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五太子在唤出他的名字之后,竟然将头扭向了容和和的方向,整个人的神情在顷刻间软了下来,目光中既有震惊也有难言的失落惆怅,“仙子何苦如此。”
平日里一口一句“仙女姐姐”不离嘴的年轻人竟然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起话来,最震惊的无非是容和和,她较寻常人少了些悲喜,也是自从与奚夷简相识相知之后才试图融进了那凡尘烟火,去感知旁人的喜乐。
人心毕竟不是石头做的,她比寻常人迟钝些,相对地,在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学得最彻底的一件事上,也较寻常人敏锐许多。
站渝那守着礼节从不逾越的殷勤她不是看不懂,眼下也更清楚对方心中的震惊和悲痛。可是其中内情又哪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面对对方这不似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她无言以对。
但东海对奚夷简的恨意,容不得她不说,“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
只是下一刻,奚夷简便打断了她的话,“正如你所知,是我杀了你们西海的大太子,没有误会,没有不得不说的故事。事实如此,恩怨清楚。”
第二十三章 虽然这主意着实是卑劣难言
这话不说是激起众怒,也没什么分别了。
容和和的脸上是难掩的困惑,似是想不通他这样说的理由。当年成婚前,他也不是未曾提起过这些事,事情的真相分明不似他现在开口说出的这般……好像夺人性命只是随性而为。
“奚夷简。”她忍不住连名带姓地又叫了他一声。
“第三次了。”奚夷简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她眼前一晃,把她每次连名带姓叫他的次数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又看向站渝,“事实就是如此,要报仇吗?”
这话说得坦荡,但是听在仇人耳中,却只剩下了刺耳的讽刺。
站渝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手掌一抬,掌心中已多出一杆长枪,利刃直指面前之人,“既你已无辩解,今日我便要替王兄报了那杀身之仇。”
他未化作龙身,而是以人形面对眼前之人,一来是不想用那翻江倒海之力搅得东海附近几洲都不得安宁,二来也是因为当年西海的大太子便是以人身败于面前这人之手。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他们东海龙宫有自己的底线,无论长辈们当初想用这个仇怨从奚夷简身上得到什么,他也有自己的执着。
“不想像你的父辈们那样,从我身上得到反魂树救你王兄起死回生吗?”那长枪闪着寒光,还未靠近时,凛冽的锋芒便使人忍不住一颤。奚夷简挑了挑眉,倒也没顾忌着所谓的骨气,说后退便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这样问着。
而那五太子神色凛然,正色道,“这海内十洲都说那反魂树能够起死回生,是天下至宝,我看却不尽然。逆天改命,反转生死,将已经离开这天地间的亡者重新拖回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不过是害人害己,哪算得上什么好事。”
这倒是奚夷简平生第一次听到的言论,闻言,不由露出了一个微微有些惊讶的神情,脸色也渐渐由漫不经心变为了饶有兴致,紧接着,忽地嗤笑一声,“这海内十洲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人物,你王兄也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场。”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站渝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可是还未来得及细思其中深意,便听到身后的九弟站亚忽然指着海面叫了一声,“是二哥哥他们。”
站渝的脸色倏地便变了,抬首望去,只见那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忽然掀起阵阵海浪,波涛翻涌,后浪推着前浪不断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高空中本已经散去的乌云又重新聚在了一起,狠狠向着浪潮汹涌处压了来。
没一会儿,海面的中央似乎卷起了一个漩涡,漩涡中央是深不见底的一片黑暗,还有数不清的呐喊声,低沉又喧嚣。
浪潮翻滚得越来越汹涌,海风阵阵带着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站在岸边的几人都不由抬起衣袖遮住口鼻。唯独那五太子站渝在诧异之后,带着满脸的困惑看向了眼前众人。
若是他没记错,东海上下只有自己才看到了那封蓬丘上仙递到瀛洲的信,家中兄弟还在忙着一桩亲事,暂时无人能顾得上这件事……
“五哥哥你不叫我说,我怎么会对二哥哥他们说。”见他的目光投过来,站亚不由摇了摇头,很是委屈。
这孩子机灵归机灵,倒不至于说什么谎。站渝的眉头越皱越紧,正想着是何时暴露了这事被家中兄长知道,忽地余光一瞥,却见奚夷简已经收回了看向海面的目光,侧身看来,对着他弯了弯唇角,微扬起下颌,露出了一个浅笑。
恍惚间,年轻的五太子如遭雷劈,胸中怨气越深,再不能忍,趁着兄长们出现前,飞快地举起了手,手腕翻转间,利刃已到了那人面前。
奚夷简修为尽失,却并不是忘了如何与人过招,仍是那副抱着臂膀的悠闲模样,身子却轻轻向后一仰,弯着腰轻松避过了这一击,同时一条腿已经抬了起来,直踢向站渝握着枪杆的手腕。
这一招自然会落空,但已经足够站在身后的壬一拽住他的衣衫,拉他躲过了下一招。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眨眼间,下一瞬,容和和袖中长绸已经攀上了枪杆,腕上用力一扯,抬高的手臂立于耳侧,与对面的年轻人呈对峙之势,谁也未让谁。
片刻间便换了“敌人”,站渝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既不想与面前的女子为敌,也不想就此罢休,只能带着焦急开口劝道,“仙子一定要如此?”
“事出有因。”还在蓬丘时,容和和对这年轻人一向客气,今日的局面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但是人人都有私心,两害相较取其轻,她不能看到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在此殒命。
而不知是不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各自的心思,才站稳脚步的奚夷简歪了歪头,目光从站渝的脸上打了个转,笑道,“你不会想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的。”
说罢,忽地身形一动上前抓住了那姑娘的胳膊将她拉向自己,与此同时,容和和也猝不及防地卸下了力道,原本缠紧那枪杆的绸带被飞快收回了袖中,没了另一端支撑的站渝不由倒退了两步,再抬眼时,那对男女已退出十几丈之外。
而那似乎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奚夷简遥遥冲着这边扬了下眉,手口并用地比出了一句话,“到了东海还不防备着你们龙宫的人,你当我是傻子吗?”
说话间,远处的祖洲大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响,似乎是大队人马正向着这边赶来。
听了听动静,刚刚仓皇逃出时不小心伤了腿的壬袖忍不住冲着身边那人呲了龇牙,“我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你,这都是什么馊主意。”
在小六壬长老们面前倒打一耙非说壬岚是自己帮手的是他,趁着壬岚气得半死要与他争辩时,让壬一挟持壬岚换通行令的也是他,好不容易壬岚相信了他说这是苦肉计,连蒙带骗从长老那里骗来了通行令,下一瞬便拿壬岚去堵箭阵的还是他……
就算壬岚不至于被自家人所伤,那他趁乱偷走壬岚身上的弩箭,在仓皇逃出时拉弓射向东海的举动,简直是令人发指了!
就在上岸前,这人还将象征着壬岚身份的那把弓弩随手丢进了海里,眼下可不正是等着看两方的追兵碰在一起,先打起来。
“你是不是一早就料到会遇见壬岚!我也早该想到的……不然你哪敢说自己一定逃得出去……”事已至此,壬袖只能拼命摇了摇脑袋,不想去想这人是何时定下了这个计划。
或许不是因为这个计划需要壬岚,而是这人先见到了壬岚,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在六壬谷混迹多年,奚夷简比他们六壬谷本家的人还要了解那个小谷主,次次能抓对方的弱处,从未失手。
虽然这主意着实是卑劣难言!
“偏偏只在这种事上你料事如神了!”那小姑娘越想越气,一面被壬一扯着逃离这是非之地,一面还在气急败坏地喊着。
而奚夷简在匆忙逃出的时候,还不忘向着那海岸边遥遥望了一眼,不知是回答她,还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没料到,他会手下留情。”
就在那海岸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还站在远处眼看着那几人从眼际消失。而在原本的预想中,奚夷简甚至料到了若是在这里遇上东海的人,必是一场恶战,其中分寸就算是他,也难谋算清楚。
谁又能料到,当真遇上了东海龙宫那意气风发的五太子,动起手来,却只有他看出对方手下留了情。
而对方手下留情放任他在东海和六壬谷双重夹击下逃走,其中的原因,他大概想得通。虽然那原因着实使人恼火。
侧眸看向身边的姑娘,脱离了刚刚那混乱的场面后,后者似乎又变回了往日那无悲无喜的漠然模样,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一丝焦虑来。
本是揣着一丝私心离开蓬丘塔上这趟不知前程的路途,在出发之前,两人却都没有料到她会在短短的日子里为他忧虑至此。
风里雨里,生死关头,奚夷简自认已经来来回回闯过千百次,不会再为任何险境而惶恐。而那在外漂泊的三百年里,也从未想过自己身处危险境地的时候,是否会有人为此日夜担忧。
顷刻间,心间好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却安稳,仿佛所有的悲欢都在瞬间找到了归处。
他本不是冲动的人,却在身侧的女子将目光投向他的一瞬,忽地萌发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冲动来,开口道,“等你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我有一件事想说个清楚。”
第二十四章 生洲有我一个朋友
较真说起来,他欠她的解释太多,远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何况从重逢到现在,他竟然能沉得住气一字未提。
哪怕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容和和也难免抬眼看了他许久,像是要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丝端倪来,可惜什么都没有。
而另一边,嵇和煦与壬袖联手结了个阵,仗着对此地的熟悉,几人总算是在那两方人马相遇之前,逃出了那个是非之地。
奚夷简抓着容和和的手才落了地,扶着壬袖的壬一便望了过来,破天荒地主动说了一句,“你们接下来的路不好走。”
能逃得过一时,却避不过一世,壬岚对他们几人的事情也算是有些了解,刚刚毫无防备被他们利用了一次,现在一定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誓要逮到他们几个好好报复一番不可。不出几日,奚夷简在小六壬上蹿下跳闹了一通的消息便会传遍海内十洲。
到时候,各个洲都要重新考量一番蓬丘上仙与此人同行到底是何深意。容和和多年积攒下的威望和面子,恐怕还没用得上就要被这惹是生非的人败光。
虽说这也是从出发时就考量过的事情。
“还说我们呢,你现在怎么办?真的不和我们同行?”奚夷简倒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按照原本的计划,壬一在小六壬闹这一场,也算是露出了反叛之心,回是回不到过去了,只能背水一战去救壬北。但他势单力薄,又不能一直拖着无辜的壬袖当帮手,仅凭一张通行令就想闯出大六壬,几乎是异想天开。
最好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跟着他们三人一起前往凤麟洲,合力达成这个目的。
容和和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许诺了传授同心术,那必然是要尽心教导的,而且绝不会放任自己去教一个将死之人。
许下同心术的承诺时,无异于许下了救壬北性命的诺言。
可是壬一偏偏就拒绝了,“大六壬不想留壬北的性命了,却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提前杀他,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与六壬谷做些了断。你们,无需理会。”
壬一、壬北与六壬谷的纠缠远非恩怨二字便可形容,他坚持只要了同心术的修习之法便离开,外人看在眼里,即便是有心相助也难免无力。
而更令人诧异的是,本就是被胁迫着加入他们的壬袖竟然也要追随这个兄长回到大六壬。至于理由,既是情理之中也是预料之外。
“我要去见宁不还。”小姑娘揉了揉刚被容和和治好的腿,下颌一扬,又是那副坦荡模样,“上一次在无人舍,他虽然摆脱了那些废物们,难保不会有下一次,我定要回去打探一番。”
她说得信誓旦旦的,甚至连回去之后解释自己为何会与壬一、奚夷简等人走在一起的说辞都想好了。
但奚夷简抬眸睇了她一眼,目光却又很快滑到了壬一的身上,不由一笑,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
“才做了场大事,一个两个便都急着走,好像嫌我晦气似的。”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改日再见。”
改日又是何时?是在那个孕育了他的凤麟洲汇合,还是在逃亡的路上不期而遇?
谁也无法预料。
“各人有各人的路,强求不得。”摇了摇头,他到底是目送着那两个身影匆匆赶回了养育了他们的那个地方。
而接下来的路,将要留给他们三人继续走。
除祖洲之外,东海之外还有两洲――生洲、瀛洲。
瀛洲有他们想要的玉醴泉,本该是不二之选。但对于眼下的形势而言,凡事都不可太过急躁。
“生洲有我一个朋友。”站在那两洲交界之处的时候,奚夷简忽然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容和和的眼睛一下子便瞪圆了,眨巴了两下,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就算他说他在生洲有个娇媚的美人相好,她指不定都没有眼下这般惊讶。
那生洲是什么地方?天气安和、地无寒暑,上有仙家数万的仙境。能安养万物,却偏偏养不得一个拒绝来此求学的他。
海内十洲谁不知道奚夷简也曾是凤麟洲的骄傲,年纪轻轻便将要位列仙班,听说还是生洲准提观的祖师爷亲自选中了他,希望凤麟洲能送他前来生洲求学。
可是那时的奚夷简真真是不可一世,肆意恣睢。生洲的仙风道骨他不要,偏盯上了沧海岛那些绝不外传的偏门巧技,不仅回绝了准提观,也放弃了一步登天。至于后来为了修习邪术自断仙骨的事,更是闹得海内十洲皆知。
年轻气盛之时信誓旦旦说自己生来叛逆,只想做群妖之首,眼中容不下道貌岸然,将生洲上下那些名门正道出身的仙人祖师都拒之千里。生洲上下也有自己的傲骨,一怒之下,更是瞧不起他那“低贱”的出身――虽说奚夷简的真身始终都是一个谜,但海内十洲修为极高的人都已察觉,此人乃是神妖结合生下的孩子。
神妖结合,本就是孽种,直至今日,海内十洲都尚且看不穿他真身到底为何,将之视为怪物。而他生来也不愿意勉强别人认同自己附和自己,一向随性而为,独来独往。
这样一个人,还有被他得罪个遍的生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奚夷简竟然还会有一个身在生洲的朋友?
连曾经的妻子都这样质疑自己,奚夷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暗叹这世间对自己的误会还真是深啊。
想罢,挠了挠头,神神秘秘地一笑,“放心,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最起码,不像他这样奇怪。
但对这话,嵇和煦与容和和都不是太信的。或许是因为奚夷简能在生洲交到朋友这件事太让人诧异,也或许是因为他这个人已经太过古怪,哪怕是比他稍微强出一些的,也不会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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