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和婶娘们一起制作十滴水,每年药堂派人前来将催生丹做好晒干后,都会有一部分会被送到阮静筠的小院子,由她亲手包装。
一层金叶,一层棉白纸,一层防潮油纸,最后再用一大张用法说明牢牢裹住,如此单调又费功夫的动作,那一段时间,阮静筠每天不知要重复多少回。可是年复一年,直到生病前,她一次都没有推脱过。
除此之外,逢到灾年,阮家设棚舍粮施粥之时,只要父亲允许,阮静筠一定是要一天不拉地前去报到的。即便忙活一整天,手臂酸痛,也从没有一句抱怨,到了第二日,她必还是赶在最早的一回放粥前抵达的那个。
哪怕没有亲眼见过她,但临城许多人都晓得,阮家的七小姐很是心善。可即便如此,那一日,阮静筠在拱辰码头被几个混混围住,打骂侮辱时,还是没有一个人对她伸出过援手。
遭逢如此挫折,旁人是否会因太过失望,在下次遇到他人遭难时而犹豫不前,傅斯乔不知道,但他很清楚,阮静筠的答案却是绝不会变的。
这便是她最为「天真」的地方。
阮七小姐不是不知人间疾苦,不是不懂人心曲折,她都听过,都看过,甚至经历过,可知晓了又怎么样?阮静筠依旧坚定的相信,怜贫扶弱是人之本性,而且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正义与公平更为重要。为了这些,她是不在乎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的。
所以,下一次路遇不平事,她当然还是要拔刀去相助的。
想及此,傅斯乔眼波柔软了下来,唇角亦不在觉地压出笑,他说:
“可这种所谓的「幼稚」,不正是伯父悉心教导的结果,也恰是小筠她最珍贵的地方吗?”
“你如今觉得「可爱」,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斯乔,你确定自己能容忍她冲动一生吗?”
阮维元盯着他,道。
傅斯乔不避不让地回看,不答反问:
“伯父不正是认为我可以,所以从前才一直愿意将小筠交给我的吗?”
他向来知晓,自己被阮父「选中」,与祖父定下的婚约没有任何关系。阮维元没有任何可能将深爱的妻子留给他的唯一女儿,托付给一个他不满意的人。
想及此,傅斯乔又郑重应道:
“我愿意支持小筠,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却听阮维元哂笑一声,反问:
“也包括……离开你?”
时间若是退回三年前,傅斯乔当然可以应下这个「是」字,甚至那一年的夏,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匆匆离开的。
彼时,陆文漪极想让傅斯乔带着阮静筠一同去英国读书,所以让傅明钧上门与阮维元商议两个孩子的婚事。可阮三爷还没讲什么,傅斯乔倒先不同意了。
且不说路途遥远,语言不通,她被锁在异国他乡,与关在家中并无区别。只论按照他的愿望,那必是要先将小筠先带离临城,再与她商谈婚姻的。
傅斯乔心中从来有一副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他绝不想看见阮静筠是因为被终于可以逃离阮家的喜事冲昏头脑,才随随便便就答应嫁给他。他一直期盼的都是,她在全然自由的情况下,仍旧心甘情愿的选择他。
只是母亲一意孤行,傅大少实在阻止不了,只好通过密谋逃走,彻底截断举行婚礼的可能。谁曾想一个半月后,当他抵达欧洲时才晓得,自己给阮静筠留下的,竟是一个没有新郎参与的订婚宴。
「小筠肯定会难过的。」
虽根本没料到后事,可傅斯乔却恨极了自己怎么就没提前与她打声招呼,他匆匆忙忙发了电报,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同她解释,反复道歉。但无论如何等,都再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阮静筠的回音。
月亮坠落一千次,傅斯乔给阮静筠去信无数,想她想到近乎发疯,她却全然不理他的时候,他方才晓得,自己早被她从小到大时不时的来信惯坏了,竟蠢到以为即便远隔重洋,他也一定能轻松应对见不到她的日夜。
那时候,傅斯乔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只是,一回到上海,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他便又一次很好的催眠了自己,要去尊重她的「选择」。
可,他自以为是的「尊重」,还给他却是一个苍白着面孔,空洞着目光,只会反复同他讲「盼你日后幸福」的阮静筠。
时至今日,她的变化已经让他自食苦果,面对将她拱手让人的选项,傅斯乔又怎么能再轻易给出肯定的答案。他很清楚,这便是阮伯父给他的最后考验了,可犹豫再三,傅斯乔还是不愿意将那句通往最简单道路的谎言说出口。
于是,他断然道:
“绝不可能!”
原以为又会是疾风骤雨,可阮维元却笑了,起身的同时,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又道:
“但结婚,必须得等阿筠好全之后再提。”
这……是答应了?
即便是做足了准备,可当争取了多年的结果突然被送到面前时,傅斯乔还是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原来阮伯父要的竟不是他的「温柔体谅」,而是盼他「不肯放手」。
「接下来,便是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筠,而后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长长松了一口的傅斯乔,如此想着。
但转瞬间,他便突然意识到,事情大概率不会如他期盼的这样一帆风顺,似乎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他必须得快些去做了。
那就是,说服阮七小姐同意与自己一起离家远行,去上海常住。
曾经让阮静筠期盼了十几年的自由,现下,傅斯乔终于可以应诺,双手送到她的面前去。只可惜,预计当中的那个皆大欢喜的场面却是再也不会出现了,时移势易,此事,他必须得去请求她来应允。
毕竟,阮七小姐今日之想法,对比从前,已是近乎翻天覆地的不一样了。
第44章 c肆
“爸爸……他同意了?”
听了傅斯乔的话,阮静筠因太过诧异而语调迟缓地问。见他肯定的点头,却似无意与她细说究竟,她便垂眸笑了笑,低喃着叹了一句:
“还是你最厉害了,竟真的想得出办法来。”
与阮宅中的其他人一样,阮静筠并不清楚自己母亲亡故的真相,直到现在都以为她是在上海小住时突发急病走的。阮三爷不愿意提起,傅斯乔同样怕她伤心。所以,只好保持缄默。
可即便如此,阮静筠长久以来最想要的「自由」已经是唾手可得,但,无论傅斯乔怎么观察,她的面上始终平平,看不出太多高兴的表情。这是来之前,便已经猜到的结果,可真的发生时,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下去。
傅斯乔不再讲话,阮静筠便兀自垂着头,一针一线地继续做着女红。
她从前很是厌烦这些繁琐的东西,一贯是马马虎虎凑活过去就可以。仅有几年前,为了嫁妆中的一套结婚当晚要用的刺绣被面上的两只鸳鸯,她方才苦练过一阵子技艺。可如今,不过是昨日老太太暗示了一句,傅斯乔的手帕似乎旧了些,她回屋后便乖巧地绣了起来。
他根本不需要一方新的手帕,她也完全没有想过要讨好他,阮静筠这样做,只是因为她真的变得「听话」了而已。
可,她为什么要做个「听话」的人呢?
傅斯乔完全不想知道,偏他生了一对聪敏的好耳朵,年宴时,隔着好几个位置还能听见了阮静筠的二婶同她闲聊时说起,同城林家的某位大小姐,一把年纪还赖在家里做老姑娘,不管爷娘怎么宠爱,却依旧难免要处处看旁人脸色,实在不好过得很。
“总之,肯定不如咱们家的七小姐幸运。”
二婶娘如此下着结论。
想及此,心里便已堵得慌,再看她埋头刺绣,傅斯乔更觉碍眼非常,刚要抬手阻止阮静筠的动作,她却恰好因被扎了一下指尖而自己停了下来。
七小姐从来娇气,如果有他在面前,那就更是如此了。可原先磕碰一下皆要红眼眶的人,此刻都已经见了血,却仍是一声不吭,自己随意处理了作罢。
很显然,阮静筠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未来的去处,所以早早便学着适应了起来。
一时百般情绪凝在心头,好多话挤在嗓间争先恐后,可到最后傅斯乔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掌中的东西抽了出来,放在桌边,人也蹲在她的绣墩旁,仰头直视着她的双眸,问:
“除了这方手帕,你难道就没什么别的同我讲?”
阮静筠偏头想了想,方答道:
“多谢你。”
这当然不是傅斯乔想听的答案,于是,他明知故问:
“谢我什么?”
这一次,阮静筠倒是没有立刻应答。她只是垂眸,与他对视良久,良久。
都说眼睛会泄露心中的秘密,傅斯乔的目光是从始至终的坦诚,而阮静筠却不敢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朝他眼眸深处窥探了。于是,她只能选择偏头躲避开去。
清风衔着春信蹑足前来敲窗,一两声鸟鸣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庭前的枇杷树上,除此之外,周遭的一切具是静谧无音的。
阮静筠躲闪的视线凝在窗外的一抹新绿上,半晌,才启唇问道:
“傅斯乔,你仍是打算娶我吗?”
声音极低,如同梦中呓语,是一阵风便可吹得无影无踪的轻。
“为什么要这样问?”
傅斯乔回答。
阮静筠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仍是不看他,只含糊道:
“我……我的事,你不是都已经听说了吗。”
还未出正月,按照家里的习惯,她仍旧穿着样式繁复,刺绣精美的大红色袄裙。某个晃神的瞬间,傅斯乔总要以为她是正安坐在闺阁里,待他来娶走的的新娘子。
他至今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时,自己耳热到不敢看她的样子,亦十分怀念彼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还非要将拨好的橘子瓣儿塞到他嘴边的娇俏与灵动。
整整十六年,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确信,他会成为她的丈夫。
可惜,如今,阮静筠好像并不想嫁给傅斯乔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他的心脏又一次重重下沉,狠狠的,坠得内里又酸又疼。他忍住这一切,努力继续摆出温和的姿态,轻声问她:
“所以,小筠是想留在家里,等……「他」回来找你?”
“当然不是!”
阮静筠毫不犹豫地否认,傅斯乔的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但她却又道:
“可是,我……我……”
手将裙摆攥出了道道深痕,她磕绊了半天还是讲不出口。阮静筠此刻已经晓得,傅斯乔从未想过要将她丢在家里,再也不管。但若是这样,她此前的作为,又成了什么?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阮静筠将头偏的更加厉害,咬牙坚定道:
“总之,我不要与你一起到上海去。”
傅斯乔假装没有听懂,只讲:
“不回上海也可以,那小筠,你想去哪里?我记得,你从前读……”
“哪里都不想。”
大概是怕记起「从前」,阮静筠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所有后话全部直接堵死。傅斯乔的手渐渐紧握,沉默半晌,他终于苦笑着承认:
“同我一起,便「全都不想」,是吗?”
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次否认。
深吸了一口气,傅斯乔压抑住在四肢百骸中不断横冲直撞的情绪,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继续说:
“好,小筠,那我换一种问法。你如今,还想要离开这个锁了你近二十年的地方吗?只要回答我,「想」或者「不想」,就够了。”
几次动唇,又归于沉默。
傅斯乔赠予她的,本就是阮静筠长久以来最大的期盼,她根本说不出「不想」二字,所以只能再次垂下头,以不回答作为她的答案。
可他却听懂了,所以傅斯乔握住她垂在膝上的手,既认真又强硬地同她讲:
“那,我便一定要带你走。”
一切进展顺利,不料等到临行的前一刻,阮静筠却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将傅斯乔堵在门外,一遍又一遍地讲:
“我不要去了,我不要跟你去上海了。”
傅斯乔不知道哪里又出了问题,她虽然不肯说出口,可明明昨晚分别的时候,眼角眉梢还俱是掩不住的欣喜与期待。
他此前从没有过与总是蜷缩后退的阮静筠相处的经验,不晓得要如何哄她,便只能反复敲着门,劝说:
“静筠,你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就是不答应,傅斯乔便想了个变通的法子,对着门缝讲:
“马上就要离开临城了,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你就不愿送送我吗?”
屋内的人渐渐沉默了下去,他以为她松动了,便又央求着说:
“小筠,我很想见到你。你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可她根本没有改变心意,声音再度传出来时,已经带了浓重的哭腔,她放大声音喊道:
“傅斯乔,我不要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永远,永远不要了。”
怒火夹杂着深切的痛将所有其他的想法排挤干净,傅斯乔将手抵在门上,沉声讲:
“阮静筠,把门打开。”
“你走吧,再也别来了,求你了。”
她根本不晓得他的难过,只是哭着反复赶他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再也不要再见」。傅斯乔终是忍不住,彻底冷下面孔,道:
“我要推门了。”
他下着最后的警告:
“三、二……”
阮静筠咬牙将整个后背紧紧地抵在门上,哪怕听着他那仿若近在耳边的倒数,也不肯挪动分毫。随着「一」的落下,「嘭」得一声巨响在屋内回荡开来。
阮七小姐惊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还好好的倚在门后,倒是侧旁的窗户被砸掉了半扇。她是眼睁睁看着傅斯乔翻窗而入的,又傻愣愣地任他将手掌撑在自己的头旁,倾身落下吻来。
当时,他到底是只在她唇上轻贴了一下便放开,还是压着她转辗停留了许久,阮静筠后来根本记不清了。那也许只是很短暂的触碰,可彼时他在她的视线里,从清晰到模糊,她秉着呼吸,连心脏的跳动都好像停滞。
于是,哪怕只是一瞬,在她的记忆里,也成为足以超越了天荒地老的绝对静止。
而这也是傅斯乔第一次吻阮静筠。
他当时就觉得,哪怕是泼天的怒火,似乎都会在碰到她柔软的唇的那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是……如果她不是携着满脸泪痕,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就更好了。
一下轻触之后,傅斯乔垂眸看着阮静筠几息,没有忍住,又贴着她的唇吮了一下,再啄吻了几次,方才抵着她的额头道:
“小筠,别再说永远不要见的话了,我真的会非常、非常生气。嗯?”
她还是那副目瞪神呆的模样,傅斯乔撤开了一点距离,又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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