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故意的。”
傅斯乔轻嗤一声,低声喃道。
昨日,他从阮静筠那里得知,她之所以选择了华新理发所,并特意找到找赵明义做头发的背后是有人在刻意「撺掇」,傅斯乔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便立刻将消息告诉给了郑怀。
直到今日晚间,郑怀归来时终于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这个诱导阮七小姐的人与此前秘密传递钱宗理所在位置给匡济会的人,确实是同一个。
此人名叫陈晓曼,江浙人士,两年前自上海出发赴法留学,抵达巴黎后经人介绍很快便加入了隐藏在旅欧青年会下的秘密组织。十二月二十日,她与阮静筠同乘一艘轮船抵沪。
至于出生且成长于华北的赵明义,刚好是在陈晓曼远赴欧洲后的那个月回到了国内,而后便在北平工作,直到三个月前被华新理发所聘请,这才到了上海。
单从时间线上看,这两个人的轨迹似乎并不存在什么交集。傅斯乔想不通,郑怀口中「陈晓曼刻意选中了赵明义成为替自己转移敌人侦查的注意力的对象之一」,到底是因为什么。甚至在他看来,他们大概率是没有机会认识彼此的。
闻言,郑怀解释道:
“少爷在英国留学期间,不是曾经与赵明义有过交集吗?”
“确实见过一两次。”
傅斯乔记得,那年,教育基金会突然宣布与在法勤工俭学的学生脱离经济关系,停止发放给他们维持生活的基本费用,许多受惠于这项计划的学生因此陷入生活无靠,求学不能的困境。因此,数百名学生在「旅欧青年会」的联合下,团结在一起,向中国驻法公使馆发起了一场争夺“求学权”的斗争。
当时,除了这些本身利益相关者外,为了援助这场「中国学生在法生存与求学」的战斗,另有许许多多在欧洲求学的青年人也自发聚集到了巴黎,傅斯乔便是其中的一个。亦是在这段时期,他见到了作为组织者和他们的接头人,表现十分积极的赵明义。
此人的能言善辩和进度有度,皆给傅斯乔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后来在将要回国前,知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背叛了原先的组织后,傅大少内心还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我听说,就是因为那时赵明义突然叛变,才导致陈晓曼的未婚夫惨死了在了异乡,连尸骨都没能找回。”
想了想,郑怀继续说:
“所以,我猜测,虽那姓赵的不曾知晓她的名姓,但她却将这份恨意记在心中,一直在关注着仇家的动向,特别是在她将要回国的节骨眼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敌明我暗」的关系,才使得陈晓曼毫不犹豫地将嫌疑推到了这人的身上。”
的确,如果真如郑怀所言,有过「旅欧青年会」成员过往的赵明义即便真的被抓住审讯,也绝不可能供述出任何与陈晓曼相关的内容。这对于她来说,当然算得上一个有效且安全的报复办法。
“现下,陈晓曼与赵明义在上海都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我怀疑,他们很有可能是被侦查队秘密抓捕了。”
偏偏此刻看来,作为这两人之间现存的唯一的连接点,负责将「传递密报」这团火,引到赵明义身上的人,似乎就是阮静筠。换而言之,陈晓曼也许早就做好了被抓捕的准备,而她在设下将赵明义拉下水的局时,选中的那个真正来替自己「背黑锅」的人,其实是小姐。
想及此,郑怀的面上露出了难堪与愧疚,当即道:
“少爷,实在对不住。
“您本就与匡济会没有什么关系,又已经在组织转移的关键人物的事情上帮了很大的忙,我们都很感激。可不料如今,竟连把小姐也被牵扯了进来。但是少爷,我可以保证的,这绝非组织的命令,而是……”
傅斯乔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只问:
“阿怀,你是为了私人恩怨,才举起的枪吗?”
“当然不是!有识之士哪个瞧不出日国已是蠢蠢欲动,那群蛀虫却为了自己的私欲走私军械与药品,这与卖国有什么区别。”
“所以,既是关乎国家兴亡,匹夫皆应担责的事,你又怎么能讲完全与我无关呢?”
顿了一下,他又道:
“再者说,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卷进来的人是静筠,这句「对不起」和此后的一切解释,你都无需同我讲。”
前一句说得自是真心实意,可讲到后半句时,郑怀却瞧见傅斯乔眸底的黯影沉沉,裹着不明的情绪。他从十多岁起就跟在少爷身边做事,自然看得懂其中的「不快」,犹豫再三,还是说道:
“事情已经发生,我知道,自己道再多的歉也是无用。况且,以我素日对小姐的了解,一旦将事情的缘由说给她听,她便绝无可能需要我去请罪,但……”
话到此处,郑怀注意到原本沉在傅斯乔的眸底晦暗骤然涌了上来,在冷月的映衬下泛出森然的寒意,声音便卡在了嗓子里。
见他不再说话,傅斯乔便道:
“阿怀,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才选择帮助你们,既然已经承诺过,当然也不可能因为静筠的事就愤然到就此袖手旁观。所以,你此刻的那些忧虑,绝不会发生。”
短暂落针可闻的静默后,再开口时,傅斯乔语中的情绪终是起了显著的变化。
他说:
“但是,如果你现在非要让我说出「谅解」二字来安你的心,我也可以明确给你一个回复,「我做不到」。说白了,现在我此刻还能压住怒火,没有动手揍你一顿,已经是用尽了最后那点理智在反复劝说自己,「这事你不可能提前知晓」。”
“所以,阿怀,你不必特意提醒我她会做出的决定来。那些东西,我难道不比你还要清楚千万倍?”
郑怀张嘴欲言,傅斯乔却从沙发上起身,在他的肩膀重重按了一下后,继续道:
“静筠当然可以选择轻死重义,可是,她的安全一直是我的底线。这件事,从前也许只有你明白,但既然不可避免有了交集,日后,我希望你背后的人也都能知晓这一点。”
而后,他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到桌边,拿起电话筒。片刻之后,郑怀听到傅斯乔对着那边的人温声问道:
“吴妈?静筠在家吗?”
“是哪家戏院?”
“卡尔登?晓得了,我现在立刻就出发去接她。”
“离得不远,应当赶得上。”
电话挂断,傅斯乔回头时,郑怀已经立在他身旁,将外套递到了他的手边,并凿凿许诺道:
“少爷,从现下起,我一定会时刻保护好小姐,绝不让她出事。”
“一切如常就好。”
毕竟,傅斯乔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陈晓曼得到钱宗理住址的消息的那一刻,作为被她选中用来转移自己嫌疑的静筠一定也是在场的。
他接过大衣穿上,边走边解释说:
“陈赵两人都已被抓,无论从哪边算起,静筠皆可被当做其中的一环,但眼下,她却好似独自被排除在了侦查队的调查范围之外,甚至连来问话的人都没有。我猜,如果不是还有什么我们未能掌握的情况,便是有人想借她去放长线钓鱼。”
郑怀一听便懂了,击掌道:
“可是小姐对钱宗理,还有匡济会的事根本就是一无所知,所以如果只是暗中盯梢,他们便没有可能抓到她任何把柄。也许,这反倒能成了小姐洗清自己的一次机会。”
“最好是这样。”
傅斯乔嘴上乐观,可心中却一层又一层地堆叠起了隐忧。
推开大门的那一瞬,冷风扑面袭来,想及前往卡尔登戏院的太太小姐们常见的穿着,他的脚步不由又加快了些。
电影就快要散场了。
平日里,阮静筠是十分为荧幕上的痴男怨女着迷的,到了精彩之处,哭哭笑笑也是常态。但今天,也不知是因为戏院里的水汀开得太暖,还是脑子里存了过多挥之不去的杂念,她总是时不时就要走神,直到散场,也没能沉到电影的故事里去,实在有些扫兴。
从侍应生手中领回自己的大衣,阮静筠随着人流走出了戏院,不料刚一出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冷风狠敲了个寒颤。
来往卡尔登戏院的皆是社会名流,虽明文只讲「衣冠不整者不许入内」,可众人却默默遵循了一套对衣冠的规则。男士一年四季都要着西装,只是厚薄可自行变化。但女士,哪怕如今已是寒风凛冽的冬日,却依旧个个皆穿单薄且开叉颇高的旗袍。
不过,对于各位小姐、太太,这完全算不上什么问题。她们往往只要裹上厚厚的大衣,出了戏院门,立刻钻进汽车里就好。也因此卡尔登戏院的门外,一贯是车水马龙,到了最好的放映时间,常常能有百十辆汽车将附近的几条马路停的满满当当。
阮静筠今日下午出门前,便决定好要看傍晚的这场电影,因而内里穿得也是一条贴着曲线的深色香云纱旗袍。早先太阳尚在,又是一路乘着出租车往来,她并未感觉到太多的寒冷。
直到此刻,暮色笼罩下,独自站在路边,却找不到一辆为她停留的车时,阮静筠方晓得自己实在「失算」。即便家中的司机是阿怀送来的,她不想将自己的行踪过多的暴露,所以出门时不曾叫上,也应该提前嘱咐他到点来此接人才是。
可痴等着人群与车流慢慢散去也不是办法,阮静筠将大衣裹紧,沿着马路快步朝西走去。然,她还没走出百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滴滴」的鸣笛声。
第30章 卅
身后汽车鸣笛声响起的时候,阮静筠并未在意,只是因为略微有些聒噪,她埋头走路的脚步便加快了几分,但不一会儿她就发现这个声音始终跟在自己左右。
偏头去看,是一辆车牌醒目的黑色别克,几日前在中央巡捕房门口被截上这辆车的记忆一下子闪了回来。虽隔着窗子与夜色,并未看清里面的人,阮静筠还是毫不犹豫的收回了视线。再一次提步时,她的脚下明显走得更加着急。
车内,梁孟徽盯着那个疾步走远的背影又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她是真得想逃跑,方才出声道:
“停车。”
肩膀被扣住的那一瞬间,阮静筠其实并不觉得意外。在她的记忆里,梁孟徽这个人浑身上下从来都是裹着厚厚一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的。
下意识的,阮静筠闪身想要躲避他的辖制,不料她才刚刚启动,却在下一个瞬间被梁孟徽翻了个面,而后强拽到了离他的怀抱更近的地方。双臂撑在他的胸口抵挡更进一步接触的同时,她怒斥道:
“你要做什么!”
几乎同一时间,阮静筠听见了脑后传来自行车行过的声音,以及随之飘来的一句「抱歉」。她立刻转头去看,这才意识到,梁孟徽不过是为了阻止她被旁人撞到。
一丝尴尬浮上心头,她收回瞪他的视线,闷声再一次想要推开他,可梁孟徽却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将手臂又收紧了一点。这下,算是证据确凿,勿管他刚刚是不是「好心」,此刻这人分明就想是要在大庭广众下轻薄她。因而,下一声「松手」,阮静筠又斥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你是双腿能跑得过汽车,还是脚背硬得过自行车?”
梁孟徽回神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听起来像讥讽。知怀里的人一身反骨,他当即抿直了嘴角,压住了口边的下一句「命令」,而后直接转身,将她朝着远离风口的地方带了带。
借着路灯撒下的光晕,梁孟徽垂目的一瞬先是对上了阮静筠被寒意冰到略显苍白的脸。视线又向下降了些许,他瞧见她微敞的外衣领口里穿着的那层单薄贴身的旗袍,当即敛眉问道:
“不冷?”
同上一句一样,明明都是封着关心尾声扬起的问句,可惜到了梁孟徽的嘴里,却更像是含着冷意的诘责。阮静筠刚要回一句「关你什么事」,可他却好似根本没想等她答话,兀自便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将眼下的她从头到尾牢牢裹住。
顷刻间,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阮静筠,便被四面八方拥挤而来的暖笼罩。之前冻到僵硬的身体好像直接浸入暖烘烘的热水里,刹那间,仿佛每一个毛孔里皆被壮鲆煌盼⒉豢刹榈娜榘咨蒸汽,以至于她的面色都在悄然间熏上了一抹绯红。
片刻晃神后,清醒过来的阮静筠再一次挣扎起来。大衣刚扯开一半,就被不耐烦的梁孟徽单手锁紧了领口,而后他更是将人朝自己身边拉了一下,弯腰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说:
“再动一下,我便立刻将你扔到车里去。”
阮静筠偏头躲开他的气息,见周边已经有人在好奇地望过来,她故意咬着字眼拉开两人的距离,道:
“众目睽睽,梁先生好歹是政府官员,我不信你敢行绑……”
“我不在乎。”
梁孟徽将阮静筠后面的话截断。
也就是在这个对视的瞬间,他突然在她投过来的眼底里发现有什么东西同上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那种藏着引诱的计算似乎消散了些许,可浮上来的却是茫然不安的退避。
心头骤然挤上几缕莫名的情绪,来不及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他便蹙眉警告:
“阿筠,不要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梁先生」这种称呼。”
阮静筠无奈,只能一边推开他,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和七小姐聊几句天而已。”
大概是不想听她再一次的「拒绝」,顿了一下,他又接口道:
“关于……「华人公园」。”
阮静筠闻言,脸色当即一变,几次愈言,又都咬着唇忍了下去。
梁孟徽仿若未见,只是朝着周围扫了一圈,瞧见对面街尾的飞达拉咖啡馆镂空的窗纱里透出晕白的光,才抬手虚揽着她,道:“去那儿。”
他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任何事情都是自己决定好了,然后要求别人去做,丝毫没有想过是否要先征求一下旁人的想法。
若是摆在七年前,阮静筠其实是很介意的,只是那时,因为种种原因,她并不会说出口。而此刻,她已经可以将这份「介意」毫无顾忌地全部吐出来,却偏偏又懒得与梁孟徽在此事上争执了。
“我自己会走!”
阮静筠虽被「华人公园」四个字震慑到,但到底还是选择快走了几步,终是躲开了他虚虚悬在肩头的手臂。
第一步的目的已经达到,梁孟徽也默认实在没有非要在此时此刻的大马路上,与她合演一出「虚假」的亲昵,因而也并没有再次靠上前去。
飞达拉咖啡馆内,两人刚一坐定,都不待侍应生前来点东西,阮静筠便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
“你从哪里知道「华人公园」……”
话到此处,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说:
“是你派人跟踪我!”
虽说人不是他特意遣去的,但梁孟徽也并非全然无所预料,他素来也不是拖拖拉拉又拐弯抹角的性格,因此当即抬手阻止了侍应生的靠近,而后坦然应了句「是」。
但让梁孟徽觉得意料之外的是,阮静筠的怒火竟只是浮在面上。到底是被她狠狠「骗」过一回,他似乎已经熟悉了那些被她刻意装饰过的情绪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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