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不等他开口再问,阮静筠却猛然踮脚,凑到离他面孔很近的地方,盯着他的眼睛,拧着眉毛问:
“你在生我气,是不是?”
“没有。”
话音方落,双唇便被阮静筠覆上。
可也只是轻轻地贴着,两个人谁都没有更进一步。
在如此寸阴若岁的相抵中,阮静筠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迅速流淌了干净。携着尴尬与无措,她匆匆朝后退去。而这一次,傅斯乔却依旧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并没有拦她。
空气就这样凝住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个刹那,再开口时,他刻意转开了话题,问她:
“还想回楼上去吗?”
「当然是不想!」
她现在这副样子,一旦被更多人瞧见,明日指不定还会有什么话传出来。但此刻,对于阮静筠而言,比这些乱七八糟的后事,更加重要的一百倍、一千倍的是……
“傅斯乔,你还讲自己没有生气。没有生气,你为什么要躲我?!”
鼻头猛然泛出了无限的酸意,浸得眼前都已经模糊了,她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掉下眼泪来。
莫名间,他苦笑着低喃道:
“我……躲你?”
傅斯乔哪里想得到,在阮静筠那里,他的「无动于衷」,便已是退避,就如同,她也未能看到他的竭力克制一样。
就在前一刻,因为她的唇骤然停泊,傅大少此前好不容易压抑住在心底的那点迫切想要挤走旁人留在那里的温度的想法,又再次剧烈地翻涌起来。
但狠狠抵上去之后呢?
傅斯乔对自己今日残存的那点理智并没有什么把握。而他,又是绝不肯将她随便掠到某个不知何时会有人闯入的房间里,任意对待的。
谁知,这竟让阮静筠误会了。此时见她泪眼朦胧,傅斯乔此前那些充斥着嫉妒的小心思当即被全部压倒,他匆匆抬手将她拢到自己怀里,半晌,才在她耳旁叹息轻轻道:
“傻小筠,我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吃醋,成缸成缸摞在一起的那种。”
傅斯乔的解释虽然足够「好听」,可阮静筠的眼泪却已是x不住了。说不清到底在委屈什么,心中一时千回百转,她将头埋在他的肩头,闷闷地呜咽起来。
直到将那处洇湿了一小片,阮静筠终于一咬牙,踮脚贴到傅斯乔的耳边,声音里还染着未尽的哭腔:
“那你必须立刻随我回家,我得亲自品一品,到底有多酸,才好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压在她腰背上的力量重了许多,可也仅此而已。缓了几息,傅斯乔开口时,嗓底揉着喑哑的笑,问她:
“想哄我开心?”
“嗯。”
阮静筠仰头瞧着他,乖巧地点头。
看着她的表情,傅斯乔的心脏忽而被撩起了毛茸茸又暖融融的痒,拨开浓烈的「欲」,其下重重叠放的,是他从来想给予她的怜惜与欢喜。
于是,他低头用唇碰了碰她额角,说:
“那就「先」回去吧。”
第41章 c壹
梁孟徽刚一返回八楼宴会厅,便被告知顾老爷子要「召见」他。
顾啸荣便是今日这场盛宴的主人,此人曾在梁父早年落难时排除众议,鼎力相助,梁家上下对他皆很是敬重。就连梁二少自己在少年时选择未来要走的路时,亦是受了顾老爷子许多的影响。若非如此,母亲也不可能托他出面,来迫他出席这场拐弯抹角的「相亲会」。
随着侍从走入套间落座后,两人先是随口闲聊了几句如今国内外的局势,又讲到了近一年沪上连番有高官被刺杀的事儿。绕了半天,浓茶都已饮了好几盏,顾老爷子总算开口问道:
“今日宴会上,有没有你觉得还不错的女孩子?”
梁孟徽早在进入宴会厅后不久就察觉到,自己的所有动向都一直在暗处被人观察着。在顾老爷子的场子里干盯梢的事儿,这人是谁派来的,不言自明。可此刻,听着对面的老者假装糊涂,他也并不急于揭穿,只答:
“您不是知道,我因公事来得晚了些。所以,至今还没来得及去相看。”
“到底是没来得及相看,还是因为你只瞧一眼,便有了中意的人?”
顾啸荣饮了一口茶,摇头直言道:
“她肯定是不行的,你一会儿再去看看别人吧。”
梁孟徽眼角立时染了一层寒霜,他垂眸,为对面人添了一盏茶,才开口问道:
“为什么「她」不行?”
声音虽缓,但力道是重的。
顾啸荣将茶盏端起,有些好笑地说:
“孟徽,你真的不晓得,还是在跟我装?那位阮小姐,她可是……”
「嘭」的一声炸响,不知近旁的哪里有人开始放起了烟花,套间的窗上陆陆续续映出了姹紫嫣红的光彩,将梁二少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与随后抵达的莫测全部哄然冲开,又轻轻搅散。
半晌,他抬手给自己手边的小盏添满热茶,一口饮尽,任由滚烫灼灼地燃过心肠。直到痛意与温度全部退却,冷意再次侵袭而来,梁孟徽沉声讲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在乎。”
顿了几息,他又刻意补充了一句:
“希望他们,最好也别在乎。”
此句,讲的是他在南京的家人。
这就是无论如何都打算死磕下去的意思了,顾啸荣并不觉得意外,梁孟徽是什么性格,他甚至比他的父母还要清楚。只是……
“你从前就见过她?”
话一问出,顾老爷子便觉得实在多余。他可看不出,梁孟徽的冷心冷性里能裹着一颗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美梦的浪漫的心。
可这一次,向来自负慧眼识人的顾啸荣,却完全的错了。梁二少对阮七小姐倾心的瞬间,恰就是她趴在墙头,漾着梨涡,垂眸看向他的那一刻。即便后来知晓,她半分真心没有交付,他也控制不住,想要死死咬住她再一次垂下的钩。
这些话,哪怕是阮静筠,梁孟徽也从未想过坦白以告,更何况,是其他的人。
他无意倾诉,对面人便也不追问,转而摇头道:
“不过孟徽,在外面那些小姑娘眼中,那位傅大少的魅力,你可真不一定能拼得过。晓得不,这些年沪上被他迷倒的女孩子,那都足够从这里排到外白渡桥那头去了。”
顾啸荣讲这话时,心中立时想到了他的那外孙女章慧英。明明从小便被她爸爸惯得眼高于顶,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偏一遇到傅斯乔,面子就都全抛开了。
这么多年,次次凑过去,回回被拒绝。闹到今岁年初,由他作主,才终于将人嫁了出去。就因为这事儿,他倒成了她的「仇人」。一年都已经快过去了,章慧英心中的结仍是半点解开的迹象都没有,就连方才见面,她都是连话也不肯同顾啸荣多讲半句的。
家丑不可外扬,顾老爷子也没打算同梁二少谈这个,他只是忠告他:
“旁人在不在乎,又打算怎么「在乎」,终究都是次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在你与傅斯乔之间,那位让你着了魔的阮小姐,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上海的夜被盏盏霓虹灯填充,隔着车窗看去,路边的巨幅招牌显得光怪陆离。此刻,被窗外不断闪过的斑斓光彩抚过面颊的阮小姐正在想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方才在华懋饭店时,话都已经讲到了那种地步,阮静筠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与傅斯乔之间即便没有说开,但也总应能算作某种「和好」了。可谁知回程的这一路,两个人竟又各占座椅的一边,双双浸在了没完没了的沉默里。
虽然老实讲,上车后确是她先背过的身子。毕竟,阮静筠很难不去在意自己唇上那个格外醒目的伤口。多一眼,她都不想他看到。可,傅斯乔除了将两人的目的地告诉阿怀,竟也一直兀自阂目休息,半句话也未曾同她讲。
再细想,方才在华懋饭店的七层,他讲得其实只有「先回家」而已。想来,如果非要将全句补充完整,那必然是要接个「再说」于后面的。
今日,傅斯乔虽然同梁孟徽讲过自己「非常记仇」,可阮静筠却一次都见过他挟嫌报复。所以,这个「再说」,便没有任何可能是要等到了家,再来跟她「秋后算账」的意思。
那剩余的唯一一种答案就是,他在委婉拒绝她的「邀请」。
寂然与夜色,从来都是最好的发酵剂。人被缠绕在昏暗的漩涡里,一切的坏情绪都能在其中找到合适的依附,继而肆意繁衍,成倍扩张,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巧得是,积攒到足够阮静筠爆发的情绪,从大马路到杜美路的时间就刚刚好。
公馆外,车子还未彻底停稳,她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门推开。而后,阮静筠更是直接抛出了一句「慢走不送」,便头也不回地将正要起身的傅斯乔独自扔在车内。
傅斯乔还以为方才在饭店,已经算是将她安抚好了。上车之后,她不想让他瞧见她的狼狈,所以故意全程背对着他,傅大少也心领神会,「听话」地选择了不去打扰。谁曾想到了此刻,他却还是莫名其妙被甩了脸色。
即便傅斯乔再大度容忍,也难免被今夜屡次缠上身的烦闷绞住手脚,更何况,他本也没有阮静筠以为的那样好脾气。
月亮白蒙蒙的,周边散着一圈迷离的光雾。如此晕开的亮度,是绝不足够为小楼前的庭院照明的。四下层层围拢着暗影,其间淌出的深青色,衬得原本的寒夜更添郁抑。
几步追上,傅斯乔略显无奈问道:
“又怎么了?”
阮静筠好似突然长出了一双极其「天赋异禀」的耳朵,以至于能从傅斯乔并无波澜的语调里,听出了无限的不耐烦。她当即冷下面孔,指着身后的大门道:
“谁准你闯进我家来的?出去!”
说罢,她不愿再看他一眼,再次扭头就走。
傅斯乔仍是尽量维持着心平意和的表象,挂起笑脸,缓下语气,追问她:
“静筠,你起码告诉我,你现在是在气什么?”
随之,他再次钳住她的手腕。
“你明知故问!”
不知是因为腕上微微吃痛,还是因为对于自己先前率先发出「邀请」却被他婉言「拒绝」的难堪,她猛地将自己的手扯回。
然,力气使得实在太大,一个未注意,竟连带掌中握着的小手包也直接被她甩进了小径边的灌木丛里。
愤怒的闸门被彻底拉开,火气瞬间灭顶袭来,阮静筠这次是真正地冷下了面孔,拂然斥道:
“傅斯乔,你骗人!你个大骗子,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何时何地?又是哪句话?七小姐,烦请指点指点我。”
傅斯乔的声调里终于多了遮也遮不住的不快。
“一直!”
分不清到底是气话,还是真心话,阮静筠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情绪不受控制的迅速下滑,直至突如其来的崩溃。她猛地提高声音,朝着傅斯乔大声喊道:
“你一直、一直就在说谎骗我!傅斯乔,你根本从来都没有为我吃醋过。”
到这一刻时,傅斯乔仍在竭力控制自己。
其实,从那年阮静筠自虚空里勉强找回自己开始,因为医生讲她情绪不宜太过激动,否则也许有可能会引致病情复发,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在与她发生「争执」的起初,便要求自己保持冷静,认真去听她到底在「抱怨」什么,以便可以尽快抚慰她的难过。
今日今时亦是如此,直到他听到她说:
“因为……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多喜欢我。”
这样的话,从前阮静筠一次都没有讲出过口。
傅斯乔不由去想,难道是因为那个人的再度出现,所以,她便突然多了如此这般的「新体会」?
他的面色当即难看极了,连吐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只是夜幕深沉,阮静筠陷在自己低落里,完全没有察觉,仍是喋喋不休地讲着:
“你原先讲,自己在七年前就是喜欢我的。可为什么你一晓得要娶我,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呢?
“还有两年前,你也说你爱我,但当我说我想要到法国念书时,你却从头至尾一句都没问过我,「能不能不要去」。
“而现在,你还讲自己喜欢我,甚至因为我吃醋,可刚刚一路,你竟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阮静筠越讲,越觉得自己说的全然正确,终是再次下了「伤人非常」的结论:
“傅斯乔,很多年前,你笑我不懂什么叫喜欢,可我看你才不懂。因为你压根儿不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嫉妒」。
“你知不知道,从前那些对你存着想法的女人,你只消多看他们一眼,就足够我胡思乱想一整夜,足够我当场发疯。可你呢?
“在我面前,你从来不肯表露自己实际的脾气,真正的想法,即便我今日……你竟也是全无反应的!傅斯乔,你再也不用骗我,也无须催眠你自己,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
“「全无反应」?”
话被截断,傅斯乔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下去。他一把将阮静筠扯到怀中,又牢牢扣住她,沉着声音质问:
“那你想要我怎么表达「嫉妒」?”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她唇上的那处小伤口上,再也无需她来回答,他贴着她的耳廓,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地重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道:
“非要我狠狠欺负你,是吗?”
傅斯乔自小便清楚,阮静筠会是她的妻子。他一直珍惜她,珍重她,不愿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太多在她面前表露,更别说于发泄到她身上。可如果他的「克制」,换来只有她的「误解」,那还有什么意义?!
想及此,揽在她腰间的手加大力道,傅斯乔将阮静筠朝着自己压得更加紧密。呼吸扫过她的耳眼,他突然又在她的耳上发狠咬了一口,才哑着声音道:
“阮静筠,你以为我不想?
“我是怕你会受不住。”
第42章 c贰
可惜,傅斯乔的最后警告,在阮静筠这里似乎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或者说是,她虽然察觉到了他不同以往的语气,也曾有过须臾退却的念头,但到最后,却仍是不肯就此败下阵来,更莫说「认输」。
平日里,阮静筠最欣赏的便是傅斯乔的稳定情绪,偏偏到了此刻,也不知为何,这个优点突然就成了他「不可饶恕」的错处。
阮静筠忿然想到,明明是就是他骗她「吃醋」在先,现如今却又来颠倒黑白,倒说成了全是他的一片好心。可他这样「好心」,她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的?既然如此,又凭什么要求她去「 领情」?!
于是,阮静筠咬了咬牙,抵住傅斯乔的胸口,挣扎着退开半步,嘴上不忘挖苦着道:
“你还有闲功夫担心我受不受得住?
“那你知不知道,若你我的位置逆换,我恐怕早就发了疯!才不要理你怎么想,我就是要将缠着你的人统统赶走,再逼着你变换着花样,对我表一百遍衷心,这我都还嫌弃不够!”
28/64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