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梁孟徽敛眉,立刻伸手扣住她的手腕,都没来得及张口,她便又沉着脸,毫不客气地对他讲:
“更何况,我已经长足了教训,所以,是再也不会同你做任何交易了。”
话说得干脆利落,甩开他手掌的动作里亦流露出完全的急不可耐。
「明明当初是她背信不来,现在却说是自己长了个教训?!」
因渐次浮上心头的恼火与好笑,梁孟徽竟一时语塞,阮静筠却趁机匆匆逃远了好几步。
“大概是我教训还没吃够!”
他低声嘲笑了自己一句,而后大步追上,再次扣住她的肩膀,是不容置喙地语气,道:
“我送你回去。”
眼见着离门边已经很近了,阮静筠赶紧刹住脚步,一边暗中使力猛推他,一边口不择言低斥说:
“梁孟徽,七年前你不曾带我离开。现在,我又怎么可能还需要你送我回去?”
可这句看似直戳心肺的「狠话」在梁二少这里半分作用没起,反而引起了他更多的疑惑。梁孟徽先是深深地看了阮静筠一眼,而后再次转头,朝着窗外看去。
此时的街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电影刚散场时的拥挤车流,马路上人与车皆行得顺畅,因而,那辆贴着路沿缓缓徐徐的林肯车便格外引人注目。它的主人显然是正在寻人。
透过落地窗前白纱的缝隙,梁孟徽的目光很快便将之锁定。那一瞬间,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视线转回到阮静筠的面上,冷声追问道:
“阮静筠,你是没有心思参加宴会,还是没有心思「与我一同」出席?”
“都没有!”
阮静筠连眼神都没有朝他扫过来一下,便无比肯定地敷衍着道。
她原先还有些担忧两人这边动静太大,引得店中稀稀拉拉的几桌顾客侧目,可眼见着那辆林肯车已经快要驶到咖啡馆门口,阮静筠挣扎地幅度不由大了许多,甚至到最后竟直接将左肘屈起,狠狠向着梁孟徽的胸腹处戳去。
这样的攻击,于梁二少而言连花拳绣腿都称不上,可他却没有伸手阻挡,反而借着避开的动作,彻底松开了对阮静筠的挟制。
她显然也没料到这样轻易就得了手,竟下意识地朝着梁孟徽的双眸望去。是凛冽刺骨的寒,如有实质般的寸寸皆凝在她的周身,却依旧未能冻住她离开的脚步。
似乎是怕他反悔,阮静筠头也不回的推门逃走,被留在原地的梁孟徽僵硬着不肯转头去看她到底飞向了哪里,可他却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没想到,已经又过去这么多年,阮七小姐的心竟然还是从未变过。
“阿怀,快走!”
阮静筠一钻进车内,便提声催促道,又见傅斯乔的视线正越过她,朝着车窗外的咖啡厅看去,慌乱之下,立刻大声喊了句:
“傅斯乔!”
她要遮掩的意思太过明显,甚至处处透露着笨拙,很难不被看出什么。更何况,方才透过咖啡厅的白纱窗帘大喇喇敞开的间隙,傅斯乔已经瞧见了有另外一个人与她站在一起。
可既然阮静筠摆明了是不想谈起,他便也没有强迫,甚至顺从地收回目光,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而后只是笑着问说:
“电影好看吗?”
与此同时,傅斯乔原先只是想将阮静筠微凉的手裹入手心,传递些温暖过去,却不知怎得,忽然转而将手指根根穿插入她的指骨间,不由分说的交扣,不留余地地紧握住了。
肌肤相贴,亲密异常,她却似毫无察觉,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不怎么连贯地同他分享着电影的大致内容。兴许就是因为阮静筠的这点对他靠近的「习以为常」,傅斯乔被刚才眼见的那幕搅起的心头燥意,终是渐渐消退了下去。
可头脑沉静之后,他刚听了几句她对电影的介绍,便轻易发现,阮小姐今日恐怕看得并不怎么认真。
十天前,卡尔登戏院特意为这部从美国引进的爱情片举办了首映式,傅斯乔刚好也在被邀请的行列中。而据他所知,此电影所表现的主题与她所阐述的简直大相径庭。
果然,阮静筠很快就编不下去了,因她瞧见傅斯乔望着她的眼底缓缓流淌着的笑意。鼓了鼓腮帮,携着完全的肯定,她蹙眉问他:
“这部电影,你是不是之前已经看过了?!”
“绝对不如你讲得这样精彩,”傅斯乔言之凿凿,道:“我记得自己当时差点就睡着了。”
“睡着了?”
阮静筠的指甲下意识在大衣的扣子上来回刮蹭了几下,她盯着他的眼睛暗搓搓地打探:
“那坐在你右手边的小姐,难道就没有生气?”
傅斯乔突然稍微领悟到,为什么有的人会享受所爱之人为自己吃醋了。阮静筠此刻眼巴巴地「瞪」着他,拐弯抹角找茬的样子,确实十分可爱。
心弦拨动,他突然抬手扣在她的脑后,偏头在她唇上很重地碾了一下,又立刻退开些许,低声对着她的耳朵说:
“我那时满脑子都在想,「以后不好请静筠看这个,她指定也要犯困」,哪里还有闲心去关心陌生人是什么表情。”
这出乎预料的吻让阮静筠不知所措了片刻,而后因想到车里还有别人,耳朵尖都烧的滚烫。但她窝在他的怀里,视线被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全部遮挡,羞涩虽来不及褪去,胆子却骤然大了许多。
阮静筠偏过头,闭上眼睛,倾身朝着傅斯乔的唇角撞了一下,而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凑到他的耳边,说:
“那你猜的还蛮准的。”
分明是只有八个字的一句话,可她暖暖的呼吸像一支小小的绒毛刷,在他的耳廓内扫来扫去,沾起碎碎的痒,却不消不息。窗外的路灯携着昏黄的光晕高高低低间歇着闯入车内,一会儿将她整个拢住,一会儿又散开到了车座上,像极了摇摆的心绪。
想要继续下去,又不好当着郑怀的面,傅斯乔忍得心头发麻,却不舍得放开。甚至在察觉到她要退开的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扣紧了托在她脑后的手。
阮静筠大概是误会了,当他不肯放过,便用仅两人能听到的轻声,嗔了一句:“傅斯乔!”
他的心间又有电流窜过,但因为她的拒绝,理智也总算在慢慢回笼。指腹留恋地贴着阮静筠的后颈捏按了两三下,傅斯乔终是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两人分开之后,尴尬立时找上门来。阮静筠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去瞄郑怀的神情,见他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反而愈觉难为情,想都没想,当即将头瞥向了窗外,假装看起了沪上的夜景。
半晌,背后没有任何声音传来,阮静筠这才又回头去看身侧的人。傅斯乔也在看着窗外,灯光在他的侧脸上明明暗暗的闪过,她终于察觉到他的失神,抱着打散方才旖旎念存的想法,便故意没话找话道:
“电影中间,男主人公知晓要达成自己的事业必将十分危险,于是决定与女主人公分开。傅斯乔,如果是你,一个你深爱的人,和一份非你不可的伟大事业,你会选哪一个?”
他的视线从窗外的繁华中抽离,又重新落回到了她的眸里,安静看了几秒后,方才回答说:
“那恐怕需得看她爱不爱我。”
“啊?”阮静筠一时没能理解这其中的区别。
傅斯乔解释道:
“如果我也在她心上,就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
他的嘴里说着「她」,可眼睛却一直锁在阮静筠的身上,于是,那个「她」好像自动变成了「你」。阮静筠被傅斯乔眼睛里那些散碎而柔和的光蛊惑住了,直到街边一声叫卖声响起,她方才回神,莫名其妙地清了下嗓子,而后嘟囔道:
“傅斯乔,你可真贪心。说得这样委婉,还不是两个都要的意思。”
傅斯乔的眉眼也弯了起来,反问她:
“那你呢?”
“我?”
对于答案,阮静筠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只是在说出口时,她故意打趣道:
“我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我这「贪心」的坏毛病,还是从你那里学来的呢。”
闻言,傅斯乔开玩笑似的抬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嘴里却无不骄傲地讲: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了。”
细观他的表现,阮静筠晓得,傅斯乔显然是不记得了。所以他并不清楚,她的这句「耍赖」,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
第33章 卅叁
那还是阮静筠年龄尚小的时候。
有一次傅斯乔来家里玩耍,大概是因为很小的一件事,却惹得她生了大气。脾气上来,阮七小姐竟顺手在就近的攒盘里抓到了一把糖果,恨恨然砸向了他。
傅斯乔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一幕却不巧被路过的祖母看见了。她当即把她叫到近旁规训道,「不要骄纵吵闹,遇事要多为对方着想,方可长久而平稳的度日」。
话在当时的情景看来,是没什么错处的。而阮静筠每天不知要听多少长辈重复如此的教诲,早就学会面上乖巧应答,其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只是想到祖母特地赏下的那碗帮她降火兼调节「易怒」毛病的不曾去芯的莲子汤,嗜甜的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傅斯乔并不晓得阮静筠一副愁容因何而起,只是在跟着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后,他便立刻板出一副认真又严肃的模样同她讲:
“静筠,我觉得,女孩还是多爱自己些许才好。”
祖母明明是为他出气,他却要反其道而劝之。阮静筠不太明白,也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种神情的傅斯乔很是罕见。
将口中的莲子糖水咽下后,先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而后她才看着他反问:
“可一边很爱自己,一边又期盼总能被对方善待,那不是很贪心吗?”
“是你的话,贪心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无所谓地说:“反正我是希望自己多爱太太一点的。”
彼时,他们都还是很接受生来便被命运安排在一起的,所以傅斯乔说得理所当然,阮静筠也并不觉得羞涩,只是不理解地问他:
“为什么呀?”
傅斯乔又给她的小碗里夹了块冰糖,说:
“这样,我每天从外面回家,一想到马上能见到你,就会很快乐。而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不用数着时间盼着我度日。不是很好吗?”
那个年月,太太出门工作还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他们也只是很单纯的小孩子,尚不明白「喜欢」与「贪心」并不能这样拿来衡量。阮静筠只觉得傅斯乔说得那个场景还蛮不错的,便点了点头,道:
“那就这样说好啦,我会努力比你多贪心一点的。”
可实话讲,类似这样的随口闲聊,对于当时的阮静筠而言远没有糖水的甜淡重要,她一说完又赶忙尝了一口。眉头刚一皱起,傅斯乔便立刻又从碟子里夹了一块冰糖,投进了她的碗里。
想到这段很是久远以前的事情,阮静筠心间忽而又软又柔,还有些麻麻的痒意。她偏头看向傅斯乔,在窗外灯光已经晃过去后的片刻阴影里,她却恰好瞧见他的眼中一瞬间燃起的明亮。
突然,阮静筠又记起了几年前和陆乐怡一起趴在学校的花坛边上,偷偷看他时的情景。
那时,她已经进入女校读书了,却还在佯装不认识他,作为拥有共同厌恶的对象,加上意气十分相投的新友,陆乐怡便十分热心同她普及傅大少的种种过往。那些刚巧是她不知道的,也不熟悉的傅斯乔。
阮静筠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心头渐渐泛起了百种滋味,恰在她要开始难受的前一刻,他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就在阮七小姐仍兀自发着愣,根本没反应过来的时刻,陆乐怡背身贴着花坛蹲下的同时,亦非常讲义气地抬手将她的脑袋也按了下去。又过了好一会儿,阮静筠才再次悄悄探出头朝着傅斯乔所在的方向瞧去,出乎意料,她却一下子就与他对上了视线。
那一刻的场景,阮静筠至今还记得极其清楚,因为明明他的人是背着光站立的,可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她竟亲眼看到,他的双眸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长大后的傅斯乔平日里或柔和,或沉静,总之,是一副成熟到让她可以放心依靠的模样。唯独只有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的时候,阮静筠总会不自觉地想到:
「他好像真的很好欺负呐。」
而眼下,傅斯乔就正在用这样的一对眼睛望着她。
阮静筠不由心头一颤,因这还是她此次返沪之后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
「是因为我说什么话,很大地取悦到他了吗?」
阮静筠完全想不清楚,她的脑子突然乱哄哄的。更糟糕的是,她明显察觉到,似乎有什么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了起来。
眼角快速扫去了车厢前端,见阿怀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远方,显然今夜是不打算「看见」任何事情的模样。
盘旋在头顶的羞怯终还是被阮静筠挥散,她当即扭转方向,一只手撑在椅座上,另一只手直接搭在傅斯乔的肩头,而后没有任何犹豫便倾身将吻停泊在了他的唇上。
一触即放后,她微微拉开一点,但仍保持着呼吸可闻的距离。很短暂的一个停顿,然后在傅斯乔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她又再次靠近。这回换成了贝齿扯咬,但仍旧是很轻的一下。
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阮静筠仍是分毫不后退,而是偏头转贴到他的耳边,胆大妄为到用几近调戏地气音问:
“傅斯乔,今晚……你要留在我家吗?”
她的呼吸以及薄唇,在说话间,始终若有似无、断断续续地擦过他的耳垂,软软的,带着微微的凉沁到皮肤下面去。傅斯乔眼中的光亮终是慢慢破碎,又逐渐被难平的欲壑替代。手掌一点一点地收紧,青筋清晰地露出来,可他始终不曾主动去碰触她,只是压低声音坦白道:
“你确定?我恐怕……难以太客气。”
是有些危险的语气。
阮静筠却好似没听出来,又故意将下巴压在他肩膀上,贴在他的颈间蹭了蹭,面上则是染着惊讶的天真,道:
“啊?这样呀。那……我还是再想想吧。”
她这样反复去逗他,傅斯乔倒是只垂目看着她,却不再张口说话了。
既然已经决定开始,又晓得他的克制力,阮静筠反倒有些放开了,见他不做声,便立刻拧出滴滴撒娇似的嗲意,再添上一点点蛮横。她小声质问他:
“傅斯乔,你都不劝劝我的呀?”
压在座椅上的手忽然被扣住,十指交错,磨来蹭去,而后又突然收紧,勒着她的指骨一阵生疼。此刻,傅斯乔嗓底紧绷的哑意已经压都压不住了,他善意地「劝」她:
“还是不要劳烦阿怀中途下车了,好不好?”
阮静筠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到底还是要面子的,当即不敢再继续造次了。
杏色的月亮总算从云层后羞答答地钻了出来,穿过灰蓝色的夜,安坐在了树梢上,将光辉向了华格臬路上一幢西式三层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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