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功放的,于思野看着盅叔,直到看见盅叔摇了摇头,才最后开口说道:
“叔,幸好你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完,王叔没再说话,接着电话就陷入了忙音。
于思野又看向盅叔,问道:“监狱那边怎么说?有没有人来探视过他?”
“没有。”
“那总会接触过什么从没接触过的人吧?”于思野问。
“过完新年的时候,程峰倒是出来看过一次病…"
"什么病?"于思野马上问。
盅叔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不耐烦地说:"哎哎哎你个臭小子你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反倒审讯起我来了!"
于思野只能闭嘴。
王多多等在外面,低头看这里唯一的警犬吃早饭,姑姑没有跟过来,她好像一直都很回避姑父的这帮朋友。
姑父比于思野出来得早一些,也一直看着地上的那只警犬发呆,脸上满是疲惫的苍白,盅叔走过去,提醒他可以走了,姑父却像是梦醒了一样,站起来,说小盅我困急眼了,要嗝屁了,必须在这儿睡一觉,盅叔说这里是派出所,哪有地方给你睡觉,姑父就指了指拘留间,说我看那里头挺好,有栏杆挡着,没人打扰,我去那儿睡去就行,盅叔就说,你别在这儿给我整事儿,赶紧回家睡觉去!
盅叔伸手轻推了一下姑父,没想到姑父用力一甩,差点儿把盅叔甩个趔趄。
“我不回家!”姑父莫名倔起来。
“你啥意思啊?!”盅叔反应过来,硬杠上去。
姑父没再说话,他憋着憋着,突然“嗷”的一声,蹲地下大哭起来。
派出所什么世面没见过,但都被这一声炸雷给镇呵住了,大家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看过来。
盅叔看不下去了,他蹲下来,一把抓住姑父的衣领小声斥责道:“你要干什么老郑!你给我起来听见没?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姑父垂着头,都快哭断气儿了,一条细细的鼻涕淌了下来,像蜘蛛刚刚吐出的丝。
他易牌儿说:“狗……”
“什么玩应?”盅叔没听清楚,凑得更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狗在哪儿吃香肠了?”姑父断断续续抽泣着,连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盅叔听了更疑惑了:“什么玩应?狗吃香肠?狗吃香肠你哭啥?!”
“淑芬肯定……啥都知道了……她昨天那个样儿就不对劲儿……”
姑父伸手,怒指着站在他对面的于思野和王多多,然后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后脑勺“嘭”的一声砸在地上。
盅叔抬头看向表情一模一样的于思野和王多多,问:
“他咋了你俩知道不?”
他俩当然知道,昨天晚上姑父就没上去姑姑的床,也没喝上热乎牛奶,姑姑说多多难过,她俩要住一块,就把这俩男的赶到儿子曾经的小床上睡,姑姑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晚上还体贴的给他俩加了床被子。半夜姑父睡不着觉,于思野也一样,两人凑巧同时翻身却又翻不过来的时候,姑父忍不住问于思野,你说奇怪不,这么多年了,我媳妇儿再生气也没跟我分房睡过,也没给我喝过凉牛奶,平时都是她给我热好了端过来,你说今天是咋啦?因为小琴没了?
小琴没了她跟我就不是两口子啦?她就不伺候我了?
那时候于思野就明白过来了,但他没和姑父说,他只是安慰道,姑父,快睡吧,明天以后可能就没有好觉睡了,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声。
姑父又说,那多多难过,这不还有你呢吗,你就去安慰她呗,我还难过呢,谁安慰我了?
枕边的于思野看着姑父心想,我倒是很想彻夜安慰王多多,那王多多也得同意啊,他一只手支起头,伸手拉了拉姑父的被子说,没事儿姑父,我安慰您,您想我怎么安慰,您直说。
姑父听完,终于老实了,他翻身躲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可拉倒吧,赶紧睡觉吧……”
第四十八章 你还年轻
于思野赶紧蹲下来,抱起姑父,边往外跑边说:
“先去医院吧!”
姑父没啥事儿,就是劳累过度加精神紧张导致的低血糖,到医院就醒了,此刻正万念俱灰地躺在急诊室里吊着葡萄糖,淑芬和小萍都没来,盅叔在了解完情况之后,也要走了。
于思野给盅叔送到急诊室门口,盅叔回过身跟于思野说:“好好照顾老郑,他……”
盅叔想了想措辞,然后说:“他娇贵。”
这倒是很精准点评了。
于思野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他问盅叔:“如果查到了告密给琴姐老公的人,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声?”
盅叔立刻摆手拒绝道:“这个我们还是暂时要保密的,不能什么都跟你说。”
他这样说,于思野突然意识到,这个揭发王叔的人,会不会也是他们相熟的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偏偏这个时候揭发他,又是为了什么?
于思野看着盅叔若有所思,盅叔却只伸手拍了拍于思野的肩膀。
“行了,走了。”
盅叔利落转身,正准备下台阶时,于思野突然开口问道:“盅叔,王叔当年匿名举报那事儿,你们这群人,是不是都知道?”
盅叔收回下了一阶的脚,扭头看着于思野,说: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后来是什么时候?”
“她老公被抓进去以后,你问这个干嘛?”
“你们……一直没说?”
盅叔没再说话。
“你们关系那么好”于思野觉得讽刺,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盅叔,忍不住冷笑“琴姐到死都不知道。”
盅叔叹了口气,他摘掉帽子,露出花白的短发,他用力挠了挠,才抬头对于思野说:
“四儿,你现在年轻还不懂,很多事儿,还是得往前看。”
说完,他重新带好帽子,也不听于思野在后面喊他,迅速转身走掉。
究竟是谁没有往前看?看着盅叔的背影,于思野很想问问他们,问问那些,曾经在洪水来临时,拼命保护过工厂的人,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往前看?
王多多坐在姑父的窗前,一本正经地看着姑父。
姑父躺在床上问道:“多,你跟我说实话,昨天早上,都谁去墓地了?你姑去没?”
“去没去的,我姑也全都知道了”王多多说“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姑父坐起来盘腿瞅着王多多,然后一脸的震惊地问:“四儿带你去墓地了?你俩去那儿干啥去了?”
王多多一脚蹬在病床尾部的铁栏杆上,拄着胳膊肘质问道:“你别先别管我去干啥了,你先说说你去干啥了?”
“哎,你这孩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么跟你姑父说话?你忘了你刚回来的时候是谁第一个带你去吃饭的?”
“然后你就骗了我2000块钱。”
“我那是借!”
“你还了吗?”
“你姑不是替我还了吗!”
“那是我姑的钱!”
“咱们是一家人,谁还钱能咋的!”
“一家人?”王多多冷笑道“以后还是不是一家人,还不一定呢。”
“把脚拿下来!”一个小护士路过王多多,翻着白眼命令道。
“哦。”王多多赶紧拿下来。
姑父目睹了王多多从嚣张到怂的的全过程,好像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他坚定地说:
“大侄女儿啊,你还年轻,有些事儿还不懂,你姑姑啊,她离不开我,你放心吧,咱们还是一家人。”
他摆了摆手,又揪了揪被夹进脚指头缝儿里的白色棉袜子,状态松弛又笃定,跟在派出所里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就这么自信?”
“就这么自信!”姑父嘿嘿一笑,又靠了回去,他想淑芬不会离开他,小萍也还得跟他好!
想起早上自己那一出,姑父自己都觉得没必要,葡萄糖,还打什么葡萄糖,这时候就应该整点儿葡萄酒,跟淑芬一块儿整点儿,淑芬跟小萍不一样,她还没经历过这种西洋景儿,喝红酒点红蜡啥的,这一出手,那淑芬还不得原地懵蹬?那结局必然是涛声依旧啊,姑父越想越高兴,他抬头看了看自己还剩半瓶的点滴,平生第一次洒脱得拔掉了针头。
然后摘下那半瓶葡萄糖,举起来问刚才那位护士:“我问一下,这玩应能对嘴儿喝不?”
小护士还是翻着白眼回答道:“不建议!”
姑父拿起外衣,将葡萄糖揣进怀里拔腿就走。
走到门口,看见于思野正站在那儿,用手指指着他,以一个长辈对小辈恨铁不成钢的态度,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在心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那个四儿,一会儿帮我结下账啊,我没带医保卡。”
姑父走了,王多多和于思野四目相对,王多多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于思野答道:“你还年轻。”
“哦,那句。”王多多点点头。
“你说巧不巧?刚才盅叔也跟我说了一样的话”于思野自嘲地笑了笑“咱俩都是年轻人。”
“是吗?”王多多好奇“他跟你说了什么?”
于思野看着王多多,笑着向她伸了伸手,说:“走吧,先把咱姑父的账给结了。”
他今天的脸色不太好,跟姑父一样,呈现出疲惫的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利落,也许是经常冬泳的关系,他的体态看起来非常好,他今天穿黑色的呢子大衣,虽然素静,但确实显得年轻漂亮。
在小护士的偷偷注视下,王多多没有去拉于思野的手,而是挽住了那只胳膊,故意地低眉顺目,连迈开的腿也比他短了半截步子。
那天晚上,王多多拉着于思野去了姑姑的夜市,让姑姑帮忙讲价,扎了两个耳朵眼,她特意挑选了一家手穿耳朵眼的店,店主拿着消过毒的针穿过王多多的耳垂,她只是皱了皱眉,她想起琴姐跟她说过的,不比分手疼多少,她回忆,她跟白晓分手的时候,有没有皱过眉头?
于思野心疼地轻轻捏着王多多的两只耳朵,好像那两只耳朵是自己的,那疼也是自己受着的。
他说:“叫你别冬天打耳洞,今天多冷,耳朵冻得都疼,你还整这个。”
王多多就跟于思野打趣道:“没事儿,疼上加疼,就疼麻木了。”
思野皱起眉,说:“你倒是乐观。”
王多多就说:“当然,其实这不比分手疼多少,你不是也打过?”
“打过。”
“你是不是也分过?”王多多离得更近,说得更轻。
这一问,于思野又不吱声了,准确说,是不敢轻易吱声了,怕自己又轻易掉进圈套里。
王多多问完也没等他的回答就去旁边的摊位看卖冻梨和冻柿子了,于思野看着王多多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天后,琴姐出殡。
王多多特意带上了琴姐送给她的那副玫瑰耳环。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又顶着素白的一张脸,衬托得耳朵上的玫瑰,血一样的红。
琴姐的父母都不在了,只剩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定居国外回不来,弟弟外市国企中层,来得倒是很准时,兄妹三个都是当年的大学生,简直光宗耀祖,但两兄弟过得很好,只有琴姐在这座小城里无依无靠。
因为是被谋杀的,嫌疑犯还没有被找到,没人敢来参加葬礼,除了去看话剧的那帮老朋友和于思野王多多以外就再也别人了,一火化完,弟弟也要走了,骨灰先留在火葬场的寄存处,等天暖和了就下葬。
弟弟走之前留钱给于思野,请来参加葬礼的人吃饭。
他说:“我姐死的真不是时候,我今天下午刚好有个很重要的会,不然我就留下来陪着大家吃饭了。”
于思野听完他弟弟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说:
“那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太僵硬,毕竟是琴姐的弟弟,这场寒酸的葬礼中唯一的家属,于是又笑了笑解释道:
“都是自己人,没必要浪费钱的,大哥。”
但琴姐的弟弟态度很坚决,他表示,这是应该的,这是因为他姐聚在一起的最后一顿饭,算是谢谢各位对他姐的照顾。
这话听着,就顺耳多了。
于思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哥,你看我们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如果这边案情有什么进展,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没想到弟弟却说:“留联系方式可以,但是没必要通知我案情。”
于思野有些惊讶地看着琴姐弟弟,他好奇地问:“你就不好奇,你姐夫为什么杀你姐?”
琴姐弟弟看着于思野,却反问他:“好奇那个,对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于思野观察着琴姐弟弟这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脸,她家的人,看起来好像都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你嫌弃她?”他突然问。
“谈不上嫌弃”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但她本来可以过得很好,是她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琴姐弟弟的声音,都透着漠不关心。
“你指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都不重要了,人已经没了,弟弟,你还年轻……”
“妈的。”
“什么?”琴姐弟弟没想到于思野会突然这样低声咒骂,这次换他的脸上挂着惊讶。
“我说……”琴姐弟弟比于思野年龄大了不少,穿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于思野低着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他转了转手上的一串黑曜石,说“我说对不起,我不配吃这顿饭。”
说完他就转身去找王多多了。
第四十九章 同谋
王多多正在和萍姐聊天,把于思野一把拉走。
“干嘛?”快到停车场,王多多忍不住甩开他问。
“回去吧。”
“你怎么了?”
“我高兴,我又被人夸年轻了。”
“我看你可一点儿不高兴。”王多多说。
于思野的电话响了,是他妈打来的,问她在哪儿,他就说在停车场,要回养老院了,他妈就说,先回来吧,大家要一块吃个饭呢。
于思野说:“我们就不去了吧,中午养老院忙,我们……”
“忙也不差这一中午”于思野他妈给他下了死命令“吃完饭还指着你送大家回家呢。”
于思野今天特意开了那辆专门接送老人的七座车。
于思野挂了电话,终究还是带着王多多往回走了。
路上,于思野跟王多多简单说了一下刚才跟琴姐弟弟的对话,他说:“他岁数大,他就可以不顾自己亲姐姐的死,我年轻,我就活该被我哥的死绊住?”
“别说气话。”王多多说"其实我觉得,你和琴姐的弟弟,都没有问题,经历不同,性格不同,处理同一件事情的态度也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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