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亲生”两个字,于思野的表情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王多多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把她的猜测原原本本的说下去。
“对自己的亲人来说,那个见义勇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是说,她在用见义勇为这件事,来掩饰什么,能掩饰什么呢?你怀疑涂坦,他和你哥曾经那么好,你猜他们有没有怀疑过涂坦?”
这个问题,问得于思野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王多多,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我猜想,能让一个母亲放弃所有怀疑,坚定的捏造了儿子死因的定论,除非他儿子的死,真的是因为某些见不得人的罪恶吧。”
于思野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哥,也可能是个罪人,他本能得开口否认道:“这不可能,我哥……”
“你哥,是那么完美,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对吗?”王多多一针见血“所以,你真的还要查下去吗?”
于思野哑口无言,他这一段时间一直在承受严重的精神内耗,直到今天,彻底爆发,他接住了她妈的一个巴掌才又坚定地踏回这条路,他以为他会在寻找真相这条路上义无反顾,可现在,王多多向他提出另一种假设,如果真相里的哥哥不是他印象里的哥哥,他能否承受得住这样的真相?
此刻出租车刚好行驶在顺阳市最繁华的大街上,两旁的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于思野的脸,在飞驰中忽明忽暗的变幻着, 于思野又出现了那种症状,他感到窒息、疲惫和冷,王多多伸手握住于思野冰凉的手背,给他力量和安慰,她说:
“没事,你不用现在想这些,你现在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于思野的身体慢慢下滑,接着,他将头靠在了王多多的肩膀上,王多多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刚才他俩说话的时候几乎都是头碰头的悄悄话,现在又亲密的靠在了一起,这些小动作都通过后视镜被前面的司机师傅尽收眼底,他忍不住小声嘟囔:
“现在这小年轻谈恋爱,都跟过山车似的,忽悠忽悠的……”
到了养老院,两人下车便看到一个熟人,他全副武装,给自己包裹得相当严实,王多多一开始有点儿没敢认,还是于思野凑近了试探着叫道:
“王叔?”
王叔好像是要被冻僵了,听见有人叫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向他俩,那双眼睛,血红得吓人。
但真的是王叔,他又回来了,于思野和王多多此刻不约而同的东张西望起来,于思野忍不住小声又局促地埋怨道:
“王叔,你怎么又回来了?程峰还没抓着呢!”
王叔轻轻地说:“我知道。”
“您先进去吧,外面冷。”王多多说。
于思野没再说什么,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王叔,走得飞快,此刻的王叔,在于思野身边,更像是一个孩子。
大厅里打麻将的人不少,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也走得够快,几乎一闪而过。
于思野直接将王叔把地下室里带,带下来却又停住了,他松开王叔,小声跟王多多说:“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房间说话?我房间的钥匙在我妈那儿。”
王多多也什么都没说,低头去翻他的书包,拿出来的钥匙上还挂着养老院的公章,于思野目瞪口呆。
王多多说:“别跟你妈说是我偷的。”
第五十四章 王叔回来了(下)
“怎、怎么搞到的?”
王多多边开门边解释道:“我走的时候偷的,养老院的钥匙和公章都在她的皮包里,皮包就挂在门口,顺手的事儿。”
于思野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王多多说:“别废话了,开门吧。”
门被打开了,他们让王叔先进去。
王叔进屋之后,就一件一件的脱掉他的装备,他的真身被一块一块的拼凑出来,王多多觉得,王叔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之前的精气神儿没有了,之前那种紧绷又油亮的皮肤,变得松垮又干瘪,套在他的躯干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老态龙钟,王多多问:
“叔,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王叔摆摆手,好像在为接下来他要讲述的事情保存体力,王多多就说,那我去给你沏点儿茶吧,她知道王叔是讲究品质的人,之前连于思野常喝的茶都看不上,现在他抬眼看向王多多说:
“水就行,多,白水。”
王多多给弄了温水来,两人坐在王叔对面,于思野开口问道:“叔,你怎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还很危险。”
王叔点点头说:“我知道,无所谓了,我儿子生意兴隆,我孙子成绩优秀,我觉得他们不太需要我,但我觉得你……”
他再次抬眼看向于思野,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继续说道:“但我觉得你需要我,小四儿,我知道你需要我。”
“叔,我觉得您可能没怎么休息好,要不您先在我这儿歇会儿。”
王叔却说:“不,四儿,我不想让你跟我一样,这辈子有遗憾,那样的话,我会更遗憾。”
他这么说,于思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也知道,再怎么难以接受的真相,他也必须要走下去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看向王多多,努力克制住自己难以言说的心情 ,王多多的眼睛温柔如水,却又坚定无比,是他此刻最对症的解药,他转过头,微微靠近王叔,然后他说:
“叔,您说吧。”
“你哥死亡当天的现场,我没有去看过”王叔说“但是他出事儿那天晚上,也就是多多出事的那天,厂子里,进过一笔钱。”
“什么钱?”
“那时候,厂子已经不太行了,产品老化,然后还污染水源,总让停工勒令整改,大家伙儿好久都没开工资了,你爸和你妈,为了能让厂子起死回生,费老大的劲儿,研究出来一套环保的生产专利,成功了,这事儿,在当时很受重视,省里领导特别高兴,说我们厂给其他的厂做出了环境保护的榜样,明知道产品不行的情况下,还是给了我们厂一个大奖。”
王多多马上说:“我知道这个奖。”
于思野和王叔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王多多,王多多继续说道:“要不是因为有这个奖,我们小学的校长也不会在那天晚上组织我们小学生去安平桥上列队欢迎厂里凯旋归来的领导,我也不会被同学推下桥。”
“原来你是这样掉下桥的……”于思野说。
“王叔,您接着说。”王多多不动声色地瞟了于思野一眼,接着给王叔续上了温水。
”因为有了这个奖,你妈拿着奖去上面到处游说,还真的申请下来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可以给工人们发工资了,但钱数毕竟是有限的,不能把拖欠所有工人的所有工资都发出去,那样就不够了,所以具体是怎么发,这件事,在你妈他们还没有回来之前,就开始讨论了。“
”这件事当时,我没有参与讨论,但小琴参与讨论了,因为她是厂里的会计,财务科副科长,是业务骨干,你爸妈他们,都很得意小琴的能力。“
说到琴姐,王叔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却也不得不努力克制,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接着说道:
“但是那晚、那晚、那晚发生了盗窃案,那笔钱被盗了。”
于思野立刻想到了那个传闻,他哥是散财童子的传闻,他开始微微冒冷汗。
“我当时,是保卫科科长,是我去火车站接的你爸妈,而且火车提前到站了,也只有我和司机知道,当时那辆车上,除了司机和我,就是你爸妈了,他们一上车,就和我商量走哪天路比较稳妥些,以及,这笔钱暂时放在哪儿,因为大家好久没有开工资了,都穷得叮当响,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他俩拿钱回来的事儿,所以我们谨慎又谨慎,你妈也就给你哥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除此之外,再就没告诉过别人了。”
于思野和王多多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后来还是我提议的,我说别走安平桥那条路了,那条路是火车站回厂子最短的距离,大家肯定都以为你们会从那条路上回来,万一有人提前埋伏好了,在那条路上劫道儿该怎么办。”
王多多心想,那不正是她亲爱的厂办小学校长吗,不仅他一个人劫,他还带着他们一群小学生一起劫,还把她劫安平桥底下去了,最后还没啥也劫着。
“所以我们就绕远走了一条人少的路,但我们还是提前到了,那时候小琴都不知道我们提前到了地方,她是一个小时之后才来整理清点这笔钱的,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钱被盗了。”
“都被盗了吗?”王多多问。
“没有,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吧,但也不少了。”王叔说。
“琴姐来之前,你们去干嘛了?”
“他来之前,我们四个,去附近的小饭馆吃了口饭,你爸妈这一路上,看着钱,也不敢随便走动啊,也不敢去吃东西,听你爸讲,他紧张得连裤衩子都湿了,他也没好意思跟你妈说,到了厂子,把钱都安顿好了以后,我们就赶紧吃口饭去,那时候你妈有低血糖,你爸还糖尿病,不吃饭真的不行,其实他俩说不想去来着,但我说不行,总不能一直守着钱不动地方啊,那不真成了守财奴了吗,再说,钱就放在财务科了,别人都不知道钱提前到位了,大铁门又紧锁着,谁能拿啊,我这么说,他俩才同意吃口饭去,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时的功夫,就出事儿了。”
“现场什么样儿啊叔?财务科的大门有被破坏了吗?”王多多问。
“没有,偷钱的人肯定是有大门钥匙的,而且现场除了有些凌乱之外,也没什么被暴力破坏过的痕迹。”
“当时是谁有财务科的钥匙?”
“就小琴,她当时已经是财务科副科长了,还有正科长吴向国,但他当时还有三个月就退休了,财务科都是小琴在负责,这笔钱,你爸妈没有让他经手过,还有就是你妈了。”
王叔说完,王多多用小本子记下了吴向国的名字。
“琴姐发现以后,报警了吗?”
“当然,当时是小盅出的警,我们也不敢声张,怕这件事情声张出去,工友们知道了,要跑来闹情绪的,事情闹大了,好事变坏事,这是谁都无法承担的结果,小盅听完了我们的陈述以后,就开始勘察现场,可是勘察到一半儿的时候,小盅突然就挺反常的,他让我俩先走,甚至连你爸就让走了,只留下你妈一个人,两个人不知道私底下说了什么,说完,小盅就先急匆匆地走了,你妈又跟我和小琴强调,这事儿谁也别声张,我们当然知道不能声张,但你妈的表情,明显不太对劲儿了,跟之前不一样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丢钱这事儿了吗?“于思野问。
”没有,这事儿小琴一直压着,但问她的人很多,私下问的,公开问的,单个问的,组团问的,说啥的也都有,最多的就是问,钱都到位了,咋还不开工资,啥时候开给个准话,还有过分的说,咋的,你们要先密下来啊,反正厂子大,啥人都有,我都帮着压了好几回,他们就连我也一起骂,有一次我不在,那天早上,我自行车胎不知道被谁给扎漏了,老大的口子,我跑了好几家修车点儿都没修好,结果那天就出事儿了,有几个穷急眼的,一起跑来把小琴给打了,你说这种事儿,不去找领导,就知道欺负一个小姑娘,狗屁不是!”
王叔叹了口气,痛快的咒骂之后,悲凉占据一切。
“不过那时候大家伙儿确实不容易,穷啊,真他妈能逼死人……”
王叔无奈地冷哼了一声。
“也就那一次,我不在,程峰出现了,听说,人家凭着不要命的狠劲儿,愣是把那些莽汉子都打跑了,自己也受了很严重的伤,我猜他啊,等这个机会,已经挺久的了,就等我不在呢……”
说道这儿,王叔突然抬头看向于思野,眼中的血丝都好像流动了起来,他问:“四儿,我是算计他了,但我怀疑他早就算计我了,四儿,从钱丢了到钱回来,就这么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这工作,常年得罪人,但我的车胎,就坏过这么一回!”
王叔越说越激动,他站起来时刮倒了水杯,“啪”的一声碎了一地,热水洒在他的裤子和鞋子上,他不在乎,甚至更加激动地说:
“所以我回来,就是想跟他碰一碰,咱俩都不是个东西,小琴不应该栽在我俩这样的狗杂种手里,现在谁也别玩儿阴的,就干一场!谁死是谁的命!谁活是谁的本事!等我跟你交代完你想知道的事儿,我就他妈的出去弄死他!”
第五十五章 信仰已经走到头儿了
于思野赶紧拄着拐杖站起来拽他,说:“王叔王叔,您别激动,要不您先,您先换条裤子,咱们慢慢说……”
王多多出门去拿了扫把和簸箕回来打扫玻璃碎片,于思野则转身打开衣柜去翻找合适的裤子,王叔冷静了下来,他说:”没事儿,别找了,我一会儿回家去换。“
”不行,外面冷,就算你回家,也得干爽着回去,不然冻个好歹。“
于思野说着,掏出一条肥瘦差不多的裤子,他说:”王叔,你别嫌弃,凑活换上吧。“
王多多听见了,赶紧带着一簸箕的玻璃碴子转身离开,于思野也转身跟了出去。
王多多见于思野出来了,转身小声问道:“要不要告诉盅叔,王叔回来了,他不能走,走就有危险。”
“但你怎么拦得住他,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于思野反问。
两个人都沉默了,谁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时间差不多了,于思野先走进去,王多多重新倒了好温水,再次走进了房间。
裤子已经换完了,王叔脸上有些歉意,他说:“不好意思了,杯子碎了。”
“没事儿,裤子合身就行。”
于思野和王多多又坐回原位,王叔也是,于思野继续刚才的话题,他问:“王叔,丢钱的事儿是怎么解决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和小琴闹了矛盾,她不怎么搭理我,还要照顾受重伤的程峰还要顾工作,我只知道,半个月以后,工资是按照拖欠时长的三分之二发的,比如拖欠了六个月,她就发给你四个月的钱,这么发,也有个问题,就是很多老同事都不太高兴,说自己资格那么老了都不能得个全乎的,那些年纪轻轻,没家没孩子的,他们才为了厂子付出多少,他们拿钱有啥大用?我觉得这也有道理,但也没法子,钱少人多,你妈又坚持这么发钱,谁也不好说什么。“
“从丢钱到找到钱只有半个月?”
“对呀。”
“公安那边,没有公布过什么信息?”
“没有,从丢到找回,一直没有公开过,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你可以想办法问问你盅叔。”
于思野低下头,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接着他抬起头,看向王叔,很真诚地问道:“叔,您跟我说实话,钱,是我哥偷的吗?”
王叔沉默了,过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我只知道我经历过的,我经历的,我一件都没有瞒你,我没经历的,我一件都不能瞎说。”
于思野点点头:“明白了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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