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乔知他误会了自己的表情,立刻摇头道:
“这倒没有。只是近来似乎总有些过去的记忆不请自来,我担忧她会一并想起那些糟糕的旧事,再次陷入彻底崩溃的境地,所以想着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
话音刚落,在一声悠远的汽笛声后,整点的钟声缓缓敲响,华懋饭店内的云集各界名流的盛大宴会即将开始。
傅斯乔垂目犹豫一瞬,便决定还是见威尔逊教授的事情更要紧,当即对张叔齐说了句「稍等」。
而后,他快步追上已经正停在八角厅与熟人交际的父母,低声交代了行踪,又速速赶了回来,同他一起朝着研讨会所在的小厅走去。
至于傅斯乔为什么可以如此坦白地与张叔齐谈起阮静筠的那段过往,又着急着想要见威尔逊教授,只因为当年,在将她从空无的虚幻里拉出来的这件事里,这两人皆出了不少力气。
尤其是前者。
四年前的夏末,张叔齐因母亲的紧急召唤,曾经短暂地回沪呆过三个月。
当时,因电报上的寥寥数字,让人联想到的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严重状况,漂泊在大洋上的时候,他还曾经有过些许的担忧。待到家之后才晓得,其实不过又是些叔伯间因争夺家产而闹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叔齐懒得问听,又一时订不到立刻返回英国的船票,只能每日天刚亮就躲出门去。可张家到底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户,即便如今不及往日风光,可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以至于无论他藏到何处,都总能被某个亲戚的「眼线」赶巧撞见。
那日,张叔齐正被母亲「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眼泪冲刷的耐心全无,恰好有人请托旧日私塾里的老师来询问他「是否能治疗离魂之症」。
仿若脚底生火一般,张叔齐赶紧借着「师长上门,岂容失礼」的借口逃去了前院。
但等他细问究竟,才发现这老先生除了将「对方家中有人生病」、「知晓你在英国学什么心学,所以想邀你上门医治」,以及「报酬丰厚」等几句话翻来倒去,变着花样地讲了数遍,可却连那个得了所谓「离魂症」的人是谁,病症因何而起,现下又状况如何,皆是一概不知的。
但即便如此,张叔齐仍旧对此事非常感兴趣,甚至几乎立刻就答应下来,更马上让仆人去订了最近的船票,拿了几件行李匆匆启程去了临城。
毋庸置疑,他确实是急需一个事由好助他名正言顺地摆脱家中的杂事,但更重要的是,如今这个年月,亲人被「勾走魂魄」,不去寻道士、和尚作法,反千方百计托人来找一个正在心理学科就读的学生前去治疗的人家,简直太过罕见,甚至到了他愿将之形容为「奇迹」的地步。
病症的事情,需得亲眼见过之后才能知晓可否帮助,但张叔齐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邀请他前去的到底是什么人,再亲口问问对方为何想到要来找他。
然而,当船抵临城,他在人流涌动的码头抬眼瞧见甚为醒目的傅斯乔正在朝他挥手时,张叔齐不由失望了起来。
两人早在英国读书时便相识,傅大少兴趣广泛,且学有余力,因而并不拘泥于自己主修的学科,而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就发生在威尔逊教授的课堂上,彼时,他已来旁听了许多节课。
如果是他做主来找得自己,那张叔齐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意外的了。他的失落并没能传递出去,傅斯乔刚一迎上他,便立刻笑着说:
“我就猜一定是你。”
“猜?”张叔齐皱眉,反问:“不是你找我来的?”
在细细观察了阮静筠许多日后,傅斯乔确实想到要向这个远在英国的老友求教,可昨日他拍了份电报过去,方才晓得张叔齐已经回了国。他又将电话打到他家中,却被告知「少爷外出了」。因而,彼时傅斯乔只能留言让仆人转告,「急需助力,乞兄速至上海」。
换而言之,直到今日在码头相见,他还未能联系到张叔齐本人。所以,听了他的疑问,傅斯乔摇头苦笑道:
“还真不是我。”
昨天,在第三次与阮静筠重复他与她再度见面时的那段她祝他「日后安好」的对话后,傅斯乔已经打定主意要说服阮三爷让他带她前去上海医治。
几次请求皆被无理由地严词拒绝后,傅斯乔别无他法,只能肃然对父亲请求道:
“我要娶静筠,越快越好。”
阮三爷听完,冷哼一声,问说:
“你已经见到阿筠如今的样子,却还是要娶她了?贤侄,你似乎忘了自己此行来临城的本意。”
“我没有忘。”
傅斯乔道:
“说服您同意让小筠离开这里,本就是我这次前来造访最重要的目的。至于「退婚」,不过是因为,我希望……她能拥有更加完整的自由而已。”
话到这里,傅斯乔的眼底凝出深深灰败之色,他懊悔道:
“可见了此刻的小筠,我才知晓,自己好像错的有些离谱。伯父,如果能提前知晓事情将发展成这样,三年前,我必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你也知道,那是「三年前」。”
阮三爷并不接受他的解释,冷声道:
“可惜这世上从无后悔药可买,而我,也绝不会让阿筠以现在的模样出嫁。”
“伯父,我定然会好好照顾她……”
话被打断,阮三爷的不耐已经浮在了面上,质问道:
“你是觉得阮家会因她的病症便亏待她,所以非得将她嫁到夫家去,让你们来照顾?”
“伯父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傅斯乔听他语气不善,怕就此走入死路,再无转圜余地,当即解释道:
“其实,我在英国读书时结交的一个朋友近来正好返沪,他所修的心理学,必能对小筠有所帮助。所以,我想带她返回上海……”
“你的心意,我暂且替阿筠领下。但,我也已经托人请了专修这个学科的博士,明日便会到达临城。”
阮三爷虽再次堵住了傅斯乔的话,声音却忽而不似刚才那样严厉,但又添了几分郑重与坚持,他道:
“如果你还想留下,我不会阻拦。但其他的事,在阿筠身体有起色之前,我不想再听到第二回 。
“傅斯乔,我阮维元的女儿,即便再也好不起来,也无需靠「怜悯」来获取婚姻。倒是你,应当再好好想想,三年前到底是因为想给她自由才逃跑,还是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想要她。”
对于阮父的问题,傅斯乔当然清楚,直到今时今日,他都无比确认,自己想要她。而真正会让他苦恼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是,有时他猜不透,阮静筠到底会怎么想。
特别是今晚。
在花费不少时间与威尔逊教授请教后,傅斯乔刚一返回到宴会厅后,便立刻被陆绍仁的母亲,亦是自己的远房大舅母叫到人稍少一些的角落,低声告知:
“静筠回来了,你晓得伐?”
傅斯乔一愣,正想答她「当然知晓」,还没来得及张口,却又听到她皱着眉抱怨:
“斯乔,我可瞧见,那梁二少似是与她有些不清不楚。真是气死人,这满屋子盼与他有因缘的女孩子,恐怕今夜都被人耍了!”
不理会傅斯乔神色的变化,她的语气里忽而添了更多的鄙薄:
“哝,你瞧,现在这两人竟还一同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做什么去了,简直是……伤风败俗。”
第37章 卅柒
被猝不及防地拽入华懋饭店七楼转角处的套间的那一刻,阮静筠简直后悔极了。
事实上,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在梁孟徽与她今日的第一次对峙中,阮静筠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他眼底隐藏着的某种异常的波动。她当时虽已起了警惕之心,但也确实没能料到,七年后的梁孟徽,竟会「疯」到这种地步。
今晚,阮静筠与陆乐怡一起去做好了头发,便乘同一辆车到了华懋饭店。当时,时间尚有些早。所以,在抵达到八楼后,她并没随她一起进入宴会厅,而是转向行去了走廊一侧的电话间。
这已经是她自上午决定要尽快出现在众人眼前后,第三次给傅斯乔的办公室拨打电话了。目的自然是想央求他,配合她在长辈那里表演一出「突然归来」的惊喜戏码。
而之所以不选择在白日里直接去到傅公馆,原因不外乎是「她仍需在外居住好几日」,「她还有些事情不能坦白」,「她担忧给陆姨太多时间追问会不小心泄露什么」。
至于为何非要在宴会上同傅家的两位长辈完成归来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那自然是因为她晓得,无论傅叔、陆姨心中有再大的疑惑,如此场合都最多只会留她一句「回家再听你解释」。可她今夜必定是不会随他们回家的,所以大可放心地将之后的一切麻烦事情,通通扔给傅斯乔去替她整理妥当。
然而,傅大少那边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整日竟始终难以联系上。更奇怪的是,每拨一次电话,阮静筠心中的不安就增加几分。但与此同时,她对想要听见他应答声音的渴望也愈发得强烈了起来。
所以,此刻尽管猜到傅斯乔若是今夜来赴宴,必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但阮静筠仍旧还想趁着这最后的时间再挂一次电话试试。
好消息是,此回,电话那头总算不再是那个全然陌生的男音告知她,「少爷与郑经理都不在」。但更坏的消息是,如她所料,对面已经下班,所以只余下了彻底的无人接听给她。
就在两难之间,透过门上的玻璃,阮静筠突然瞧见了陆文漪的身影。她屏息又等了几息,却仍旧未能发现傅斯乔跟随在左右的身影。
咬了咬牙,阮静筠想,已经都到了此刻,哪怕他并不在,她也必须硬着头皮迎上去了。然出门后,她尚未来得及开口,陆文漪便好似有所感应一般,先一步转头用目光捉住了她。
阮静筠心中「咯噔」一下,却意外地发现对面之人竟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吃惊神色,反而朝她莞尔一笑,又招手道:
“小筠,这里。”
如同他们曾约定好了在此见面一样。
一下子,角色转换,阮静筠倒成了愣在原地的那个。
虽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眼下的一切已比她想象中好上太多。来不及细想,阮静筠便马上从吃惊中回过神,踏着欢悦的步伐,上前揽住了陆文漪的手臂。
然后,她便听见她用仅两个人能闻到的声音,嘟囔道:
“你呀,就是太纵着阿乔胡闹了。我瞧,他根本不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才哄你藏在外面,而是嫌弃我和他爸爸会打扰你们久别后的重逢。那人,简直没心没肺。”
这下,阮静筠总算晓得自己为何没被追问了。
她明知陆乐怡的姆妈必会在今日之内将自己归沪的消息告诉陆姨,怎么就没想到,陆姨一旦知晓,定是要第一时间向傅斯乔询问的呐。
此时看来,傅大少已经一股脑地将错处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如此以来,即便傅叔和陆姨仍是怀疑,但以他们的性格,也一定愿意「成他之美」,绝不会再在短时间内非要从她这里强求到一份「真实」了。
阮静筠登时松了口气。
而后她又想到,傅斯乔当时一定立刻猜到,自己在得知行踪暴露的事儿后必会第一时间寻个机会露面,今晚的宴席就是天赐的最好机会。所以,哪怕是在没能互通消息的情况下,为了以防万一,他也为她突然出现在华懋饭店备了一手。
这样了解她呐。
「果然是傅斯乔。」
眼波里流转着拉利克玻璃反射出的华彩,阮静筠垂头压了压唇角泄露出的欢快。方才的那抹担心总算消散了干净,她安慰似的告诉自己:
「兴许他在被姆妈问及后,便立刻给我挂了电话,只可惜彼时我已经出发去做头发了。」
想及此,阮静筠再次左右扫视了一圈,方才略带茫然地问道:
“阿乔……没有一起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床以外的地方如此唤过傅斯乔,顺着陆文漪的话讲出来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时耳热,话便不小心磕绊了一瞬。
“你在这里等待,他哪里会不来。”
陆文漪看着她回答,似乎是话里有话,但偏又不给她琢磨的时间,便立刻接口解释道:
“方才进门后,竟凑巧遇见了他从前在英国读书时的旧友,说是彼时授业的教授正在此处开什么研讨会。所以,阿乔总是要过去打声招呼的。”
两人跟在傅明钧身后半步的位置,边走边细语,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宴会厅门口。话音方落的那一刻,双开门被侍者推开,内里管弦乐的声音一下子奔涌而出,混杂着热闹的人声,立刻冲散了阮静筠继续追问的念头。
宴会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大家掌都鼓的没有了初时的热情,那几位在政商届皆有头有脸大人物的发言,终于在一步三蹒跚中渐渐走向了尾声,众人期待已久的舞会这才总算正式开始。
音乐刚刚奏起不久,沪上闻名的花花大少陆绍仁便第一个走到阮静筠面前,伸手邀她一舞。他们本就是旧识,彼此多少有些了解,见她摇头婉拒,又察觉她眼中藏事,他立刻绅士非常地离开,不仅没再多说一句,顺便还将想要凑上来的张文褚一并推走。
也多亏陆大少这番举动,出乎意料地为阮静筠免去了许多打扰,让她得以「乖巧」地侧坐在陆文漪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与包括陆家姆妈和章慧英在内的几位太太围坐在舞池侧旁的沙发上「闲聊」起来。
见众人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阮静筠心知在座的大概都听说了她昨日的那段八卦。她们似乎个个皆有一颗想要占着前排看热闹的好奇心,但却碍于陆文漪的面子,并没有谁愿意主动做起头提起此事的那个。
到底还是章慧英最年轻,也最是沉不住气,终是首先开口,语带亲昵地道:
“静筠,你是何时回来的,怎么藏得这样严实?若不是昨天恰巧与你看了同一场电影,还不知要被你瞒多久。”
听着她甜腻的声音,阮静筠心想,旁人不知,大概还以为她们关系有多好。只是不过才寒暄两句,带刺的部分便突突地冒了出来。都不等她回应,章慧英迫不及待地讲:
“……只可惜当时你好像是在与人在约会,我又不认识对方,便没好意思上前打扰。”
电影院的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却已经足够给对此事感兴趣的人留出了丰富的遐想空间。毕竟,阮静筠是悄悄去戏院「约会」的,而她的那位「正主」傅斯乔的样貌,在座的,可没人认不出来。
“还好此刻又遇到了。静筠,咱们可是老同学,又许久没见了。你千万要答应,若是得空,一定要来与我们姐妹一起聚一聚呐。”
再开口时,章慧英平稳过渡到了下一句。仿佛她真的只是在无心之间戳穿了什么大秘密,自己却全然未曾察觉一样。
就这样,今夜的「佐餐酒」被摆上了桌。接下来,且看阮静筠的辩解是否能满足在座各位太太的好奇了。章慧英心中只盼她说出的话不要太过拙劣,太过不堪一击,否则简直对不起她昨晚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还特地跟去了咖啡馆的「求实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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