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前,阮静筠在自家邮箱里发现了一封没有署名却威胁意味明显的信,里面写着:
「巨籁达路788弄,我知道你的秘密。下午五点半,华人公园见。」
她当时已经瞄见了阿青躲藏的背影,也立刻就认出了他。所以,阮静筠很清楚,这个约自己不得不赴,且还必须付出些「代价」。而此刻,他又很有耐心地「帮」她回忆了初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阮静筠终于露出了来此地后的第一个笑脸,几乎只是稍稍牵动了嘴角,非常浅,却也清晰可见。
阿青想当然的以为这是「服软」的信号,谁知她却说:
“你认错人了。”
阿青先是一愣,正要拧眉攥拳充出几份强势模样,一抹凭空而来的莫名的熟悉感降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前是从阮小姐的口中听过的这句话的。
就是在二十日那晚,他向她搭话时,她的回答与此刻一模一样。
阿青似乎阮静筠的浅笑和这句相同的应答里领悟到了什么,立刻涎眉邓眼道:
“对对对,是我眼瞎认错了人。小姐清楚的,前几天刘巡捕领我去你家辨认时,我不也说了,我肯定是「完全不认识」小姐你的。”
她知晓,他说得是二十二日那天,在她家门口大呼小叫着耍无赖的事情。彼时,刘贵生沉在窘境和怒火里丝毫没有察觉,可阮静筠却清晰的看到阿青高喊着「我不认识她」冲出来时,盯着她的双眼里似诈似胁的精光。
所以那一刻,她明明已经因为骤然加重的病症头痛欲裂,却还是主动迎了前去,问「刘巡捕」是否需要帮忙。想来,阿青大概就是在那时,在阮静筠的步步退让里,充分认识到了「敲诈」她的可能。
果然,他话音一转,接着说:
“只是……这林探长好像不太相信啊。
“听说您刚回上海没几天,恐怕不晓得,他可是沪上有名的神探,今年连续破了好几桩奇案的。小姐虽然肯定是「清白无辜」的,但总该不愿意惹上这样的麻烦吧。”
阮静筠依旧保持缄默,等着听他一口气将话说完。
阿青见状,又「嘿嘿」笑了两声,不客气地抬起手,将拇指与食指搓了搓,继续道:
“老板突然没了,我这手头实在紧得很。好在上次在您家中,我立刻看出您是既心善,又慷慨。对的吧,阮小姐?”
他的「威胁」砸在寂然而阴沉的空气里,风忽而刮得更大了些,那种刺骨的冷,像是江水漫了上来,很快盖过了头顶,又连沉默一并淹没。
“当然。”
阮静筠终于再次应答,随即动作利落地打开了手包,将其中的大半钞票都取了出来。阿青接过后却又一次朝她摊开了手,显然是因为太过轻易得到,所以更加难以满足。
又是一阵放空的寂静,阮静筠在这短暂的沉默里选择将眼神瞥远,朝着乍浦路桥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间,她似乎瞧见桥另一侧的对岸躲着一个身影。但再仔细去看,便又觉得应当只是错觉。
半晌,茫然而软弱的表情从阮静筠的面上散开,她终于回了神。
这一次,她直接抬手将自己的耳饰取了下来,丢到了阿青的手中,脸上硬添了些许含而不发的怒气,又提高了点声音道:
“这个是老古董了,值很多钱。而我的要求也只有一个,你立刻发誓,绝不会让我再看到你。”
阿青当即眉开眼笑地连声应答:“自然自然。”
然后,他马上指着天,满脸郑重地发了一个「天打雷劈」的毒誓。可这种承诺,于他而言,根本连一丝半毫的分量都没有。
垫垫手中宝石的重量,阿青兀自琢磨:
「果然是没长什么脑子,又胆小如鼠的富家千金,我不过才小小威胁一下,她竟就给出了如此价值的物件。这样的摇钱树,实在比那姓周的好对付太多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似有金银山正在垒砌。
但……一切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其实,阿青只要肯再多动动脑子,便应该晓得的。如果面前这位小姐真的搅入了杀人的官司里,她怎么可能会「胆小如鼠」;而若她并根本没有犯案,又何必受他的威胁。
最后一缕天光从巡捕房的窗边滑下,林照文在外跑了一天,回来后匆匆阅完案边的几份上面新颁的文件,转递给刘贵生时,突然顺口问道:
“阿青现在在做什么差事?”
早在周昌礼出事的第一日,贵生就因深深的怀疑而调查过这人,于是面含不屑地回道:
“就那瘪三能干什么正经事儿,我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会儿他不是正在赌钱,就是在去赌钱的路上。”
毕竟,上次到阮家辨认的那天,他就是从赌场把人挖出来的。
林照文指尖在桌上敲了敲,道:“贵生,你既然能想到他此刻在做什么,难道就不好奇,他老板都不在了,是谁在给他发「工钱」,足够他日日混在赌场和烟馆?”
“所以老大,我不是早讲过了,人指不定就是这个阿青杀的。谋财害命嘛,赌鬼烟徒什么做不出来。至于他扯的那些有的没的,根本就是为了脱罪的胡说八道。”
林照文不仅不反驳,反而立刻给予了充分的认可,称赞说:“非常合理!看来,咱们眼下离结案只差一件事情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贵生的肩膀,继续说:“就是消除他在案发当夜的不在场证明。”
提起这事儿,贵生的腰背瞬间塌了下去。
没错,阿青虽在最初受审时撒谎说自己整夜都守在周公馆的楼下。可作为案发现场第一发现者,以及彼时最有力的嫌疑人,林照文并没有轻信他的话。但很快,他们便查到了他从案发当晚九点半左右,一直到第二日天将破晓前始终「长」在赌场的事实。
想及此,贵生颇有些有些丧气地讲:
“这瘪三简直比泥鳅还要滑手,谁知他是不是背后动了手脚。老大,我一定会查下去的。”
“行,你继续努力。最好专门找个人,二十四小时的盯着他。”想了想,林探长又补充道:“他对巡捕有了防范,你去老八那借个脸生的去做这事儿。”
事情安排好,林照文揉了揉额角,颇有些头疼地说:“今晚你盯好这里,我得先回去陪老爷子吃个饭。”
看他神情,刘贵生便晓得不是好事,跟在探长身后走出办公室时,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早讲过,老爷子说阮小姐有人证的,让咱们勿要去打扰,您还非得要人出现在你面前才肯信。”
好在眼下他们已经见过了一个,只不过……
方才贵生进来取文件时,听见林照文竟在打电话「求」人想办法探探冯大少的口风。
实在没憋住,刘贵生又问:“老大,你是不是还在怀疑人家阮小姐?”
林照文点了点头,道:
“我托幼韵通过冯业娜妹去问了,总是要从别人嘴里听听看,船上的那个「阮静筠」,到底是「此」阮小姐,还是「彼」阮小姐。”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一事,转过头看着刘贵生问:
“对了,上午在阮家,你听见阮静筠说起冯公馆的管家时,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嗯。”贵生说:“当时我是觉得挺奇怪的,因为我见到的冯家管家和阮小姐形容的完全不一样。那人虽然口风很严,但看着挺有礼貌,面相更是万分的和气。而且他是全套西装,也没比阮小姐高那么多。”
“不过,我下午又跑了一趟冯公馆。听现在的管家和其他仆人说,冯大少闯祸后,家中确实请过阮小姐提到的那个人,可他长得太过严厉,连客人见了都要发憷,所以统共也没干几日,就被解雇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被冯家「解雇」的老周在听完手下的汇报后,正垂手将电话筒架回座上。
接着,他重新拿起手边的钢笔,继续写着尚未完成的一份报告。只是没过多大会儿,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沙沙」声戛然而止,转而成了「哒、哒、哒」的短促而快速的轻敲。
又过了半晌,老周将钢笔旋回笔帽,把报告撕碎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而后,他站起身,无意识地将手指从上至下,依次理过领口、纽扣、贴袋,最后拉了拉下摆,这才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长长的走廊,越朝深处走,便越显冷寂和森然。他正专心控制着步伐,避免鞋底敲击地板发出的声音震得脑袋嗡鸣,却恰巧逢上了两个审讯处不常见到的「高级面孔」。
饶是对方目不斜视,步履未停,老周仍是靠边立正,以敬礼问好。
分明已经擦肩而过,其中一个人却突然顿足,转头看向了他,问道:
“你是?”
老周报上姓名和职位,对方打量了他的面孔,又说:
“哦,想起来了。前几天,在霞飞路搜查钱宗理遗物的人里是有你吧?”
“是的,长官。”
对方笑了一下,点头低喃了句:
“挺好的。”
老周心头当即「咯噔」了一下,僵在远地,半天没动。
直到那二人的背影走远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再次前行几步,敲响了那扇刚刚被拉开又重新在他眼前合上的门。
老周面临的考验,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第27章 廿柒
“进。”
时隔两日再次步入走廊深处的这间办公室,老周的心境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不过,即便是在重压之下,他依旧选择稳稳地站立在桌前后,方才开口道:
“二少,钱宗理的案子有了新情况。”
老周口中的「钱宗理案」,指的是本月二十日,发生在法租界霞飞路里仁坊3弄的一起枪杀案。
去岁年末,沪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忽然刊登了一篇关于政府中有多位高层涉及暗中倒卖军用物资与医药给日国人的报道。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但很快,内部调查结束,此事终是以「子虚乌有」而收尾。至于涉及「恶意造谣」的那家报社,也在一场因「天干物燥」而引起的大火中彻底销声匿迹。如此一来,看似来势汹涌的丑闻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减到了绝对的寂然里。
此事眼见着到此为止了,不料数月之后,一切又陡然起了变化。从今岁五月起,报道中提及名姓的四位政府要员已经全部被人以「锄奸」的名义暗杀。而就在上月初,第五个「受害者」出现。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原来「猎杀」还远未结束,而对方手中那份与「走私案」密切相关的名单上都有谁,下一个又会对哪个动手,无人知晓。
惶惶难安者皆是老周平素里根本见都见不到的高层人物,作为侦查队队长,这两个月,他头顶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好在此前的调查足够他确认,这桩持续了大半年的「锄奸行动」皆与一个叫做「匡济会」的地下组织有关。而在行动队连续的围追堵截、精心诱捕之下,那些原本潜藏在各行各业的成员纷纷落网,严厉审讯后又被一一处决。
残酷的现实与灭顶的重压之下,自觉逃脱无望的匡济会核心成员钱宗理在本月的八号选择前往上海市党部秘密自首。他家本就是匡济会的一处地下机关,为了投诚,钱宗理除了泄露大量组织人员名单,还另外邀约一场所谓的「牌局」,一举将五个前来「打牌」的本区重要负责人全部出卖。
面对接连不断的围捕,损失惨重的匡济会应是察觉了不对,自十二号开始,老周与同僚的行动开始出现明显偏差,每每皆会遇到「晚到一步」的窘境。毋庸置疑,此次行动的队伍中终是混入了匡济会的内线。
而这也直接导致钱宗理叛变的消息,不可能再是秘密。刀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还好匡济会最为机要的高层领导人名单,还被他紧紧的握在自己手里。
出于自保,钱宗理先是索要了一笔丰厚的奖赏,而后直接承诺他一定会且也只会在登上去往欧洲的轮船的最后一刻交出名单。将匡济会的高层一网打尽的机会就在眼前,保住钱宗理的性命成了彼时最为重要的任务。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上面放出了烟雾弹,在多个报纸上散布出钱宗理由主席亲自负责保出,已经于十六日被带往南京的消息。可事实却是,钱宗理仍留在上海,被小心藏在交通部冯次长在霞飞路的公馆内。
时间推至十二月二十日,只待午后将钱宗理送上逃亡欧洲的船只,拿到最重要的那份名单,将匡济会清洗干净,笼罩在沪上乃至南京的某些大人物头顶的这蔓延了大半年的厚重阴霾便可烟消云散。
谁也没料到,钱宗理刚刚步出公馆后门,被一众保镖簇拥着疾步朝着前往码头的汽车走去时,竟被人远距离击毙在了已经打开的车门前。
作为绝密,知晓他藏身地的人本就少之又少。短时间内,组织内部对几个知情者连续审查了一轮又一轮,可最终的答案却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
泄密的人竟是与此事毫无关联,甚至根本不知道钱宗理存在的冯次长家的大公子冯摇6他所做的也仅仅只是在乘坐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上,邀请几位新结交的朋友去家中参加派对时,随口嘟囔了声:
“霞飞路的公馆好像被父亲借人公干了,巨籁达路那个小是小了点,不过咱们就这几个人,也够用了。”
不过是一句无意的碎语罢了,不曾想到了有心者的耳中,竟成了直插这场秘密任务最为核心之处的利刃。
挖穿匡济会的任务又重新被塞进了老周的手里,可这时的境况已与从前有了极大的不同。
掌握机要秘密的叛变者在马路上被人射穿眉心,已露出马脚的匡济会高层相继神不知鬼不觉从上海消失,他手里握着的唯一线索,只剩下在冯公馆抓住的几个刚从欧洲返沪的留学生。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毕竟对于讯问技巧娴熟的他而言,撬开几个全无抵抗审讯能力的小青年的嘴,实在太过简单。
然而,今日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五天了。
五个少爷、小姐皆已经被审到开始胡言乱语,却仍是连半句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吐出来。挫败感铺天盖地而来,老周直觉,查了这么多天,自己仍在外围打转。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莫说手下人,连一贯坚定的他都开始疑惑,「难道钱宗理消息走漏的事儿,真的与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关系?」
可如果审讯室的这五个被彻底排除在外,那同样出现在那艘轮船上,一起被邀请去冯公馆参加派对的那条唯一的漏网之鱼,便会成为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偏偏有那位在,这个小姐,就将是眼下他最无可能抓回来审讯的人。
「必须要另辟蹊径。」
已经工作了许多年,老周知晓的,在这幢大楼里工作,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如果连这点小小的状况都对付不了,他在长官眼中哪里还会有什么价值可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案子的真相不重要。相反,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刻,越要尽快拿出个结果来。
一开始,事情还算顺利,老周通过阮小姐的一次似乎有些异常的理发行为,很快摸到了华新理发所的赵明义。可这人嘴硬的厉害,至今抵死不肯承认自己与这次的案件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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