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相……凶?”
一直保持沉默的刘贵生突然插嘴。
阮静筠点了点头,发现刘巡捕面露怪色,便嘟囔道:
“是啊。他比我高上足足一头,穿着暗色长袍,眼神还很凌厉,我还头一次见这样的男管家,真是吓了一跳。”
她刻意讲得很详细,以便观察刘巡捕的反应。
“老大……”
果然刘贵生听完她的陈述,立刻惊异大叫,可惜却被林照文以眼神打断。不过,这以足够证明阮静筠彼时的直觉没有出错,那个管家定是有问题的。
「也不知道冯公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阮静筠的脑海,就被林照文的问话打断:
“后来呢?”
“什么?”阮静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林照文道:
“你在被冯公馆的管家拦在门外后,是立刻回了自己家,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又或者,仍旧留在了巨籁达路?”
阮静筠并没有立刻回答,上下齿在抿着的嘴内很轻地磕了一下,才开口道:
“我又处理些私事,然后才回的家。”
“那时候是几点,有没有人能为你作证?”
“我不记得了。”
唇角再次有了一个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微压,阮静筠说:
“那晚吴妈还没过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那就是……时间不确定,且无不在场人证。」
可比起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林探长更在意的却是,他刚刚发现了她那两次隐秘的小动作。
面对他的质问,阮小姐表现的一贯淡定,且应对自如,这还是她第一次选择避而不谈,甚至流露出别的情绪。可经验告诉林照文,那绝不是「紧张」。
而这,就是阮静筠最大的问题。
牵扯入杀人案,多次被当做嫌疑人监视、审问,林照文却始终没有从她那里感受到一丝半点的惴惴不安。而这样安稳的反应,到目前为止,他还只在绝对自信的凶手身上见过。
想及此,林探长当即决定,要趁着阮静筠此刻情绪的波动,步步紧逼,再去试探她一次。
第25章 廿伍
钟表按照自己的节奏向前,午饭的时刻愈发靠近,不受欢迎的客人没有眼色的继续逗留下去,显然并不怎么合适。林照文没有犹豫,当即起身告别,只是临到门口时,他状若不经意的将话题再次转回,问道:
“抵沪之后,阮小姐有没有再次联系过船上的那几个好友?”
“并不是下了船还需见面的关系。”
阮静筠摇了摇头,坦诚答道:
“林探长,船上的日子太过无聊,有着相似外貌、相同语言,和差不多经历的人无可避免的会被绑在一起。但除此之外的「深交」,恐怕并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建立。”
这样的答案足够合理。
林照文不再追问,反而透露道:
“那你恐怕还不知道,陈晓曼他们几个在抵沪后的第二天便全部不见了踪迹。”
一瞬间的瞳孔扩张是惊诧时的下意识反应,且并不怎么好装出来,所以,这个消息对于阮静筠而言,是真的始料未及?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她在迅速回神后,敛眉问道。
“字面意思。”
林照文的答案是刻意的含糊,他的脚步不再有任何停顿,一句「告辞」后,便领着刘贵生阔步离开。
阮静筠面色还能勉强维持着平静,可她的心中已经起了很大的波澜。
她突然意识到,二十日的晚上,在冯公馆的门外,她嗅到的那缕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听闻的那声似是而非的挣扎与呻吟,也许并不是自己在高度紧张下臆想出的错觉。
「那天赴约的五个人一定出事了,且绝非普通的小打小闹。」
可是他们皆是刚刚从法国返沪,相处多日,阮静筠又判定这几个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学生,绝不至于刚一到上海就一同与人结仇。更何况,那个老周当晚显然是在冯公馆守株待兔。所以,这件不知为何的「事情」,只可能与冯矣泄兀甚至与船上发生的某件事有关。
「可……到底是什么呢?」
阮静筠一下子实在难以想到。
刚一走出阮家大门,刘贵生就迫不及待地出声解释:
“老大,我不是故意要吃阮小姐家的茶点,都怪……”
“是,都怪新香斋的酥烘饼味道实在太诱人。”林照文分明唇角勾着笑揶揄,眼里却没什么暖意:“直接说重点。”
“重点……”
贵生抓不住,他本来就觉得这事对案情并不怎么重要,才没有提起。所以眼下,便只好将当日的情况原原本本的交代了出来。
两天前,刘贵生带着阿青躲在阮宅外,想让他好好认认阮静筠是不是案发那日,他在周公馆见过的那个「阮小姐」。
二人本来一直藏得好好的,只是在他的反复确认之下,阿青莫名其妙的突然就起了脾气,大声嚷嚷着「我不认识她」,而后更是拔腿就跑。
刘贵生自然是要追的,其实也就几步的距离,他便将人死死地按在了路边。可这瘪三实在太吵,一张嘴捂都捂不住,还是吸引了正要推门回家的阮静筠。
“阮小姐之前在巡捕房是见过我的,还以为我遇到了棘手的麻烦,立刻好心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在抓犯人,需不需要喊人帮忙」。”
刘贵生挠了挠头皮,继续道:
“我本来打算糊弄过去的,没想到……”
阿青见阮静筠走近,立刻咬了刘贵生一口,趁他松手之际,立刻大声喊道:
“巡捕大人,我都讲了好多遍,我真的一点也不认识这位小姐。你再打我、逼我,也没用的。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做假证是犯法的。”
「盯梢」忽然摆在了台面上,还被当场诬告,刘贵生立刻怒上心头,恨不得一拳头将阿青打晕当场,结果他才只是抬手威胁,那货色又嚷嚷道:
“哎呦呦,刘巡捕出手太重,我被打得邪气难受,眼前发白,马上就要晕倒了。小姐好心,救救我吧。”
贵生高高抬起的手,在路上的视线下,一时不知如何放下。
“阮小姐当时不仅没有生气,见阿青赖在地上不起来,还不停叫着「巡捕打良民」,知晓我为难,虽清楚是场闹剧,却仍是让人备车要我送他去医院验伤。可那赤佬竟然得寸进尺,又讲自己又饿又渴,得先吃喝了垫一垫,才能去医院。”
刘贵生一想起这事,气不打一处来,「呸」了一声才继续说:
“老大,阮小姐脾气是真的好,无奈笑笑,就把我们邀请到了家里,好吃好喝的招待着。酥烘饼,就是那时候吃的。”
“阿生,我原先怎么没发现,你心这样大,胃口也那么好。”
林照文随口挖苦了两句,走了两步,又问:
“她请你们到家里后,都聊了些什么?”
“老大,我一个字都没说!”刘贵生保证道。
“那她问了什么?”
“她也什么都没问。”贵生答道:“阮小姐当时脸色有些苍白,一见就是生病的模样。所以,进了房子后,她说自己身体实在不舒服,就直接上楼去了。”
「这样讲,阮静筠竟真的只是出于『好心』,而没有别的目的吗?」
林照文并不了解这位小姐,实在无法直接给她的举动下定论。他只是莫名觉得,这个小插曲也许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简单。
然而,心证层出不穷,可林照文此刻需要的却是切实的证据。
而就在他打开车门,准备离开时,急缺的「证据」自己送上门来。
发现街对面有人一直在打量自己,林照文主动迎上前去,格外亲切地问道:
“太太,您是需要帮忙吗?”
他记得阮宅对面的这家,从他第一次来起一直都是大门紧闭的,所以这位刚从轿车走上下来的太太,应该是今日才回来。
差点被迫恢复自由身的赵太太前几天刚去南京大闹一场,此刻对「狐媚子」的怨念到达了极致,即便是帅气的林探长脸颊两侧漾着暖波的深深梨涡,也没能让她高兴分毫。
再次确认了刘贵生身上穿着的警服,她抬着下巴朝阮家的大门指了指,心里怀着「恶」的期待,说:
“对面出事了?”
林照文咂摸出了这抹不对付,不答反说:
“还没自我介绍,我是中央巡捕房探长林照文。请问,您与对面的人家相熟吗?”
“那女人整日浓妆艳抹的,旗袍恨不得紧绷在身上,又每天在外面呆到深夜才回,哪个正经人会跟她相熟的。”
这样连珠炮一般毫不客气的点评,与如今的阮静筠相差甚远,却和阿青提到的那个「阮小姐」重叠在了一起。想及此,林照文追问:
“太太还记得,对门什么时候搬来的吗?”
“至少一个月了吧。”
赵太太想了想说:
“我不太确定那女人是什么时候搬进去的,也只在偶尔在牌局散场时见过她几次。”
话音未落,她又立刻补充说:
“而且,每次都在夜里十二点以后,也不晓得她是做什么的。”
「一个月」,时间也与阿青的口供吻合,而且,「十二点以后」!
林照文当即警觉,立刻问道:
“本月二十日晚,您是否瞧见阮小姐回来?”
因为赵先生的突然发难,赵太太恰好对二十日晚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记忆犹新,没有任何犹豫地答道:
“瞧见了的。”
按照贵生打听到的消息,派对正式开始时间是七点钟,而阮静筠去到冯公馆的时间应当不会晚于八时,这其中至少四个小时的光景,足够在巨籁达路和杜美路之间来回许多趟了。
可赵太太又继续道:
“她那天回来的挺早,不到十点就到家了。”
「十点?」
林照文心中登时冷了大半。
二十一日,他们赶到周公馆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半前后。待将周昌礼搬回中央巡捕房,法医前来检验时,尸僵都还没有在大关节处形成,这就意味着他的死亡时间在八小时之内。换而言之,晚上十点,阮静筠回到杜美路公馆时,周昌礼大概率还好好活着。
可这并不能排除她当晚再次出门的可能。饶是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可林照文仍是照例多问了一句:
“不知您是否看到在晚上十点之后,对面有人再次进出?”
果然,赵太太没什么好气地说:
“又没在她家大门上安眼睛,这我哪里会晓得。”
可话刚落地,她突然想起,当天晚上自己那个回来下最后通牒的先生并没有想在家中久待,而是打算拿好重要的东西就返回南京去,所以司机彼时应当是一直在大门外待命的。
只是赵太太在赵先生一进门就先一步从他脸上察觉出了不对,而后自然好赖话说尽,又大哭大闹一番,甚至连自家兄弟都赶了过来,直到夜里两三点钟,他才得以寻到机会奔上车跑掉。
巧的是,这次在南京将事情解决后,赵太太特地将那个助赵先生逃跑的司机一同带回了上海。想到这里,她返身走到车边,朝着车内驾驶座的人问道:
“老张,二十日晚上,你有没有瞧见对面的阮小姐出门?”
老张在前头的三日里亲眼见证了原本一贯瞧着温顺的太太对付先生和姨奶奶的手段,此刻惊惧上头,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闻声,立刻拨浪鼓一般的摇头道:
“没有的,太太。那晚从我载先生回来,到离开为止,没见有人从对面出来过。”
“那是几点到几点?”
老张一见刘贵生身上的巡捕服,更加紧张,结结巴巴地答道:
“约莫是在晚上十点以后,夜里三点以前吧。”
“但之后就没人知道了。”
赵太太瞧着林照文接口,然后又一次问道:
“探长,她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儿?”
“您多想了。”
林照文深知太太们的牌局之上,谣言传的会有多快。无论阮小姐是不是最后的犯人,他都无意为她抹上其他的污名。所以,笑着摇了摇头,林探长随口编说:
“阮小姐家丢了贵重物品,我们是来帮她寻找的。太太若是想起什么别的线索,可以随时给巡捕房打电话告知,多谢。”
“老大,阮小姐现在是不是算有了不在场的人证啊?”
车子开出一会儿,刘贵生见林照文闭目揉着额角,小心发问道。
“你说呢?”
这就是「是」的意思,贵生想了想,又问:
“那老大,我们接下来要去查谁?”
林照文睁开眼睛,看着前方,半晌开口道:
“当然是查……「阮小姐」。”
“啊?”贵生不解。
“啊什么啊。咱们今天真是出奇的走运,”
眼睛迎着车窗外刺入的阳光微微眯起,林照文笑道:
“赵太太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阿青说到的那个一月前就已经出现的「阮小姐」,总算不再是只存在于他一个人嘴里的孤证了。”
「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林探长唇边的酒窝忽然加深了些许。
第26章 廿陆
阮静筠到达华人公园时,天空透着鸽灰,周遭不见什么人影,唯有河风厉烈,扑面而来,简直冷的要命。她拢了拢大衣,心中琢磨:
「难怪他会将『交易』的地点选在这里。」
“阮小姐真是让我好等。”
邀她来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明明是大冬天,他面上却似仍有油汗黏在笑里。
阮静筠没有接话,一双美目冷冷地盯着这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问说:
“你是叫……「阿青」,对吧?”
“阮小姐竟还记得我?荣幸荣幸。”
阿青有些意外,而后笑得眉眼都皱在一处,拧出了更浓重的厚腻之气。
阮静筠并不理会他满脸的堆笑和伸过来的手掌,后退半步,面色平淡地答:
“上次,听刘巡捕喊过你的名字。”
阿青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而后意有所指地朝阮静筠挤弄着眉眼,道:
“小姐只怕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分明在更早前就见过。”
见她没什么反应,他提醒道:
“二十日晚,在巨籁达路788弄,我老板公馆的后巷,我还跟小姐打了招呼的,您难道忘记了?”
「当然没有忘。」
否则,此刻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须知「巨籁达路788弄」,可不仅是周昌礼家的后巷。它距离二十日晚,阮静筠曾经造访过的那栋胡明玉的小公馆,也只不过一两分钟的路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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