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男人似乎笑了笑,虽然听起来有些别扭,但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温柔柔的,娓娓道来,带着某种蛊惑,让人很想继续听下去,王多多一开始是不好意思打断,现在是不愿意打断。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在我家发生变故以后,我妈妈曾经做过一件让我觉得很丢人的事情,但是她跟我说,我认为的那件丢人的事情,刚好是她认为很感动的事,她对我说,一个女人在经历这么惨痛的打击后,反而选择坚定的做自己,她看到了我妈妈的坚强,她希望自己也可以变成我妈妈那样的人。”
“这让我很惊讶,我当时不知道,原来我妈妈是在做自己,原来我爱的人也在渴望做自己。那时候,大家都在讲奉献讲贡献,讲集体的利益大于一切,并羞于表达自己的感受。我妈以前也是这样的,直到那次变故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法理解我妈妈,妈妈之前温柔又善解人意,笑起来都会腼腆的微微低着头,后来妈妈变得冷漠又锋芒毕露,逼着我放弃复读去厂里上班赚钱。我很痛苦,我当时明明只差两分就能上大学。直到有一次,她跟我说,别怨恨你妈妈,人是会改变的,你妈妈也只是想更好的保护这个家而已。我问她,那信念也是可以改变的吗,她说会,她从前会相信集体,但现在她会更相信自己,我问她,改变算是一种背叛吗,背叛自己的过去,她想了想说,算吧,但自己也会不断原谅自己的背叛,我问她,那你什么时候能够背叛自己的过去,爱上我?等我再长大一点可以吗?等我喝更多的牛奶,做更多的工作,等我的皮肤变得更黑,头发变得更硬时可以吗,等我赚更多的钱,治好妹妹的病可以吗?我不会白吃你的饼干白喝你的牛奶,你等我回报你,可以吗?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那时候我刚十七岁,会无聊吗,大姐?”
“说啥呢?这多感人呐!”毛线大姨很惊讶男子怎么会这样问她,为了证明她评价的“感人”,大姨特意敬出自己的老伴儿做反面教材。
“不瞒你说,就我家那个老逼登,我现在吃饭发筷子不小心碰着他那老糙手,这逼都嫌弃!完了去公园看人家老太太跳舞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妈的傻逼!过的叫什么日子!就这!我碰见你这好看的毛衣我就忍不住想学样式好给他织一件儿,争取让他在众多围观的瞪眼珠子老色狼里头脱颖而出,哎呀妈呀,说的我自己都感动了,我感觉我也挺深情的!我感觉咱俩是一样的人老弟!”
毛线大姨热情的小胖手不小心打在男子的手背上,两人的手马上移开,大姨马上转换尴尬情绪:
“不好意思啊老弟,好了你接着说吧,姐接着听。”
毛线大姨一脸的认真,男子也就继续开讲:“后来我被我最好的朋友出卖,我的心思,也被我妈知道了,我妈再次将她拒之门外,说你不结婚就别再来了。她当然也没有等我,她结婚了,追她的人那么多,她千挑万选,选了个不怎么样的,我当年虽然年轻,但我也能看出来,很多事情,那男的都是骗她的,她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很差劲……”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眼角弯弯的,明显看得出医美的痕迹,他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道:
“一直很差劲……”
“结婚前一晚,我不管不顾,跑去她家阻止她,她却跟我说,她坚定的选择做自己,错了还是对的,她的人生都能承担后果。我第一次恨她,那么恨她,恨她的自以为是,恨她背叛我,可我又无能为力又无法停止爱她,一秒钟都不能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沦陷。果然,没过多久,她老公就出事儿了,她为他奔走,筋疲力尽,他老公被正式带走的那天,她喝了很多酒,我们……本应该发生一些事情,但我放弃了,那之后不久,我也出了一些事情,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说到这里,中年男人停了停,接着,他以一种严肃又真诚的姿态倾诉道:“大姐,你知道吗,如果她还活着,她现在已经快六十岁了,我希望她已经再婚,搬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甚至孙子,我希望她此刻不再漂亮,迷人,穿大码又难看的衣裙,手里拖拉着的买菜车里,装满了自己爱吃的水果和一会儿要做的拿手菜,我希望当我在街上偶遇她的时候,我可以完全认不出来她,我希望,我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那样该多好……”
他似乎很憧憬有那么一天,可眼中却满是看不到那么一天的绝望,王多多离男子很远,男子又带着口罩遮挡了半边脸,可王多多就是能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极致压抑的悲情,他似乎在自我克服着一种很强烈的情绪。
“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今天必须要把它说出来……”
中年男人再次停顿,他的眼睛看向别处,他的手开始轻微颤抖,在厚厚的御寒装备之下,他看向自己颤抖的一双手,就像看着一双凶器那么阴森。
好半天,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停止了颤抖。
接着,他突然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王多多,王多多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看向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明明那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又躲在角落,连图书管理员都没发现她的到来。
这时候于思野打来电话,问多多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快点儿吧,我们还要要去报社呢。
王多多看了看已经带在自己手上的那只米老鼠手表说:“这个时间,报社的人不下班吗?”
于思野说:“这不是廖老师找了主编吗,主编曾经是他徒弟,他们还在等咱们呢。”
“那你不早说?”
“你不就取件毛衣吗,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
“好,那我马上回去。”
王多多挂断电话,这才不好意思地朝毛衣大姨笑着走过去,她说:“阿姨,打断一下,我来取毛衣了。”
没想到毛衣大姨比王多多还不好意思,她说:“哎呀妈呀,光顾着唠嗑了!把你这事儿给忘了!”
她低头从自己桌子旁边拎起一个纸袋子,将它交给了王多多,王多多有些着急,拿过衣服,又道了声谢,就跑了。
她走了以后,毛衣大姨跟中年男人说:“对了,你刚才问我的那本俄文书,就在那个小姑娘手里呢!"
"哦?”
“你说那本书是你初恋情人送你的?之前她拿了个男孩儿的照片来找我,让我认照片里的书,其实那不是我们图书馆的书,赶巧我们图书馆要办书香节,我们大规模的整理图书来着,还让我真找着了,哎你怎么知道这书在我们这儿啊?”
中年男子轻轻地说:“碰碰运气而已。”
“那你运气老好了!”毛衣大姨说“要不我给你留一个那小姑娘的联系方式啊?”
“好呀。”
“我的运气,真的是老好了。”拿到王多多的电话号码,中年男子又加上这么一句。
“她叫王多多?”
“对呀,跟你一样,返乡的。”毛衣大姨补充道。
王多多跟着于思野火急火燎地赶到报社,主编正在跟廖老师叙旧,俩人在主编的办公室里甚至还搞了一小袋儿花生米,一人一小瓶烧刀子,见他俩来了,廖老师故意皱了皱眉头问:“怎么才来?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于思野说:“不好意思两位老师,我腿不好使,走的慢。”
主编在一旁打圆场:“哎呀这算什么事儿啊!这不挺好的嘛!咱俩也好久没聚聚了师父!”
“来吧先说事儿吧!”廖老师招呼他俩过来。
他俩走过去,把自己想登在报纸上的关于涂月妈妈的事儿简单陈述了一下,说他俩前一阵子见义勇为救下来一个桥下卖水的老太太,问能不能等报纸表扬他俩。
主编一听,马上愣住了,随后他开口问道:“这事儿,不早就登过了吗?”
“啊?”
“对呀!早就登过报纸了!你们哪天救的呀?”
于思野说出了准确的日期,因为那天他记忆犹新,他那天在冰面上,第一次跟王多多表白了。
主编说你俩是不是不看咱的报纸,你俩给我等着!
说完,就去隔壁调出那天的报纸,两人一看,原来他俩救涂月妈妈这件事早就登报了。
主编说:“我们现在有奖励,提供新闻线索的市民,线索一经录用,每个人都有50块钱的奖励,你俩想要这钱你俩得赶早啊!你俩见义勇为,不能让路人捷足先登啊!再说你俩想挣这钱直接来就行,还麻烦廖老师干啥呀!这事儿闹的!”
于思野意识到他俩可能是给廖老师丢脸了,马上看向廖老师,基本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廖老师此刻确实是一脸的嫌弃。
他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说:“去!去对面那个小饭店,给我俩整点儿下酒菜去!”
“哎!”王多多乖顺地双手接过了钱。
主编就说:“还买回来干啥呀!孩子腿都瘸了!咱去那儿吃去不就完了嘛!我请!”
“不不不。就让他俩买,那小饭店没包间儿,咱俩在这儿忆往昔更方便。”
王多多带着于思野下楼去买下酒菜,等菜的时候她说:“如果涂坦真的一直有在关注顺阳的话,那么他应该早就知道他妈妈生病了。”
第六十六章 战友
“对,也有可能,已经回来了。”于思野说。
“但如果他回来了,我们应该早就知道,在顺阳,除了你,没人怀疑他有问题,他光明正大的回来接妈妈去治病就好?”王多多提供假设。
“但如果他确实有问题,他很有可能会换个身份回来,那样的话,他回来我们就不会知道。”于思野提供了另一种假设。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主动换身份呢?这不是反而暴露自己是有问题的吗?”王多多问。
这个问题倒是把于思野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思考了片刻才说:“除非这里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但却没有说出来。”
“你是说,在你父母的那些朋友里,有人背叛了大家,隐瞒了一些事?”在吵吵闹闹的小饭店里,王多多小小的惊讶显得不足为奇。
“对,有人是叛徒,知道事实,却一直没说。”两人又同时想到了一块去。
“可为什么不说呢?”于思野细细地想,在他哥死后,在那张饭桌上吃过饭的人,王叔、琴姐、白叔,廖老师……这些和他父母是过命交情的长辈,在于思野的脑子里挨个过了遍筛子,可于思野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谁会这么做,谁会在明知他哥的死和涂坦有关系后,竟然会选择隐瞒这件事,他心里莫名泛起一丝丝悲凉,那些他以为老一辈坚不可摧的友情或是信念,原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漏洞。
“你怎么了?”王多多看出于思野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于思野说“就是有点儿……”
他发现他说不出那种情绪,描述不出,却也控制不了,他尝试几次,最终无奈开口,却也还是那句:“没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他知道了他妈妈生了病,却压根没有回来,涂月妈妈之前也一直说儿子死了,也许是真的死了,也许是家庭矛盾,也许是他有问题妈妈在保护他。”王多多说。
“那这样看,就是家庭矛盾,或是真的死了,因为如果是在保护他,那他也应该保护妈妈不是吗?”于思野说,在他的概念里,爱当时应该是相互的。
“当然了”于思野紧接着又补充道“人性是复杂的。”
“对”王多多赞同“人性是复杂的。”
打包的菜好了,一共满满六个打包盒,廖老师给的五十块钱也就够买上三个菜,于思野自己搭进去五十块钱又买了三个,用来表达歉意。
回去以后,于思野交了菜,又主动订了两份三年期的报纸,一份订给养老院,一份订给他父母。
廖老师觉得于思野 这事儿办的还行,但表面上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满意,只能边咯吱咯吱地嚼着凉拌猪耳朵,边继续批评他俩:“你这么做还像点儿样子,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读书不看报,能有什么出息?你订完了回去多看看,多学习,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儿,是不是?”
“是是是。”
于思野低眉顺目地答应着,心里想,订了他也不看,他是给两个老年人和一群老年人订的,报纸现在都夕阳产业了,除了老头儿老太太,谁还看报纸。
于思野突然问:“主编,咱们这儿的报纸外地订阅的多吗?”
“也不少!”一说到这儿,主编开始来劲,夕阳产业的工作者眼神里冒着朝阳般的火“你别看我们地方不大,经济不行,人口流失大,但咱们家乡人都爱看呀!它甚至远销海外呀!”
“真的?!”
没人邀请,但王多多和于思野也默默地坐在桌子旁,于思野不动声色地掰了一双方便筷子递给王多多,示意她先吃饭,然后他在旁边与那两位老头子聊天打掩护,他刚才点菜的时候就存了这份私心,特意点了两道王多多爱吃的。
“可惜了,发行做不到,海外肯定订不了。”主编遗憾地说。
“订不了您怎么知道远销海外?”于思野问,他见王多多第一筷子夹的是他特意点给她的菜,第二筷子夹的是他特意点给她的另外一道菜,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又接着问道。
“那有海外的给我们打电话啊!问我们在那边能不能直接订阅呢!我们社长老高兴了,说虽然行业不景气了,但咱们也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的,咱们地方小报的希望就是拼内容,拼特色,将来拿海外的广告也是指日可待的。”
“哪个国家给咱们打电话求订阅的居多呀?”
“主要还是那个……东南亚,知道不,东南亚那边吧。”主编喝了口酒,面对于思野的刨根问底,主编好像越来越没有底气,但是因为廖老师在那儿,他也不好意思不说。
东南亚哪个国家呀?”
“就缅甸吧,缅甸多。”
“咱们顺阳人在缅甸的多吗?”
“不知道。”
“那缅甸那边有多少人打电话啊?”
“就……那个就……就一个。”
“就一个呀?!”
“啊,我记得就一个,反正我接到的就一个,可能还有我没接着的,对,肯定有我没接着的,毕竟我也挺忙的。”
废了这么大半天的劲,原来就一个来自外海的电话,一个电话打开了整个地方小报社进军海外的信心,这得是喝了多少假酒才能做出来的春秋大美梦。
于思野无语,王多多也无语,在座的各位突然同时间都沉默了,廖老师提议道:“来吧,干一杯吧,都喝,喝完了回去睡觉。”
王多多心想,对,赶紧回去睡觉,把这大美梦再续上。
从报社出来,于思野注意到了王多多手里的纸袋,他说:“你那毛衣既然那么好看,你哪天也穿给我看看好不好?我也想看看。”
“可以呀。”王多多随口答应道。
“真的?”于思野没想到王多多这次会这样顺从,他站在原地再次确认。
“那有什么,穿给你看而已,又不是脱给你看,你都脱给我看过,我穿给你看又能怎么样。”王多多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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