讯的罪人。
“你那个朋友没说?”
“没有……”
“那你朋友是怎么知道的?”
听筒里传来很沉重的呼吸,像是重症监护室里濒死的患者。
“我朋友,他说,程峰在出狱之前,突然疯狂的跟别人打听,知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我们之前不熟,甚至因为小琴有点儿不对付,他这么找我,不会有第二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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